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7日凌晨,阴湿,阵雨

没有一丝光。于是我们在房间门口点燃蜡烛。我刚卖弄一句“上帝说有光就有了光”,哐当又来一下。蜡烛灭了,我和小金立即止步,等余震退却。这一刻,我似乎触及了地球心脏的裂纹,比血更浓的熔浆正缓缓渗出。

紧靠山崖的卧室在地洞深处,被窝潮乎乎的,我率先钻入,浑身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小金像个幽灵,在空气里游弋了很久。迷迷糊糊,下雨了,接着刮风,接着好像打雷了,再接着,床铺和房梁开始嘎吱嘎吱颠簸,做梦么,明明又瞪着双眼。群山发出呵呵的狞笑。有尖叫来自户外:鲲鹏叔叔!鲲鹏叔叔!是卓玛!小金坐了起来。我却梦呓道:摇吧,他妈的。摇吧,死不了人。

啪嗒。啪嗒。瓦片再次落入山涧,清脆,微妙,如一首描述极乐世界的梵音的结尾。

2008年5月17日上午,晴,清凉转闷热

不到7点就醒了,但8点才起身。世界似乎没啥变化,千年银杏树绿得人眼花。我们用罢简单的早餐,鲲鹏提前预约的患难夫妇杨文昌就来了。我们开始交谈,随即,我写出《死里逃生者杨文昌》一文。

鲲鹏说,太多的口供需要记录,但目前出于赈灾激情期,得冷却、沉淀一段,人们的讲述才趋于平实、正常。

2008年5月17日下午,晴,无比闷热

顺利回到温江,日本《产经新闻》记者福岛小姐来访。在江边茶馆坐了1个多钟头,连比带划,拳打脚踢,也不能表达心中感受之万一。偶尔发觉福岛灰头土脸,神思已被我折磨得有些恍惚,遂罢嘴。

随后去网吧。见网上正流传一张生死恋的图片:一个蓝衣活男人背着一个红衣死女人,共骑一辆摩托。女人的双臂像生前那样,紧搂着男人的腰。火葬场不远,这是最后的路。他会留下那根捆尸绳吗?我想。脆弱的人类,有时竟顽强如斯!

回到家整理昨晚的访谈录音,小金提醒遗漏了重要细节。酒鬼老王目睹他侄女的惨死,还呜呜痛哭。她回忆道:房子震垮的瞬间,那年仅21岁的母亲本能地搂住自己才几个月大的娃娃,结果房顶落背上,将她掩埋了。后来人们在瓦砾中听见娃娃的啼哭,就拼命刨啊刨啊,老王终于瞅见他侄女的脑袋,像生在残垣断壁中的烂西瓜。他扑过去喊,还拽了两把,不料那脖子软绵绵的,已撑不住乱歪的脑袋。幸运的是,娃娃在她断掉的脊梁下面,完好无损。

我听得两眼茫然,就再三鼓捣录音。的确没有。连喝酒的叫声都在,就是缺以上细节。小金非常生气。我连忙赔不是,承认自己贪杯,耽误正事。唉,有点老了,记忆力大不如前。

2008年5月18日,晴

上午10点,妹夫王鲁驾车抵温江,接我和小金去30多公里外的成都东南郊。绿树成荫的牧马山别墅区,一家人终于震后大团圆。在他人的豪宅中,我们用了一顿清淡的午餐。

混到傍晚,除了看赈灾电视和与时俱进的赈灾话题,没别的。接着,我们谢绝家人的挽留,一意孤行回温江。

2008年5月19日白天至20凌晨,晴

官方公布的死亡数字已飙升至4万多。下午,全国各地下半旗,并鸣响汽笛,为大地震死难者致哀。这在中共历史上,属首次。32年前的7•28唐山大地震,死24万,不仅没下半旗致哀,还继续革命。当时的《人民日报》,第二天才发表新华社通稿,标题为《河北省唐山、丰南一带发生强烈地震,灾区人民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发扬人定胜天的革命精神抗震救灾》。接踵而至的报道包括8月5日的《深入批邓促生产支援灾区多贡献,河北、辽宁广大干部和群众以实际行动支援唐山、丰台一带的抗震救灾工作》和8月28日的《深入批邓是战胜震灾的强大动力》,等等。

不知已作古的毛和邓对如今的世道变迁有何感触?当然,暴君不反省,哪怕灰飞烟灭也不反省。唐山大地震两个多月后,毛崩驾了,全国除台湾,都为他下半旗,戴孝致哀,达3日之久,数万地震亡魂不幸做了“为人民谋幸福”的“红太阳”的陪葬品。

电视里反复播地震预报,号召居民们疏散到空旷地。真是非同小可。傍晚时分,5月12号的震后场景,老电影一般重放。全城居民又倾巢而出,扶老牵幼,占据空地,四处搭建塑料棚。我们这幢老楼再次跑光,平时足不出户的偏瘫老人再次连人带椅被抬出去。对面底楼某处,擂门声如战鼓,咣咣坚持了大半个钟头,极其恐怖,激得我忍不住,自这厢吼叫:闹鬼啊,要不要人活?!那厢回应道:抵死不开门,老狗日的确不想活!这厢问:老狗日是谁?那厢答:我家老汉。

孝子。了不起的孝子。我嘀咕道。随即招呼小金出街看闹热。夕阳正在落,鸭蛋黄一般、似乎还散发着咸味。一堆人聚在桥头,大呼小叫,待我们赶拢,却见两三根水蛇,正游过激流,往岸上爬来。今晚有大震!有人边打手机边惊呼,蛇都上坎了!预兆哦!

对对。若干声音附和道,公园的湖边边,癞蛤蟆跳出来好几只。晓不晓得?5月12号前头几天,绵竹县有上万癞蛤蟆过街哟。

跑不脱。大震跑不脱。群众的声波扩散开去,街面终于水泄不通了。我和小金受到传染,不知不觉游荡了几个钟头。夜半回屋时,居然在空楼里接到我妈电话,老人家在牧马山豪宅内住不习惯,背着妹妹偷偷溜回白果林,才1天,就遇拉警报。只好同全体成都人民一道,在街头人堆里晃,挤到半夜,实在受不了。平时我10点就上床了,今天12点过还在外面。她诉说道。我问为啥不睡?她答家门口有人执勤,不让进。我说进自家的门,又咋的?她说必须熬到2点以后。我说好嘛,就当赶鬼市,前不久我还写了一篇城隍庙的文章呢。

跟着又接两个朋友的电话,催促躲避。可大地不争气,似乎只微震两回就没事了。于是倒床,一夜无梦。

2008年5月20日白天,晴转阴,闷热

中午回白果林看母亲,恰遇哥哥大毛,遂一道去都江堰。约3点多,进入城区。昔日的千年古城,如今像刚经历一场争夺大战,帐篷成片,难民成堆,却死气沉沉,连过往车辆的喇叭声都跟嚎丧似的。不知怕余震还是怕瘟疫,所有的店铺都关门,所有的居民楼都跑光,大毛想买几瓶水,穿行了几条街,均以失败告终。

不少外表光鲜的时髦大厦,待摇下车窗定睛看,却遍体裂纹,如遭受致命内伤的大胖子,随时有可能瘫倒在地。大毛停下车,给一座高耸入云的古塔拍照,那塔身的创伤,如几条大蟒蛇首尾相连,越朝上越深。消毒水味儿顺风飘来,我不禁咳嗽两声,说走吧走吧,前头更厉害。

沿建设路直下,人烟从未有过的稀少。我们在一三岔口碰上武警哨卡,大毛摸出《摄影记者证》,就被放行。接下来就是二战电影镜头了,废墟和残垣,山丘和绝壁,犬牙交错。挖掘机还在翻动,若干的预制板还悬在高处,仰头望,比儿童玩具还小。大毛企图从瓦砾中发现新摄影元素,小金却在两座危楼之间,瞅见被砸成麻花的轿车。我啧啧称奇:不知司机的下场如何?

消毒水味儿,不,腐尸味儿,以及混杂的各种怪味儿陡然浓烈起来,熏得我们眼睛疼、心口堵。小金憋不住叫道:赶紧逃吧。唉,为啥忘记从街口志愿者手里领口罩呢?

在都江堰我们发觉一个怪现象:老楼灰不溜秋,却大致完好无损,贫穷的土著居民们受天庇佑,出入其间,生活照旧,而新楼及半新楼垮塌严重。靠山脚的某某避暑山庄,什么都歪斜、下陷、粉碎了,两个人和一条狗却还值班、还喝小酒呢。我们的车一拢废墟,人和狗全立起来,盘查证件,吠叫几声。3层的主楼,外墙没了,骨架还支着。小金仰头望见沙发、茶几和几盆绿色植物悬在顶楼,摇摇欲坠却没坠,连叹可惜。我说既然可惜,那你就上去搬下来,带回家。小金说老威啊,小便宜不能贪,贪了就犯罪。我说犯罪才刺激嘛,你个头小,就潜伏进入。小金说死人那么多,开这种玩笑要烂舌头哦。

暮色苍茫中,我们沿盘山道上二王庙顶,所有的仿古建筑都被滚石摧毁,残骸七零八落。大毛和小金都匆匆拍照留念。跟着往下绕,停车鸟瞰两千多年前由李冰父子建造的水利工程,分流的灌口健在,飞沙埝的竹笼堤虽然改成钢筋水泥堤,原理也健在。拉近些,是一废弃水电站,深如峡谷,数根立柱如恐龙架子。过路的山民说,这是苏联援建的,50多年前的老古董,至今还牢靠得很。你们看周围,山垮楼垮,连二王庙也垮,只有这苏联人的东西不垮,没鸡巴啥用了,还在那儿硬撑。我连说对对,苏联都垮了,它也不垮,可见这东西比政权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