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奥塞斯库受到毛泽东会见。(public domain)
齐奥塞斯库受到毛泽东会见。(public domain)

我特别喜欢的罗马尼亚作家有两位,他们无法存活在齐奥塞斯库统治的罗马尼亚,只能出走异国他乡,他们睿智而锐利的文学和思想表达,只能在自由的国度才能如清泉般汩汩而出。这两位作家,一位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旅居德国的赫塔•米勒,一位是旅居美国的诺曼•马内阿。马内阿于一九三六年生于罗马尼亚,孩童时代曾被关进纳粹集中营,极为幸运地倖存下来。然后,又迎来跟纳粹相差无几共产党统治。一九八六年,马内阿不堪忍受齐奥塞斯库政权的迫害,流亡西方。

马内阿的代表作是《论小丑:独裁者与艺术家》,这是一篇难以归类的作品,是小说?是自传?是随笔?是评论?马内阿跨越了文体的限制,拥有了绝对的自由。关于“小丑”这个意象,马内阿说,他是受意大利电影导演费里尼的纪录片《小丑》的啓发。费里尼的纪录片,画面呈现的是一九二五年北意大利里米尼小镇的风光。一天夜里,少年看见窗外广场有马戏团正在搭建帐篷,他偷偷潜入帐篷内,看见了大象、狮子、马等动物,以及大力士、训兽师、身材高大的女人、侏儒等奇怪的人。费里尼说:“小丑是人们照出自己的奇形怪状,走样,可笑形象的镜子,是自己的影子,永远都在……赋予幻想人物以个性,表现出人类非理性、本能的一面,以及我们每个人心中对上帝的反抗与否定。”在费里尼的纪录片中没有出场的另一个小丑,是毁灭这如诗如画的童年生活和乡村生活的独裁者墨索里尼——而马内阿《论小丑》的主人公,则是罗马尼亚独裁者齐奥塞斯库。小丑与小丑之间,有一张隐形的家谱,《论小丑》也是一面无情的镜子,可以照出同样是小丑的习近平的卑贱与淼小来。

把小丑捧成英雄的是奴才

齐奥塞斯库刚刚上台的时候,拒绝对老大哥苏联唯命是从,反倒对西欧和美国採取开放政策,赢得了相当部分民众的支持。但是,马内阿以先知的眼光看穿了这种虚假的温和姿态,他写道:“即使在他当权的最初时期,即使在他利用人们的错觉把自己装扮成真理的卫士时,他已经让我感到厌恶,就像他当权的最后阶段一样。在他开始在恐怖戏中露出狰狞的牙齿之前,我对他有一种来自直觉的怀疑与憎恶。”马内阿从始至终都坚持自己蔑视小丑的立场:“我一直努力躲开那魔鬼的面具和陷阱。我从来不会向他邀宠,也不会给他一句讚美的话。”果然,当齐奥塞斯库政权进入第二个十年时,“他变本加厉,露出了锋利的魔爪,狂吠的声音愈发嚣张”,他那“魔鬼般可怕的荒谬”,让全国上下“没有人可以倖免于难”。

在罗马尼亚,本来是可笑的小丑的齐奥塞斯库成了绝对权威、英雄和救主。齐奥塞斯库夫妇到办公室来的时候,常常牵着两条大狗。许多保膘和武装警卫人员用枪逼着正在进出大楼的和在院子里的人把脸转过去,面墙而立,不准抬头看齐奥塞斯库夫妇。当时,人们对此十分愤怒,但敢怒不敢言。齐奥塞斯库不敢来到人民当中,却迷恋对群众演讲,儘管他口吃、言词形同咀蜡,却自诩为演讲大师。他详细规定了群众应当何时鼓掌,鼓掌的时间必须延续多久。马内阿写道:“我们身边这个可怜的小丑:他那些自封的可笑的夸张头衔,他用嘶哑、做作的声音没完没了地演讲,那些演讲充满陈词滥调,从头到尾都是单调的抨击和愚蠢的语法错误。恐惧让他变得更疯狂,尔后是拼命地掩饰疯狂。”

小丑患有“自我认知障碍症”,将自己当作无所不能的上帝。马内阿描写了一个齐奥塞斯库亲自到森林裡捕猎的场景:狗熊先就被注射了镇静剂,安置在森林里,它还能咆哮,却行动迟缓。领袖在一群高官显贵的簇拥下莅临了,当他瞄准目标射击时,躲在灌木丛中的安全局狙击手也用装着消音器的枪开火,打中了猎物——以防领袖万一失手而颜面扫地。然后,是一个盛大的颁奖典礼,领袖在国歌声中昂首挺胸,接受“第一射手”的金牌。

最可怕的是,人人都在努力模彷齐奥塞斯库,只要有一点权力的人,在其权力所能控制的范畴内,都是一个“小号的齐奥塞斯库”。马内阿写道:“孩子们中间有独裁者,专制的幼儿园老师中有独裁者,已婚的夫妻和未婚的情侣、父母、祖父母、同事和雇工中都有独裁者。最显而易见的是,他坐在高高的宝座上,操纵着整个国家、整个世界。”苏共二十大之后,无论在苏联党内还是国际共运中,斯大林的个人专制方式被置换为“集体领导”。在苏联东欧系统的社会主义国家中,齐奥塞斯库仍然坚持个人独裁,一直到他败亡为止。

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中国。人们总是存在着这样的幻想:我们已经忍受过了最恶劣的暴政,下一个领导人总会好一点吧?江泽民刚一上台,经过邓小平六四屠杀震撼的人们幻想江泽民是改革派,然后梦想破灭;胡温上刚一上台,不等党国的宣传机器开动,人们便率先臆造出“胡温新政”这个“新语”,而当我批判温家宝时,群起而攻之的不是《环球时报》,而是那些貌似倾向民主的“公知”,几年后后他们的梦想破灭了;习近平刚一上台,那种海市蜃楼般的期待更蔚为大观,人人都以为习近平在下一盘“好大的棋”,甚至一些此前受到共产党政权迫害的人士,也毛遂自荐地为之涂脂抹粉——如吴稼祥、焦国标、杜导斌、杨恆均……这张名单可以延伸很长,我不得不点出部分抬轿者的名字,或许他们本人意识不到,他们的危害性超过御用文人。普通人不会将御用文人的言论当真,而这些具有一定异议色彩的人士对习近平的吹捧,会巩固习近平的偶像崇拜工程。

那些“奴在心者”死不承认的事实是:习近平是齐奥塞斯库在共产世界最后的继承者:习近平孜孜以求的目标,是将江泽民和胡锦涛时代形成的“寡头集体领导”重新拉回“皇帝个人专权”的模式,正如政治评论家克里斯托弗•K•约翰逊所说:“习近平将自己视作成就历史的人,甚至是共产党的救世主。”

齐奥塞斯库是毛泽东和金日成的学生

马内阿剖析齐奥塞斯库体制的最大发现是,齐奥塞斯库的统治方式最具神秘的“东方色彩”。“齐奥塞斯库的独裁统治兼备了斯大林主义和纳粹的特征,但它在拜占庭的根基上奇怪地加上了一些‘新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从拉丁美洲、亚洲和非洲的左翼或右翼独裁统治那里借用来的。”或许,在地理位置上,罗马尼亚处于欧洲的边缘,是最接近亚洲的欧洲国家之一。历史学家托尼•朱特将罗马尼亚形容为最具“东方特色”的、“新斯大林式的总督领地”,“触角遍布的秘密警察拱卫着拜占庭式的裙带关系和低下效率”。美国政治学家林茨和斯泰潘则将其概括为“全能主义兼苏丹制政体”,这是一种不仅个人独断专行,而且将三十多名家族成员安排到各个重要岗位的“家天下”模式。

齐奥塞斯库在罗马尼亚实施的个人崇拜方式,不同于纳粹德国的希特勒,也不同于苏联的斯大林,确实是从东方偷学而来。马内阿只是泛泛地指出,齐奥塞斯库从亚洲学到了很多独裁统治术。若沿着这个思路往下探究,在亚洲,最典型的极权国家是中国和朝鲜。齐奥塞斯库生前曾先后六次访问中国,“中罗友谊万古长青”的口号,对于老一辈的中国来说记忆犹深。齐奥塞斯库与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等中共领导人多次会晤、关係亲密。据说,周恩来遗孀邓颖超得知齐奥塞斯库被乱枪击毙时,当即昏了过去,这个噩耗加速了邓颖超的死亡。

一九七一年,齐奥塞斯库出访中国和朝鲜。那时,中苏反目,彼此视为仇雠,齐氏夫妇敢违背苏联意愿到中国访问是颇有胆量的——罗马尼亚的经济在苏联东欧名列前茅,齐奥塞斯库在国内威信很高,苏联人奈何不了他。当齐奥塞斯库抵达文革高潮中的中国,发现中国经济落后,但人民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达到巅峰。随后他们夫妇又去了朝鲜,被金日成“太阳节”举国庆祝和万众欢呼的狂热场面所折服,觉得朝鲜是一个比罗马尼亚还小的国家,却能靠“精神原子弹”营造出大国气象,实在了不起。他们回国时,齐夫人痛斥本国人民“不配齐奥塞斯库领导”,因为齐给国家做了这么大的贡献,人民却没有像中国和朝鲜的百姓那样爱戴、崇拜、歌颂领袖。于是,齐氏的个人崇拜随之升温。

罗马尼亚当局一边正面塑造领袖的救世主形象,一边封杀言论自由、控制民众思想。一九八零年,齐奥塞斯库颁布了一部《大罗马尼亚打字机法》。根据该法,每一个罗马尼亚的公民、企业、事业、机关、学校等单位,凡拥有打字机必须要得到警方许可,领取使用执照;要成为打字员也必须照此办理,并且要将所打字的样品上报存档。

如今的习近平也正在这样“两手抓”。中国官媒一方面开足马力将习近平描述成与毛泽东併列的“中兴之主”,另一方面当局对媒体的控制到了文革结束后最严密的地步。习近平封锁网络,跟齐奥塞斯库管理打字机,何其相似!而一个比笑话还要可笑的真实事件是:在习近平访美之时,因批评政府而被北大开除、流亡美国的学者夏业良,在白宫外面发表关于中国人权状况的演说,有一名衣冠楚楚的中国女留学生上前与之辩论说:“在中国不能上外国的社交网站,你可以学翻牆啊!”

最后一次学中国却没有成功

独裁制度对民众的精神和心理造成伤害,远胜于物质的匮乏、无休止的劳役,后者是暂时性的,前者是长久的。这正是马内阿关注的焦点。他在写道:“在那些年裡,那个暴君已经把我们折磨得筋疲力尽,他每日出现在我们的噩梦裡,我知道,即使我可以设法拯救我自己,但那段可怕的日子已经在我身上留下了永远的伤痕。”他生动描述了罗马尼亚如同一潭死水般的状况:人际关系日益恶化、一切都始终悬空在积聚和爆发之间不能动弹、生活里充满了拖延,怀疑和恐惧像肿瘤一样疯长、精神分裂症状全面爆发、私人生活被一步步缩减乃至最后消失、到处都可以看见那个被称为权力的恶魔在阴险地不断扩张。在家里,在思想上,在婚床上,到处是黑暗的权力。在这个黑洞里,是恶魔般的残暴和根深蒂固的愚昧、无限的空虚,任人唯亲成为独裁的工具、无情、人性的丧失,人的动物化。谎言变得越来越猖狂、绝望伴随着疯狂、顺从掺杂着愤世嫉俗。马内阿在另一本自传性着作《流氓的归来》中,描述了他回到没有齐奥塞斯库的、后共产主义时代的罗马尼亚,他所看到的仍是一片无法恢复生机和活力的精神废墟。独裁者可能在一夜之间垮台,但独裁者对民众的精神戕害却要花几代人的努力才能治癒。

齐奥塞斯库师法中国,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中共军队血洗北京城,以杀戮挽救了政治危机,延续了对中国的统治。同年十二月,在苏联东欧民主浪潮的激盪之下,沉寂多年的罗马尼亚人心思变,齐奥塞斯库在边境地区蒂米什瓦拉的武力镇压引发民众强烈不满。当月二十日晚,齐奥塞斯库决定次日在布首都加勒斯特举行群众大会,震慑反对派。这个招数他使用过很多次,屡试不爽。

万万没有想到,当齐奥塞斯库开始演讲时,广场上响起的不是排练好的掌声,而是“打倒齐奥塞斯库!”的口号声。他刚举起的右手,突然在空中停住了。他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不知所措,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匆匆忙忙地以提高人们的工资福利结束了讲话,然后离开中央党部大楼的阳台。可是,“蒂米什瓦拉!蒂米什瓦拉!”、“打倒杀人犯!”的口号声此起彼伏、不可吓阻。

齐奥塞斯库下令调来头戴钢盔的武装警察,包围四周的街道。军官向群众喊话,命令他们散去。人们拒绝散去,反而愈聚愈多。国防部长米列亚亲临现场指挥,对官兵下令说:“不准向人群开枪!”齐奥塞斯库的亲信、布加勒斯特市委第一书记兼市长彼特列斯库亲自跑来传达“最高统帅”的命令:“可以开枪,朝天开枪,先警告,如果不成,向腿部开枪!”

米列亚不愿向群众开枪,选择自杀以谢国人。齐奥塞斯库谴责米列亚是“叛徒”,当天公布了其“畏罪自杀”的消息。他企图以此维持军心,军心反倒由此涣散。国防部第一副部长斯登古雷斯库上将拒绝按齐奥塞斯库的旨意,拒绝来一场“罗马尼亚版的六四屠杀”,壮起胆来反对领袖,命令军队撤回军营,由此敲响了齐奥塞斯库政权的丧钟。军队一离开,民众的抗议演变成起义,武装警察无力镇压,齐氏大势已去。与之相比,当邓小平下达开枪杀人的命令时,中国军队中只有一位宁愿接受军事审判也拒绝开枪屠杀百姓的将军——三十八军军长徐勤先,所以邓小平没有像齐奥塞斯库那样倒台。

这是齐奥塞斯库最后一次学中国,却画虎不成反类犬,反送了卿卿性命。据说,齐奥塞斯库最后的逃亡计划是乘坐专机逃往中国。当时,苏联东欧的共产党国家全都陷入风雨飘摇之中,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能收容他这样的流亡者;惟有刚刚完成“六四”屠杀的北京的刽子手们,会向这个失败的独裁者伸出热情的双臂。

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齐奥塞斯库夫妇未能赶到停泊其专机的机场,就被逮捕归桉并立即处决。否则,在今天的中国,或许在若干国事活动中,还能看到戴着黑色礼帽的齐奥塞斯库与中国的领袖们谈笑风生的场景,就好像当年寓居北京、如鱼得水的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亲王那样。对他们来说,中国是一个多么慷慨和无私的国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