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起床后认真的妆扮自己,准备行囊。那个年代,看守所用过的衣物,被褥可不敢奢侈的丢弃。当天,我没有再织手套,把藏在\”窑\”中以备急需的织好的手套也送了人。我在等待,焦急的等待,等待开庭,等待与亲人相见的那一刻早些到来。整整一个上午,没有丝毫的消息,我的心都凉了。问起同号:有下午开庭释放的例子吗,他们摇摇头。吃完中午饭,我实在熬不住了,在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久,看守的喊声唤醒了我,那声音听起来格外悦耳:\”刘京生,收拾东西\”。临出门时,我与难友告别:\”再见,再见\”,看守取笑道\”走吧,走吧,再什么见,还想回来呀\”。据说,走出看守所或监狱时不要回头,也不要说再见,尤其在看守所,再见就隐喻你会再回到这里。当时忘了,随口说了一句,还真被言中了,十几年后,我又回到了看守所,\”雕楼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看守所的\”进步\”令人咋舌――今不如昔。
 
从三月十五日,到开庭时的九月十五日,整整半年的时间,也正好符合《刑法草案》关于刑事诉讼期限的规定。从这一个小的细节也可看出,在宣判我的那段时间里,法院的法官还真的拿法律当回事了。不像后来,法律成为一个摆饰,任由\”法官\”恣意妄为。他们像一群屠夫,杀人都杀红了眼――不该杀的也杀了,倒有几个该杀的到幸免于难。善良的人们在呼唤法制,可是,专制下的法律再多能保障公正吗?!
 
走进法庭,见识了它的庄重与尊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徽高高的悬挂在法官的头上,所有人的面部表情都是那样的严肃,严肃的令人紧张,令人窒息。国徽是国家的标志,这个标志出现在这里无非是想表明:法官代表国家,代表正义来审判你。可是,我几乎一直没有搞懂国家这个概念,怎么国家一定要与一个固定的主义,政党,制度,领导人紧密的联系在一起?他们形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对主义的质疑,对政党的批评,对制度的意见,对领导人的不满都会扣上一顶颠覆国家的帽子将你治罪。
 
在法官程序化的核实完我的姓名,性别,年龄,政治面目,工作单位,住址,籍贯,家庭出身后宣布了一件让我终身都会感到匪夷所思的事:检察院人员由于工作原因不能出庭,由法院工作人员代为宣读起诉书。没有公诉人,我为什么能够站到法庭上?这个玩笑开大了,开的是法律的玩笑,开的是国家的玩笑,开的是正义的玩笑,一切玩笑在庄重与尊严的氛围中更具讽刺意味。相同的法律在法官与检察官那里发生冲突,冲突应当是正常的,可以通过法律程序来表明,来解决。可是,当年的检察官竟然为了\”维护法律的公正性\”而采取逃避的手段,真的让人失望。此刻,我想起了国家,想起了国徽,想起一群面部表情严肃的人,心理暗道:多么像一幕滑稽剧,十分庆幸的是,这部滑稽剧最终受益的是我。
 
起诉书列举了我的盗窃事实,说我在光天化日之下盗窃车辆,且在抓捕过程中公然拒捕,在闹市区高速行使,连闯红灯,犯罪性质恶劣,情结严重,应依法严惩。
 
律师为我辩护的主要内容是:有罪辩护。一,盗窃车辆不是为了据为己有,没有占有财产的故意,不过是\”非法使用\”。为此观点律师补充道:当然,这种非法使用不同于一般意义上非法使用,由于使用过程中参与非法活动,所以性质还是比较严重的。二,被告盗窃车辆是为了进行非法活动,由于被告明确表示今后不再参与这些活动,也就不会再去盗窃车辆,因此也不会对社会造成危害。三,被告家属主动赔偿车辆损失,被告也认罪服法,态度是好的。四,被告是初犯且主要是认识问题,为此建议法官给被告一个机会,从轻处罚。
 
没有质证,没有法庭辩论,庭审很快结束,法官宣布休庭十分钟等待宣判结果。
 
我看到旁听席上坐着我的父亲,我的姐夫,我们单位的书记,队长。没有看到母亲,姐姐,更没有看到女友。单位的书记队长原本是想看到我的十五年判决的,回去好教育职工千万别学刘京生,他是咎由自取,恶有恶报。公安曾经去车队了解我的情况,书记队长,没有说我什么好话,什么仇视共产党,顶撞干部,为了早恋夜里十二点不睡觉影响工作,(他怎么知道的?)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讲吃讲喝,接触社会上不良分子,等等等等,总之,在书记看来,我是罪大恶极。他们还发动全体职工揭发检举我的罪行错误,真想置我死地而后快。公安也告诉他们,我可能被判十五年刑,把个书记队长乐的逢人便说:活该,活该。我的女友在如此环境下,也难怪要离开我了。真的很对不起书记队长,令他们失望了。看到他们一言不发的失望表情,我真的觉得他们也挺可怜的。
 
遗憾的是,当年的判决不翼而飞了,怎么也找不到。有那份判决不仅可以证实我的文章的真实性,回击一下无聊的质疑,还可以省去许多时间来堆方块了。人要倒霉的时候就是这样,想要的东西没有,想死你都不会来,不想要的东西接踵而至,轰都轰不跑。
 
只记得判决的最后一句:关押半年以达到教育目的,免于刑事处分,当庭释放。
 
还有一个细节,在宣判我之后法官亲口对我讲:你的幸运还在于,《探索》杂志没有被定为反动刊物。说这话的时间是九月十五日。可是,在不久后,宣判魏京生的时候,《探索》杂志却被定为反动刊物了。由此可以看出,当年上层的斗争是很激烈的。
 
宣判后,主审法官张笑先,书记员焦志刚把我,我的父亲,我的姐夫,单位的队长书记叫到一起,希望各自发表一下对判决看法。我与家人的看法自然是忏悔及感谢,书记队长的脸都青了,一言不发。法官指名道姓的叫了好几遍他们就是不说话,最后气汹汹的离开了。法官看到这样的情景告诫我道:面对这样的领导,你回单位后可要小心了。我点点头。心中暗道:抓到我的错,我叫你爷爷都行,可是,要是让我抓到你的错,我搅你个天翻地覆。我是有些坏,可这能怪我吗,逼良为娼呀,我不这样作,他们就整天拿你当狗一样使唤着,各自都留点警惕,留点尊重,对谁都不是坏事。
 
出了中法,父亲坐公交车回家了,我骑车与姐夫回家。到西单猛然看到街边烟摊,下来寻找我习惯抽的烟,\”天坛\”牌没有找到,找到了:\”春城\”牌香烟,只是包装已经换了。我抽了一棵,抽完后再骑上车时有些扶不住把了。姐夫陪我在街边坐了片刻,烟的作用让昏昏沉沉的大脑浮想联翩,想事业,想爱情,想女人。在此刻,这一切的想法突然间变的那么现实可行,那么真实。我瞬间懂得:只有自由才能保障梦想成真。
 
西单墙在我释放的时候,还热闹的很,可记忆中真的没有留下经过此地时的激情涌动,是我胆小了?是我变了?还是记忆的取舍?
 
母亲在中关村路口焦急的等待。见到我后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她首先解释了为何不去中法的理由,感情脆弱的毛病会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见到我时控制不住激情。我紧紧抱住母亲,无言以对。我想说:妈妈,我永远不再离开你。可是,我没有说,我总隐隐的感觉到,我做不到这一点。
 
人生有无数憾事。在监狱时我认为自己的一生有两件最大的憾事需要尽快弥补。其一,我不是父母的好儿子,不是儿子的好父亲;其二,我还没有享受过欲生欲死的爱情。至今,第一个遗憾依旧持续,母亲总是赶着我去干活,哪怕干活的收入仅够苟延残喘,哪怕她的年龄已经八十三岁。第二个遗憾,我有幸补上了,可昔日的战友却冷酷的告知:你这样的条件就不该结婚。我可以原谅误解,可以原谅观点的极端,可以原谅世俗,势利眼,但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原谅没有人性的且不合逻辑的告诫。莫非人穷就该志短,莫非穷人就该没有爱情与家庭?!
 
看来,一些自觉不自觉的感到自己是民运一分子的人,真该恶补一下民主常识,千万别把追求民主当作一项没有人性的\”伟大事业\”。
 
2008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