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计程车正从安贞桥向亚运村行驶。「这麼多年了,还是怕这些大鼻子」,计程车司机五十开外,一口京片子,那对小小的眼睛增加了他的幽默感。

我看到了马路两旁那些鲜艷的花。看得出,花盆的摆放是精心设计的结果,它甚至还用了製作出来的大号塑胶绿色叶子,这样那些小花盆就组合成了一束大花的形状。但这努力,却造就了不佳的效果——鲜花失去了自然,如人造花一样虚假、做作。

我们的谈话是从奥运会开始。已是六月底,北京暂时中断的奥运情绪再度恢復。那些花盆是努力之一,它有四千万盆之多,被摆放在城市的主要街道上,在大部分地段,它们没有带来期待中的美丽,反而像是蹩脚的装饰。

这位司机显然不喜欢这些花盆,对於即将到来的八月八日则抱有某种担心。「那时候,我要在四环外待著,如果在城里拉活,万一被谁投诉了,惹一身麻烦。」他说。

我多少理解他的感受。为了这场体育赛事,他们被要求学习英语,被要求遵守更为严格的纪律,要把车内擦拭得更乾净,而一旦被某位「外宾」投诉,那麼会有特别的麻烦……总之,它不是一场盛大的Party,而是充满了新的限制。

他对此不屑一顾——为什麼因为外国人来了,就要影响我们自己的生活。他发现甚至外国人也遇到了麻烦,「我的一个做服装生意的意大利朋友拿不到签证了」。他将此理解成我们缺乏信心,甚至将此回溯到更远的时代。「在朝鲜时,我爸的一颗子弹过去,那些美国大兵也倒下去了」,他的父亲是一九五零年代初的朝鲜战争中的一名老兵。

这个小小的插曲,是此刻北京情绪的某个切片。在外来者面前(尤主要是白皮肤的外来者),我们似乎仍手足无措。因为骨子里的傲慢,他们觉得别人应该尊重我们;但在现实中,我们又对自己缺乏信心,所以试图取悦别人;於是,别人的忽视会带给我们愤怒,而别人的讚美,则没有增加自信,带来的只是自得与傲慢……

「优越感」、「脆弱性」、「羞辱感」,英国前首相玛格丽塔。柴契尔(撒切尔夫人)曾这样分析过中国的心理。优越感来自於她独特、漫长的传统,她一直自认居於世界的中央;而脆弱性则同样埋藏在歷史深处,不管中华的文明多麼灿烂辉煌,但在更野蛮的外族面前,它经常难以抵挡,汉朝要与匈奴和亲,宋人最终被蒙古人吞併,而精緻繁荣的明王朝还是被塞外的满族人取代;

羞辱感则更多的来自这一个半世纪——不管塞外民族带来的记忆多麼不悦,但它们似乎都最终被融化到更大的中华文明之中去了,但是西方人的到来,却彻底改变了这个游戏规则,他们没有被我们融合,也没有震惊於我们的繁荣与先进。

此刻的中国,矛盾重重,昔日的记忆与习惯时时困扰著我们。期待北京奥运会成为最盛大的赛事,邀请世界各国政要的出席,像是昔日的「八方来朝」的回应;对於外来者的特别殷勤,不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怀柔远人」吗;而「怀柔」的本质,则又是一种多麼深刻的不信任——我从未真正信任你,也不会将你平等对待。

一个世纪前,外来者生活在租界之内,表面看来,他们获取了特权,但对於中国统治者而言——这也是防止你进入我们的最好方式。二十年前,来到中国的外国人,仍要居住在「外交公寓」,在友谊宾馆买东西,它不仍是租界概念的延续?而现在,或许外来者已经四处可见,但是他们仍被严格的区别对待,不管他们来自哪个国家,他们都被称作「老外」。我们本能的不信任他们,当重要事件来临时,我们既渴望他们的喝采、讚扬,又期待能够迴避、控制他们——以免发出不和谐的声音。

二零零八年的北京奥运会很有可能会演变成这样一个结果——中国渴望让人们看到一个繁荣、强大、不断进步的新国家,但在聚光灯下最显著的却是她依旧陈旧的思维与习惯的巨大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