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尸体!”从灾区前线回来的同事A指着照片说。窗边的光线太强,得眯着眼睛从瓦砾堆边缘拼出一个人:大块水泥板一边伸出一只脚,另一边是一半肩膀和垂在一边的脑袋。
一个下午,A都指着照片里废墟外面的肢体告诉我,这是尸体。
他在试图用这种讲述让我感受灾难的残酷,这的确是最直接的讲述方式,就好像地震发生后,最快、也最多出现在现场的是摄影记者。图像让人们从感官上“看到”死亡,被巨大的冲击压垮。这毕竟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在都江堰,有人向A指点说,那边尸体多。对于没有经历灾难的外来者来说,对遇难者的同情、对死亡的恐惧,很容易和对尸体的猎奇混合在一起。而当我看到那些照片时,地震已经过去了十天,最直接最触目惊心的那个部分已经过去,假如脱离了对具体生命的了解和关怀,尸体反而会让人情感麻木。
在A的讲述过程中,我最记得的,是他经过一片倒塌的废墟,那里原来也许是一幢居民楼,现在只是钢筋、水泥、石块堆积的一片废墟。两个男人站在废墟上,手持铁锤在砸一块巨大的水泥预制板。A问,你们在做什么?他们不出声,只砸。旁边的人说,他们两人的老婆都埋在那下面。A说,这是砸不动的。这两个人就不理他了。第二天,他再经过这个地方,这两个男人果然砸断了预制板。他再没有经过这个地方,不知道这两个愚公有没有搬开瓦砾山,救出自己的妻子。我却一直记得艳阳下这两个弯腰挥舞铁锤的男人。
还有那些走了几天几夜,来到灾区寻找亲人的人们。在A的照片中,一个从外地回来的女孩子,因为家人埋在地下无从救援,张大嘴嚎啕大哭。学识渊博的朋友脱口而出,家庭是中国人对抗社会机制的方式。我也条件反射,你是否太急于寻找一个理性的解答了?为什么不是朴素的人和人之间的联系?
在大灾难,这种深切的联系和毁灭的悲痛一样,最让我动容。
人们很快讲起笑话。一个解放军背着一个灾区的老太太,往山下撤退。老太太两边各挎一个包裹,装着家里最重要的家当。突然,解放军绊了一下,摔倒了,老太太的包裹掉在地上,掉出一袋麻将。
灾难是什么样的?应该怎样来描述灾难?残酷、感动、荒诞……在人们的记忆里,将会慢慢丰富起来,起码,只有尸体是不够的。
二
年轻的同事C,在地震发生当天就主动申请要去前线。当时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加缪的《鼠疫》,死老鼠越来越多,病人一个一个去世,城市快要变空了,是离开,还是留下来承担责任?医生在空城里到处奔走,决定用自己的行动去过完必死的一生,瘟疫、死亡的威胁,帮助他成为一个真正坚强、有担当的人。逝者已矣,我在想,如果说灾难对生者有意义,就是真切的感受死亡的残酷,并在其中成长,勇于负起责任。
我嘱咐C每天写日记,记录自己的感受和心理变化。这原本是基于个人的关注,没想到后来却演变成公共事件。
截稿期将近,像许多杂志一样,我们临时决定换掉原有内容,改做地震专题,这时我收到了C的日记。和普通的“客观”报道不同,她的日记记录的是大规模死亡给人带来的心灵震撼,恐惧,绝望……这种心理真实触动了所有在后方、不能去灾区的编辑。它使人身临其境,它是一个记者“在现场”的证明。它区别于将情绪隐藏起来的“客观报道”,和对于救援力量的歌颂,简而言之,它包含的不是单一的情感。
这篇文章迅速在网上流传开来,有喜欢的,也有许多谩骂之词,这些已在意料之中,我也不以为意。让我惊讶的是许多人反对的理由。这篇文章或许还称不上优秀的报道,但是和市面上大部分报道相比,C的描写更像一个正常人的反应。可是在这时候,似乎选择站队是更重要的,似乎迅速的选择悲悯和救援是唯一正确的方法,而复杂的情绪、真实的感受变成了一种罪过。而我怀疑的是,未经思考的悲悯和壮烈是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有一位网友的评论说得很好:有两种灾难报道,一种让我们看到国家机器的强大,另一种让我们看到个体生命的脆弱。面对灾难,有些人需要通过认同国家机器分享强大的感觉,以此摆脱个体生命的脆弱感;也有一些人需要回到个体生命的维度去感受他人的痛苦,分担他人的风险。从受众心理的角度来看,上述两种报道显然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你需要哪一种类型的报道,就看你是哪一种类型的人。
一天上午,我突然接到几个朋友的电话,在平时,他们或者游戏人生,过着光鲜奢靡的生活,或者秉持自由主义立场,想要促进社会的自由与公义,这时候都出于道德的制高点,或者以媒体公义为由,批评这批文章,他们的理由是:这个时候,多元不重要,立场才重要。问题是,这个时候多元不重要,什么时候才重要?大事件就是在考验人们最深的自我,真正的价值观。一个社会是否有足够的宽容,足够强大的思考力量,足够深沉丰富的情感,一切在平时被暂时掩盖的真相此刻全面曝露了。
同事X发来发来短信说,这场灾难会让许多人成长,也会让有的人加固自己的愚蠢。我说是的,它会让亲密者更亲密,让疏远者更疏远,孤独者更孤独。什么人是真正的同志,经过这一场天崩地裂,都落定了。
三
A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他还带着一腔怒火。这种怒火燃烧在灾区前线的记者,像战争时期一样,这次地震报道,媒体内部被分为“前方”——记者和“后方”——编辑,前方和后方发生了剧烈的争吵,争吵的具体理由不一,但大体而言,是后方编辑方针和记者在现场的真实感受南辕北辙,在那种极端情境里,前方记者的情绪相互感染,他们的怒火变为另一种表达:你们又没有去,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我用这个问句反问另外一个辱骂C的文章的朋友,你又没有去,怎么知道你的感受是真实的?唯一的?事实上,你的感受是被教化和宣传的,被一种单一的声音所影响的,它至少不是真相的全部。
我也没有去灾区,没有能亲身体验这场灾难,可是慢慢地,我发现周围的世界发生了剧烈的震荡和位移,这是另一重真实,地震改变了很多人,曝露了很多人,它也把平时隐藏的矛盾全都震了出来。
许多人称赞这次地震报道是媒体的胜利,在我看来,它曝露了媒体平时就存在的薄弱和粗糙,我们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和准备去全面、丰富、深刻的传达事件,使人们深切的感受、思考灾难,而不使之成为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新闻事件”。
“这几百年来,中国发生的灾难太多了。”在南京,历史学家许倬云说,他指着我说:“19世纪初,你们甘肃发生大地震,死了30万人,你知道吗?”
两个小时前还在诉说地震对自己的改变有多重要的同事B突然喃喃自语:“对于个人而言,一场地震可能还没有一次离婚影响更大。”(作者:郭玉洁,媒体工作者 原题:地震考验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