上个月早些时候,有朋友告诉我们,近来出现了一种很适合老年人的旅游度假项目:择地安养。与跟着旅游团行色匆匆走马观花大为不同,它的创意是:择一方净土,诗意地栖居,放下心思放松心情放开心胸,慢慢调理30来天,便会有意想不到的养生和养心收获。这个道理打动了我们。此外,它的费用也让人很有喜感,体验价为每人每月1280元,下榻三星级酒店,吃住全包。很快,我们就作出了尝试的决定。

 

7月26日下午,我和章虹出离酷暑难忍、重度雾霾的北京。第二天早上,就到了一处空气清新、凉风习习的所在。再经一小时车程,便抵达一个堪称世外桃源的地方。安顿下来后,我信步走向酒店后院。在少量先期怒放、大部含苞欲放的荷花池旁,我放眼远眺,但见天蓝云白,山长水阔;环视周遭,则是桃树满丘,挂果累累。酒店服务员说:春天里,山包上和桃花岛上,是一片粉嫩嫣红的花的海洋;《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这支歌,唱的就是俺们这个地方。

 

我们入住的酒店,傍山而临江。我这位小隐于此的栖者,每天白昼,都会在江岸行走,在江边读书;有时,则跃入江中,驭波独泳。夜宿酒店,则几乎天天都是:雨送凉,月侵床,江畔不知身是客。一个月来,我与大河朝夕相伴,其天生丽质,让人叹为观止:一江碧水,百里烟波;无妆无抹,万种风情。如果,这条秀美浪漫的大河不叫鸭绿江,杜甫《江亭》诗中的“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就会是我的心境。如果,这条令人陶醉的大河不叫鸭绿江,老子《道德经》中的“见素抱朴”、“恬淡为上”,就会是我的心态。但是,这条大河就叫鸭绿江。

 

在鸭绿江畔,隐者之心难于平静。

 

说来事有凑巧,我们到达丹东的日子,恰好是7月27号,朝鲜战争停战62周年纪念日。下火车不久,我们就踏上了已成景区的丹东鸭绿江断桥,它属朝鲜境内的部分,在战争中被美国空军炸毁。我注意到,断桥上关于朝鲜战争的图片资料说明词中,有一句话带有客观性: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曾经忽悠世人多年的“美帝通过南朝鲜李承晚傀儡集团发动侵略朝鲜的战争”这一弥天大谎,不好意思再说了——这一点值得肯定。但是,所有的说明词都继续刻意不提以下重要的事实真相,那就是:1、发动那场战争的玩火者,是得到斯大林支持的金日成。2、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是按照联合国安理会的决议,师出有名地帮助韩国抗击金日成军队的。3、朝鲜战争的结束,实现了联合国安理会决议提出的目标,即“击退武装进攻并恢复这一地区的国际和平与安全”。62年过去了,早已不能一手遮天的官方,还要把扭曲真相、罔顾历史的营生干下去,这使我心生鄙视,脸浮轻蔑。

 

几天之后,我们又上了另一座鸭绿江断桥——地处宽甸县的河口断桥,这是彭德怀、毛岸英当年过江的地方。大桥被美军严格按照军令炸掉的部分,同样是隶属朝鲜的那一端。而桥上糊满的,则是和丹东断桥上如出一辙的图片资料和说明词,自欺欺人,亵渎历史。其实,现在世界上,除了朝鲜和中国之外,大家对朝鲜战争早已达成共识:正义的联合国军制止了朝鲜侵略者的进攻,确保了朝鲜半岛及东亚的和平。

 

关于朝鲜战争,朝鲜和中国这两个“唇齿相依”的社会主义国家,的确很能抱团取暖、坚持共有的特色看法,例如所谓“美帝国主义侵略者被彻底打败”,“朝中(中朝)取得了伟大的胜利”,等等。尽管,这哥俩比谁都清楚,1953年7月27日被迫在停战协议书上签字的金日成,吞下的是他在玩火时连做梦都未想到的苦果。当时的金日成无奈接受的,是联合国军按其实际控制线划定的南北停战线;与战前的南北分界线——三八线相比,朝鲜的版图缩水将近3000平方公里,相应地,韩国的版图扩张了近3000平方公里。

 

关于朝鲜战争,拥有“鲜血凝成的友谊”的朝方和中方,又有很不一致的地方。最关键的不一致在于:谁是抗击“美帝国主义侵略者”的中流砥柱?朝方的说法毫不含糊:那就是朝鲜劳动党和人民军。朝方在教科书、纪念馆及战争纪念日活动中,不怕雷死人地无限夸大金日成和人民军的作用,而将毛泽东和所谓“志愿军”刻意边缘化。事实,当然不是如此。不过,关于这一条,中方却没脸数落朝鲜的金家王朝。金家三代这么做,可以说是向堪称师傅的中共学的。

 

谁是中国抗战的中流砥柱?中共一直违背事实厚着脸皮说是自己。最新的雷人例证是,电影《开罗宣言》的海报,居然抹去蒋介石,植入毛泽东。说实话,尽管现在的国民党让人难于看好,但血写的历史事实证明,它确是中国抗战的中流砥柱。边说“历史是人类最好的老师”,边拿历史如此开涮和戏弄,是无耻与弱智的双重叠加。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这种对历史大不敬的蒋冠毛带,除了自取其辱,还能得到什么?

 

在江畔安养的日子里,当地的旅行社上门来推销他们的朝鲜游项目。然而,无论是一日游、二日游还是四日游,除了均属严加掌控不接地气的包装游外,都有一个不可或缺、让人恶心的安排,就是“瞻仰朝鲜人民的伟大领袖金日成主席与金正日将军铜像并献花”。姑且不论我是一个被当局无理阻止出境的人;即便能去,我也不想去,实在是太倒胃口了。

 

也许可算是一种弥补,我们下榻的酒店提供鸭绿江游付费观光服务,酒店自有的游船可抵近朝鲜江岸缓缓开行,以便我们接近零距离地观察朝鲜。7月31日下午,我们备好手机和相机,欣然登船作鸭绿江处女游。没想到的是,游船在碧波荡漾的江中趋近彼岸时,第一个清晰可见的,乃是金日成父亲的墓碑。随着游船溯流而上,我们见到了朝鲜军队的简陋营房和他们颇显寒酸的边防巡逻艇。朝方士兵显然早已习惯了中国游客的照相和视频拍摄,他们露出笑脸,并礼节性地与游客们互相挥手致意。总的印象是,朝方一侧同样山青水绿,也有孩童在江边嬉水打闹,但地瘦,屋破,距江边很近的朝鲜清城郡女子监狱,也显得十分破旧。路上见不到汽车,多是自行车、牛车,偶尔有摩托车驶过。游船从河口断桥下贴近朝方一端穿行时,桥上的朝鲜岗亭及在桥上跑步训练的朝鲜士兵,可以说近在咫尺。继而见到的,是朝鲜清城郡的一处开发区,中国人在那里投资建立了工厂,高高的烟囱直冒废气,与周边的绿色大环境很是不搭。游船折返时,在靠近中国一侧航行,与朝鲜江岸的距离,从几十米变成了数百米,颇具新鲜感的抵近观光也就提前结束了。

 

鸭绿江游回来后,我们意犹未尽。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和章虹去桃花岛上的桃园深处,造访了一对边民夫妇。我们先和他们聊了当地很有名气的富硒燕红桃,接着直奔心中的主题,问他们:朝鲜军队如何防止朝鲜平民偷渡过来呢?为什么我们在游船上看不到黑洞洞的枪口呢?他们告诉我们:高丽(他们习惯于称高丽,不称朝鲜)守军的任务,说白了就是一条,防止民众脱北。他们的岗哨很隐秘,昼夜蹲守提防。我们又好奇地问:你们能过江上岸吗?他们说:能,我们划自己的船过去,和他们的军官私下做生意。在夜幕下的鸭绿江岸,他们把高丽土特产、矿产拿给我们,我们运回来卖掉后,再过江去结算,给他们人民币,还有中国的香烟、啤酒和细粮。他们也做毒品生意,但我们家不做。一年下来,一个高丽排长,就能挣老多钱呢!他们还告诉说,在高丽那边,搞先军政治。老百姓见了当兵的,要点头哈腰;当兵的见了军官,要点头哈腰。一级压一级很厉害,腐败不比中国差。

 

后来,酒店附近的边民也给我们讲了类似的高丽故事;还对我们说,除了被生存困境逼迫而冒险偷渡过来的脱北者,也有通过正常渠道来丹东打工的高丽人。在东港,就有很多高丽打工者,月工资约1200元人民币。丹东的大饭店和一些餐厅中,则有不少来打工的高丽女大学生。

 

8月中旬,我们去丹东观摩一个关于引力随温度变化的物理学实验。由于小住在丹东市区的鸭绿江畔,便有机会和来自朝鲜平壤的女大学生聊了天。她们实不相瞒地告诉我们,她们在丹东的打工生涯为期三年。三年中不能回国探亲;不能往朝鲜打任何电话;一年只能给家里写一封信;一个月只能离开酒店外出一次,且必须三人以上同行。不知是逆来顺受惯了,还是出于谨慎自保,这些能歌善舞的朝鲜姑娘,对上述官方限令没有流露出半点不如意,还以清纯可掬的笑容表示她们的“幸福指数”并不低。聊到后来,我们终于忍不住,开始将她们军了。我们手指鸭绿江对岸,问:“朝鲜那边怎么黑乎乎的,没什么灯光啊?”她们嫣然一笑,从容答道:“我们是绿色环保,节约能源。”我们一边大笑,一边故意追问:“是吗?”她们淡定再答:“是啊!”接着,我们陡然加码,再问:“你们见过金正恩吗?”也就刹那之间,她们的脸色立马很不好看,说:“我们不喜欢你们这样说!你们要说金日成领袖、金正日将军、金正恩同志!”她们的反应在我们的意料之中。她们出生和成长于一个高度封闭的极权社会,现在的她们,逼真地折射出文革时期的我们:在那样的年代,我们中可有几人会不称“毛主席”,而对毛泽东直呼其名?

 

小隐于曼妙多姿的鸭绿江畔,听不到金正恩同志处决副总理崔英键的枪声,也听不到南北停战线上又在响起的炮声,但是,我对金氏三代坚持的朝鲜特色社会主义,自是有了更为明晰和具象的认知。

 

小隐于秀山碧水的鸭绿江畔,我对社会主义的把握和透视,也更为动烛和到位了。在人类近代和当代史上,社会主义这个东西曾经在世界范围内红火过一阵子;现在,不管其还有这种或那种特色,我看是气数将尽了。我有几位朋友,与我的看法有些不一样。他们执着地认为,社会主义还有戏,社会主义的存续看北欧,社会主义的希望在北欧。在本文的结尾,我想顺便再对他们吹吹风:北欧有个人独裁、单一公有制吗?有一党专政、公有制为主体吗?没有那些劳什子,它们哪有资格被称为社会主义或科学社会主义?我认为,北欧诸国有宪政,但没有宪政社会主义。北欧诸国有民主,但不是民主社会主义。在以私有制为主体和多党民主的基础上,北欧诸国很有特色地搞高税收、高福利,它们的社会制度不是别的,只是一种改良版资本主义——福利资本主义而已。

 

2015年8月25日 于丹东鸭绿江畔

(自由亚洲电台8月28日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