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岛大审的关系人物(从左至右):张俊宏、黄信介、陈菊、姚嘉文、施明德、吕秀莲、林弘宣(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轉型正義固然不是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但缺乏轉型正義確實是造成今天台灣社會亂像叢生的關鍵原因。

 

二零一五年三月,台灣法務部有意推薦曾在美麗島事件擔任起訴檢察官的司法官學院院長林輝煌,由總統提名擔任大法官,引起輿論反彈。民進黨立法委員尤美女、管碧玲在司法委員會中,針對此事加以質詢。尤美女表示,即使林當時只是少尉軍官,對於上級指示無能為力,但有網友指出林曾在課堂上洋洋得意地說自己是美麗島事件檢察官,讓人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對這件事情做反思?管碧玲指出,這件事情關係到整個國家的價值面,林輝煌當時配合威權政權,淪為打壓民主化過程的共犯,但是現在卻又給他大法官的地位,這符合轉型正義的價值觀嗎?而法務部部長羅瑩雪在立法院接受質詢時,證實推薦了林輝煌。她表示,美麗島事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林輝煌是優秀的人選之一。

 

羅瑩雪的言論顯示,這位法務部長對歷史、正義、法治、人權這些基本價值的理解幾乎為零——難道美麗島審判比納粹大屠殺還要古老嗎?至今,以色列仍在全球範圍鍥而不捨地追捕并審判納粹分子,而台灣的美麗島事件居然成了“很久以前的往事”。如果加害者不以加害為恥,“深度民主”和“人權共識”又怎能在台灣深入人心呢?

 

我在大學時代就對台灣民主運動史很感興趣,常常到北大圖書館那間收藏有台灣版書籍的閱覽室查考有關資料。幾次訪問台灣,相繼見到過若干美麗島事件的當事人。不過,滄海桑田、物換星移,有人仍然走在當年選擇的光榮荊棘路上,有人卻掉頭奔往截然相反的方向。

 

我見過林義雄,謙卑與剛毅居然像火與冰一樣同時存在於他身上,他說他願意原諒那些殺害他母親與女兒的兇手,他卻為了反核怒髮衝冠、拍案而起;我也見過姚嘉文,我喜歡他作為作家溫文爾雅的那一面,拜讀他撰寫的規模宏大的大河小說,更是津津有味。而我在二零一五年台北自由廣場紀念“六四”的晚會上,見到了與我一樣受邀前來發言的呂秀蓮和施明德,兩人已經形同陌路。作為前副總統的呂秀蓮,出入有一大隊安保人員,登臺演講時也不減年輕時的強悍與尖銳,可稱之為“鐵娘子”。而施明德在登臺前,站在燈火闌珊處,身邊許多青年人來來去去,沒有一個人向他致意,仿佛他是隱形的一般;當他登臺發言時,下面的年輕人報之以強烈的噓聲,以至於還沒有講完話,他就被轟下臺了。遲暮的英雄比遲暮的美人還要不堪,更何況一心一意要變成狗熊的英雄?

 

這一群人因《美麗島》雜誌和美麗島事件而成為歷史的一部分。我在景美人權園區參觀過審判他們的那個軍事法庭。將平民送上軍事法庭審判,是軍政權常常干的拙劣勾當,兩蔣統治的台灣自詡為“自由中國”,此案卻證明其本質是威權專制。

 

在穹頂之上,有光射入

 

我需要尋找身臨其境的感受,到高雄居時,特意在美麗島捷運站旁邊訂了旅店。一個疑問立即冒出來:既然有了美麗島捷運站,為什麼不把《美麗島》雜誌編輯部作為紀念館呢?

 

我就這個問題請教高雄市新聞局局長丁允恭,他大概是我在台灣見到的惟一一位在任的政府官員。我個性散漫,一向不願跟官員打交道。結識丁先生,不是因為他是新聞局長,而是因為他跟我一樣是評論人。

 

丁允恭告訴我,《美麗島》雜誌社所在地的中山一路五十三號,是一棟建於一九六二年的一般傳統街屋。近年來,有不少社會人士倡議向各界募集“美麗島基金”購買該棟建筑,創辦紀念館。但業主不願出售或出租,致使這一設想未能實現,實在是一大遺憾。

 

我不禁嘆息說,這位業主缺乏高瞻遠矚的眼光,他若玉成此事,不也為台灣民主的深化盡了一分力嗎?可惜,有時候,人與人之間心思意念的不同,確實是“夏虫不足以語冰”。

 

雖然沒有一座美麗島事件紀念館,美麗島捷運站也算遲到的紀念。以美麗島命名「捷运之心」這一站,當初有過不小的爭議。高雄市議會議長莊啟旺認為,美麗島站政治味太濃,建議將站名改回原來的大港埔站。高雄市政府捷運工程局局長李正彬則表示,美麗島車站命名經過公開、透明的作業,非捷運局草率決定。吊詭的是,“政治”一詞居然被一個政治人物刻意污名化和妖魔化,這位議長大人所從事的難道不是政治活動嗎?若是由我來回答莊議長,只需一句話:這不是政治,這是人權;政治可迴避,但人權不可欺辱。

 

善與美,很多時候合二為一。美麗島捷運站是一張高雄市民引以為自豪的城市名片。二零一二年,美國旅遊網站「BootsnAll」評選全世界最美麗的十五座地鐵站,美麗島站位居亞軍。

 

美麗島站的站體為世界上最大的圓形車站,由日本建築大師高松伸設計。建築師利用當地的歷史與環境條件,設計仿如以雙手合掌的「祈禱」,在白天與夜裡展現不同風情。本站開闊的地面廣場,位處高雄最繁榮的市中心,為避免帶給市民都市叢林的冷漠意象,冷卻水塔、通風井及殘障電梯等採取船舶造形及波浪律動之表現手法,既讓行人感受高雄特有之港都風情,又可展現凝聚又發散的捷運特性。此種人性化的設計與“人權廣場”之命名,表里合一。

 

進入捷運站內部,色彩絢爛、光影交錯,抬頭即可看到意大利國寶級玻璃藝術家水仙大師,耗費四年時間完成的全球最大一體成型單件玻璃公共藝術作品「光之穹頂」(The Dome of Light)。大師使用的材料包括高溫熱融琉璃、傳統鑲嵌玻璃、手工吹製古典琉璃和威尼斯水晶圓盤,創造出直徑三十米、面積六百六十平方米的、宛如羅馬萬神殿穹頂的「窗子」,讓侷促昏暗的地下空間,變得有如教堂般神聖與莊嚴。

 

「光之穹頂」的創作主題,分為四大區塊,依順時針方向依次為:水——生命的孕育、土——繁榮與成長、光——創造精神、火——毀滅與重生,藝術家以這四種元素講述人類起源與繁衍的故事。在斑斕交錯的色彩中,藍色代表海洋和生命,呼應高雄是海洋首都的概念;綠色代表土地和地球,顯示人類在此繁衍生育;黑色代表戰爭與死亡,邪惡的勢力總是企圖壓迫和轄制人類;紅色則代表浴火重生的美麗鳳凰,在火燄中展翅飛翔。藝術大師使用玻璃、色彩與光線為言語,譜寫了一曲宛如貝多芬的《命運》一般恢宏的交響曲。

 

當我抬頭仰望穹頂之上,發現有光射入時,心中充滿溫暖和平安。此前,我參觀景美人權園區內那間美麗島大審時肅殺的法庭,一連好幾天都做惡夢。如今,在這透光的穹頂之下,我可以暢快而自由地呼吸,仿佛在傾聽一首悠揚的交響樂。是啊,烏鴉的翅膀豈能永遠遮住太陽的光芒?

 

這裡有一間人權學堂,請留步

 

二零零九年,高雄市政府為落實「人權城市」之理念,委托高雄市立空中大學於高雄捷運美麗島站設立「人權學堂」,充實人權史蹟新知,並將人權理念融入民眾生活當中。

 

美麗島捷運站,不僅只是被冠以一個紀念美麗島事件的名字;有了「人權學堂」,美麗島捷運站就成了如高雄市長陳菊所說的「人權知識與價值的轉運站」。

 

任何城市繁華地帶捷運站內的店鋪,因巨大的人流量和商機,都是寸土寸金、價值不菲。就在這個年空氣裡都瀰漫着金錢味道的地方,居然有一間寬敞明亮的“人權學堂”。高雄市政府放棄日進斗金的經濟效益,利用此一空間,向民眾普及和推廣人權觀念。這一舉措,讓我為之竪起大拇指——高雄真的無愧於全世界第十六座人權城市之美譽!

 

人權學堂的設置,類似台北捷運站內常有的遊客中心,但這裡提供的不是旅遊資訊,而是人權方面的資訊。人權學堂內陳設有相關雜誌、資料,免費供市民索取,也有電腦供市民瀏覽其網頁,查詢與人權有關的新聞和史料。

 

墻上則挂着世界各國人權鬥士的肖像及名言。比如,有鄭南榕的名言:「新聞無畏,消息無偏。」有達賴喇嘛的名言:「和平只有在人權得到尊重、人民得到溫飽、個人並國家得到自由的地方,方能持續。」有翁山蘇姬的名言:「真理、正義與憐憫,是對抗殘暴強權的唯一堡壘。」讓我的眼睛為之一亮的,是最後一位人物——中國人權活動家和思想家劉曉波,以及他的名言:「仇恨會腐蝕一個人的智慧和良知,敵人意識將毒化一個民族的精神,煽動起你死我活的殘酷鬥爭。」看到朝夕相處十多年、亦師亦友的劉曉波的肖像出現在人潮如織的美麗島捷運站,我不禁眼眶濕潤、心如潮水。真希望每一位路過的市民和遊客,都能在此留步幾分鐘,安靜地閱讀與思考、緬懷與注目,也讓生命更有深度和廣度。

 

我相信,美麗島審判中面臨死刑威脅的民主先驅,與如今仍在獄中的中國人權鬥士一樣,心中都有不可抑止的熱愛自由、呵護人權的激情。在此意義上,人權學堂的願望也是每一個人權鬥士及現代公民的願望:“我們有一個願望,所有人都能在維護人的尊嚴並且相互包容的和諧社會中,維護人權,實踐人權;我們有一個願望,所有人都能在永續開放的社會中學習人權,創新人權;我們有一個願望,所有人都能在相互理解、彼此關懷的人權都市中,奉獻人權,享受人權。”

 

美麗島的傳奇,誰來接棒?

 

回到現實之中,指鹿為馬的林輝煌事件充分顯示出此種事實:三十多年前那場美麗島大審判,并沒有乖乖遁入歷史隧道。沒有療傷之葯,傷口如何癒合?沒有加害者的懺悔與道歉,受害者如何能假裝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難道還要繼續沉默嗎?一份名為《反對法務部推薦司法官學院院長林輝煌出任大法官》的聲明,由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發起,人權公約施行監督聯盟、台灣人權促進會、台灣守護民主平台、民間司法改革基金會、冤獄平反協會、廢除死刑推動聯盟、澄社等團體聯署。這篇聲明為缺乏轉型正義的台灣敲響一記警鍾:如果沒有轉型正義,威權回潮必然出現——由前秘密警察(KGB)普亭掌權的俄羅斯,民主化已然停滯甚至倒退,台灣難道要步其後塵?

 

這份聲明指出,台灣過去的轉型正義工作多僅以「受害者為中心」,關於美麗島事件的記憶,社會流傳的是反對運動精英不屈的身影,但端坐法庭上的軍法官、軍事檢察官角色則鮮被討論。由於台灣缺乏以真相與和解委員會、審判、除垢法等司法或行政機制,促使社會對加害體系進行系統性的反省與責任清理。公眾沒有機會看到這些軍法官說明當年他們在加害體制中扮演的角色,是積極主動承擔?是接受分派任務沒有拒絕,或者無法拒絕?僅是體制螺絲釘,唯命是從;或者面對民主浪潮,也曾動搖原來的黨國信念?長年作為司法官培育推手的林院長,是否曾反思早年作為,未來又要如何解釋憲法,不致產生人格矛盾?

 

具體到林輝煌本人,當時的少尉軍法官林輝煌,以軍事檢察官身份,以「叛亂罪」起訴黃信介等八人,在該案審判程序中扮演了極不光彩的角色。他附和國民黨威權統治的需要,以軍事審判鞏固威權統治基礎,不但未能堅守憲法“保障人民有參與政治的基本權利,有集會遊行的自由”的明文規定,更積極戕害人民追求民主的意願。參與這一幕演戲般的審判之後,林輝煌以此作為投名狀,獲得黨國體制的信任,從此一路高升。若說他在美麗島案中是無辜的、被動執行者,無法讓人信服。

 

解嚴之後,林輝煌繼續飛黃騰達。即便在民進黨執政時期,林輝煌仍官運亨通,與害死鄭南榕的警官侯友宜一樣,堂而皇之地佔據執法者的職位。如今,踐踏司法正義以獻媚當道者的林輝煌,居然被推薦為“憲法守護者”的大法官之候選人,張冠李戴、於此為甚。若是那些為追求民主而獻出生命的先賢地下有知,將情何以堪?

 

美麗島的傳奇並未結束。當年群情激奮的街頭運動和指鹿為馬的大審判,是傳奇的第一章;美麗島捷運站的命名和人權學堂的設置,是傳奇的第二章;推動轉型正義,揭示真相、清除汙垢、實現和解,則是傳奇的第三章——這最後一章,將由誰來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