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中国大陆的人民摆脱共产主义时,我们才会坐下来同任何人谈判。——蒋经国
马习会是一场大赌徒与小赌徒之间的豪赌。
赌徒之大小,乃是以赌徒之性情及赌资之多少而论:习近平行事为人仿效毛泽东之天马行空、漠视体制、不按理出牌,在党内清除政敌、震慑元老,个人崇拜在全国蔚然成风,且拥有中国已然跃居世界第二经济大国的雄厚实力,赌技豪迈而赌资丰厚,故而是大赌徒;相比之下,马英九是秘书出身、太监性格,执政无能、黔驴技穷,民意支持度跌到个位数,国民党眼看就要全面崩盘,且台湾经济也陷于停滞状态,赌风谨小慎微而赌资有限,故而只能算是小赌徒。
赌徒的心态乃是“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个个都想通过一场赌局而改变命运,获得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然而,赌局从来不会出现双赢之结果:或者是一方大获全胜、另一方血本无归,或者是双输。那么,马习会这场豪赌,谁赢谁输?
习近平想要什么?
习近平执政以来,其内政外交企图达成三大目标:第一,在共产党内部,以党内斗争和政治运动的方式,改写共产党近三十年来形成的寡头集体统治模式,重新回到毛时代的个人独裁;第二,在中国国内,以法西斯式的全面镇压,摧毁正在蓬勃发展的民间社会,缔造由“无所不能的国家”和“原子化的个体”二元组成的国家主义结构;第三,在外交上,重构中国与世界的关系——直接挑二战之后、尤其是苏联解体之后由美国主导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重建帝制时代以中国为中心的“天朝体制”。
第一和第二个目标,习近平似乎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短短三年,江泽民和胡锦涛两朝形成的“政治规矩”和社会格局统统被其打破。当然,虽然没有台面上的激烈对抗,台面下却已经暗潮汹涌、危机四伏,除了“习王(岐山)联盟”以及“太子党”集团的拥戴之外,反习势力遍及各要津、伺机而动。
而习近平遭受的最沉重打击在第三个层面:当中国的实力还远不能与美国和西方抗衡之际,习急不可耐地亮出底牌,在东海和南海两处同时发难,使中国面临两线作战之困局。即便是兵强马壮的纳粹德国也无法在两条战线上获胜,更何况腐败透顶、文嬉武戏的中国?横挑强敌的结果是引火烧身:美国和西方逐渐认识到,习近平不是可以坐在一起谈判的“文明人”,中国则是危险程度超过俄国和伊斯兰极端主义势力的头号敌人。
美国和日本拒绝承认中国自我加冕的“亚洲霸主”地位,习近平在南海和东海连连碰壁、灰头土脸。对外称霸的失利,当然可能引发国内反习力量借机发难。习近平在内外交困之下,想到了搁置已久的马习会,认为马习会可以成为其反败为胜的契机。因此,习近平力排众议,主动向被冷落多年的马英九抛出橄榄枝。
习近平与马英九会面,让马英九在其设定的议题内打转,在其内政和外交两个方面都是大赢家。首先,将台湾问题内政化,可以大大增强习近平在中国保持个人独裁地位的筹码。马习会意味着中共像磁石一样牢牢掌控台湾,先让其动弹不得,然后再吸骨吮髓,进而将台湾打造成第二个香港。这样,习近平能在国内赢得人数最多的民族主义者的衷心拥护,让党内的反对派和社会上的异议群体无法对其发起挑战。
其次,就外交而言,马习会将台湾纳入中国的“天下体系”,让台湾渐渐脱离美国的影响和保护。位于东海和南海交接点、地理位置极为重要的台湾,若被中国收入囊中,则美国苦心经营的、围堵中国的“环东亚大陆岛链”瞬间破功。习近平在主题讲话中说:“不管两岸同胞经历多少风雨,有过多长时间的隔绝,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把我们分开,因为我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经的同胞,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我们应该以行动向世人表明,两岸中国人完全有能力智慧解决好自己的问题,并共同为世界与地区和平稳定发展繁荣,做出更大贡献。”这句话不仅仅是说给马英九一个人听的,更是说给美国听的。
习近平的这段其实是说:两岸议题是两岸中国人的问题(是家务事),跟美国无关、美国无权过问、更不得插手。即便中国对台动武,那也只是爸爸打儿子,旁人不得干涉。在习近平心目中,不会有“台湾人”这个概念,更谈不上尊重“台湾人”的人权、自由和意志。在其眼中,马英九不是“台湾人”(马英九也不会认为自己是“台湾人”),而是“次等中国人”(在天朝势力范围内、愿意接受天朝统御、但又尚未百分之百归化的“番人”)。
更进一步来看,对习近平而言,马英九及整个国民党是习近平“以夷制夷”政策中不可或缺的“买办”。马习会除了要达成习近平设定的两大目标之外,习近平也要抛点肉骨头给这些“买办”,让他们吃饱喝足之后,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为其服务。
那么,习近平会给马英九什么礼物呢?
马英九想要什么?
马英九在主题发言中说:“两岸的发展,要以人民的利益为依归。”然而,那些在总统府、立法院前面抗议的台湾人,难道不是“人民”吗?如果马英九承认他们是“人民”,“人民”为什么要反对他“以人民的利益为依归”的举动呢?“人民”岂不是太“不识抬举”了?
马英九还说:“两岸可能有一些小问题,但要克服,不要因为小问题影响大方向,盼在大格局上能有一致看法。”那么,在他看来,什么是“小问题”呢?大概就是彼岸对准台湾的数千枚飞弹了?
此前,小道消息满天飞,盛传习近平将给出的大礼是:拆除布置在中国东南沿海省份的对准台湾的飞弹(即便拆除,也只是象征意义上的。因为就技术上来说,重新设置这些飞弹,只需要短时间)。然而,习近平连这种象征性的礼物都不给马英九。当马英九怯生生地提及这个惟一的“敏感问题”时,习近平睁着眼睛说瞎话地回答说,那些飞弹并不针对台湾。习近平的说谎能力比起在台湾被视为“谎话大王”的马英九来犹有过之。那些飞弹不针对台湾,针对谁呢?习敢于点出针对的任何一个国家的名字吗?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马英九对习近平的这番话居然信以为真,并在记者会上为之背书:“中国的飞弹是整体布局,不是针对台湾。”马英九每年都要去拜谒两蒋的灵柩,为何偏偏忘记了蒋经国生前的谆谆教导:“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同中国共产党进行任何形式的谈判,我们过去的经验已使我们有了足够的教训,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共产党人。”而且,马英九正面引述习近平的话,完全推翻了此前台湾国防部的报告。二零一五年八月,台湾国防部发表了“二零一五中国军力报告书”,其中明确指出,中国对台部署了一千五百枚飞弹。一个总统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否定自己领导的国防部郑重其事发表的报告,那么,究竟是国防部在造谣,还是总统在卖国?
就马英九提出的一系列恳求而言,习近平一个也没有作出承诺,既没有赐予台湾稍大一些的国际空间,也没有打赏更多的两岸经贸利益(即便有,也被两岸政商联盟所垄断)。习近平的想法是,我破例见你,就已经是给你开光、加持了。这次会面让世人清楚地看到,共产党是国民党的大老板,国民党纵然不堪,共产党仍将挺国民党到底。台湾选民特别要好好听着,你们如果投票给国民党,就是“自己人”;否则,你们胆敢对抗中央,必定下场凄惨:或像刘晓波那样被关进监狱,或像达赖喇嘛那样背井离乡,或像黄之锋那样遭到媒体围剿。
中国国台办刚刚宣布北京不会介入台湾选举,马习会这台除了军事威胁之外背景所能做的最大程度干涉台湾选举的大戏就施施然地上演了。中国社科院刚退休的台湾问题研究员李家泉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指出,鉴于国民党候选人朱立伦目前在民意调查中落后于蔡英文,中国政府将习马会看作改变选情的一个机会。“之所以选择这个时机,就是因为眼下国民党情势危急。这次会面是为了提振遭遇挫折的国民党的士气,另一方面也遏制民进党的势头。”但李家泉承认,这步棋胜算很小,因为台湾选民对于拉近和中国的关系,已经产生反感。他表示,“我不敢说这招真的会起效,但我们总要做些什么,挫挫民进党的锐气。”以中国体制内学者的身份而言,他们不敢擅自接受西方媒体采访,甚至说出跟中央不一致的观点,那可是会遭致灭顶之灾的“妄议中央”的大罪。李以刚退休的中央智囊团成员的身份对外媒发话,表面上似乎具有民间性,实际上仍是传达中南海的想法:即便传统的统战政策效果有限,仍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因为国民党若倒下,中共在台湾多年的政治投资将化为乌有。
无疑,这就是马英九最想从彼岸得到的东西:共产党竭尽全力帮助国民党在选战中获胜。国民党自我浴火重生几无可能,只能靠共产党的外力输血勉强维持生命机能。国民党总统候选人朱立伦宣称,马习会是意义重大的历史事件,比之稍后的选举更重要,但这是众人皆知的妄言——连马英九都不相信,若果说马习会是一支箭,那么台湾大选就是其射向的箭靶。保住国民党政权和奠定其历史地位是马英九的最高目标,为了达成这两个目标,他不惜向中共输诚。否则,若国民党失去政权,他本人就可能因涉入多宗罪案遭到司法追究,被判处的刑期很可能比陈水扁还长。
虚妄的“九二共识”与虚妄的“中华民族”
此次马习会,“九二共识”是神主牌。马英九提出的五大建议的第一条就是“巩固“九二共识,维持和平现状”;习近平的主题发言中亦特别强调“坚持九二共识,巩固共同政治基础”。
但是,“九二共识”并非两岸政府正式签订的文件或宣言,它究竟是什么东西,谁也说不清。对于习近平来说,“九二共识”就是一中架构,这个中国就是共产党中国,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对于马英九来说,他在国际舞台上不敢亮出中华民国的牌子,连转机都不敢乘坐,小小的胸章也不敢戴,只能在岛内关起门来玩“一中就是中华民国”的文字游戏。“九二共识”至多就是两岸少数政经掮客的共识,而非两岸民众、尤其是台湾人民的共识。
马英九的发言中,有两处引用中国古书中的典故。一处为:“历史为两岸留下了错综复杂的世代课题,这正是《尚书》所说的‘非知之艰,行之维艰’。”另一处为结尾处:“北宋大儒张横渠主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习先生,为了两岸人民,让我们一起努力,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为中华民族开创更和平灿烂的未来。”与之相比,此前喜欢掉书袋、列书单的习近平这次倒是显得“朴实无华”。马英九一句不谈台湾近三十年来在民主自由方面的进步,而是用这些从古墓中发掘出来的陈词滥调与习近平互相吹捧,可见儒家专制文化的毒素深入其心灵和骨髓。国共两党既是列宁党,又是儒家党。
马英九在发言中多次提及中华民族的概念,比如其第五点主张:“两岸共同合作,致力振兴中华。两岸人民同属中华民族、都是炎黄子孙,应互助合作,致力振兴中华。”习近平亦在发言的最后说:“共谋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让两岸同胞共享民族复兴的伟大荣耀。”那么,中华民族又是一个什么东西?
在近代之前,中国人没有现代民族国家观念,甚至连“中国”和“民族”的说法都未使用过。习惯上所说的“华夏”、“汉人”、“唐人”、“炎黄子孙”,乃至外国人所说的“大秦”、“震旦”、“支那”等,都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的称谓。“民族”这个词汇是从日文中翻译过来的,中国的近代民族国家观念也是在日本比中国率先迈入近代并取代中国东亚霸主地位的刺激下形成的。
中华民族这个概念是清末改良派思想家梁启超最早提出来的。一九零一年,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日本的梁启超发表《中国史叙论》一文,首次提出“中国民族”的概念。一九零三年,梁启超又发表《政治学大家伯伦知理之学说》一文,更清晰地赋予该说法具体的内涵:“大民族主义者何?合国内本部属部之诸族以对于国外之族是也。……合汉合满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组成一大民族。”一九零五年,梁启超又写了《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一文,从历史演变的角度分析中国民族的多元性和混合性,并断然下结论说:“中华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实由多民族混合而成。”由此,梁启超完成了“中华民族”一词从形式到内容的革命性创造。此前主张“反满革命”的孙文及革命党人,接纳了梁启超的这一思路,进而提出“五族共和”的口号。二十年代末,晚年的梁启超看到国共两党偷窃其民族主义的思想蛊惑民众、夺取权力,撰文尖锐批判,可惜为时晚矣。
但是,在梁启超构思“中华民族”这个概念的时候,台湾尚在日本统治之下,台湾的居民显然不被涵盖于“中华民族”的概念之内。这是习近平和马英九都不敢或不愿面对的“中华民族”概念生成和演化的历史背景。而且,中华民族根本就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伪概念”,正如没有一个所谓的“美利坚民族”一样,也没有货真价实的“中华民族”。强行将这个概念塑造成最高价值,那就成为法西斯的基于血缘和生理特征的种族主义。而现代民族国家的升级版,乃是像美国那样以共同价值吸引不同族群的人们一起戮力打造的“价值之国”。
笃信大一统的东方专制主义文化传统的习近平和马英九,只能从中国的“厚黑学”巨著《三国演义》中汲取“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循环论,来为今天的马习会和两岸关系定调。他们却茫然不知,如今已经是国家主权观念日渐式微、个人主义和住民自决以及地球村的思想日渐深入人心的二十一世纪,他们早已被现代文明潮流抛到千山万水之外。习近平“七不讲”之一的普世价值,以及马英九不敢在习近平面前讲出来的普世价值,才是决定台湾及中国未来命运的终极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