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因为说了句巴金等人的文采一般,引起一阵网络炮轰,一时间好是热闹。

托尔斯泰不喜欢莎士比亚是有名的,但托翁并没有受到韩寒所经历的围攻。四分之一世纪前我在北大中文系读本科时,一位现代文学的教授就曾私下抱怨:研究中国现代文学,越研究自己的水平越低。因为再好的作家,不过是二、三流的水平。老读这些东西,而不是托尔斯泰、莎士比亚,久而久之口味全坏了。我当时就是因为读巴金、茅盾等觉得实在荒废生命,后来改行学了历史。

既然学了历史,就不妨跳出文学批评的路数,以历史的眼光看看巴金的价值在哪里,为什么韩寒这代人不喜欢。

我其实对巴金的历史价值非常看重。这一点,在近著《学而时习之》中已经论述过。要而言之,中国几千年有着强大的专制传统。这一传统的文化基础,是强调纵向的而非横向的人际关系。所谓“孝”,就是这种纵向关系的根本,最终可以演伸为君臣关系、主仆关系、师生关系等等。西方自古希腊起,就有过民主政体,强调公民之间横向的关系。这种关系在本质上是平等的,而“爱”则是这种横向关系的表达。

巴金写《家》、《春》、《秋》时,新一代中国人受到西方的影响,正开始用以“爱”为代表的横向的、平等的人际关系来挑战以“孝”为代表的权威主义的纵向人际关系。他写出了那一代人的心声,也迷倒了那一代人。我们小时候看革命电影,也知道当年许多青年因为反对包办婚姻而“参加革命”。不过这样的人属于“小资产阶级”,“立场不坚定”,容易“叛变革命”。这也说明,1949年后,“爱”的表达又受到了压抑。比如宗璞的《红豆》等写了“爱”的欲念的作品,都受到了批判。不过,这种压抑的结果,只能使人们“爱”的欲念更强烈。文革后期和改革初期,《第二次握手》、《爱是不能忘记的》等作品的风行,就是个明证。一位比我大几岁的女孩子曾告诉我:她看巴金,整晚上不睡觉,眼泪湿透了枕头。

这种感受,韩寒这代人很难体会。因为如今已不是包办婚姻和批判“小资情调”的时代。中学生们谈恋爱很容易,甚至“一夜情”也成为时尚。没有我们这代人或我们上一代、上上一代所经历的压抑,韩寒怎能体会巴金在人们心里掀动的感情呢?

那么,究竟是韩寒读不懂巴金,还是巴金的价值到韩寒这代人为止呢?我的判断倾向于后者——《家》、《春》、《秋》有着丰富的历史价值,但其文学价值已经基本消失了。因为经典的价值就在于能触及不同时代的人所面临的问题。比如,孔子不会过时,柏拉图也不会过时。不管我们同意不同意他们的观点,我们在思考我们时代的问题时,总觉得要和他们对话、争辩。韩寒说他更喜欢鲁迅而非巴金,也是因为鲁迅讨论的问题仍然是当今中国人面临的问题,但《家》、《春》、《秋》里,实际上连爱情是什么也没有探讨,写的只是被包办婚姻所压抑的爱欲和悲剧。这些对韩寒这代人失去了文学上的意义,也说明巴金没有把这一社会现象提升到人类感情世界的更高层次来讨论。这也是他作品的局限性。

韩寒说了句实话。这本是句有意义的实话。如果不加分析地把巴金神化,对任何批评都群起而攻之,那我们还能讨论文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