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中国社会出现了两个特殊的人物,一个因为在山崩地裂的刹那,丢弃学生独自逃生,并在网上发表了令人震惊的言论为自己辩护,所以范美忠先生被千夫所指,人送绰号“范跑跑”;另一个是因为讨还正义未果,决然冲进闸北路派出所,持刀造成6死4伤的惊天大案的“小北京”杨佳,人送绰号“杨快刀”。

  范美忠先生的所做所行,所言所想,立即在社会各界一石激起千层浪,道德卫士们纷纷上场,欲收拾这个已经心惊胆战的地震受害者,但在“道德与生命孰为轻重”的大问题上无法自圆其说,而最终被民众抛弃。有好些人,“我对范跑跑陡生好感”,迅速弥漫民间。本来,范跑跑的言行确实不值得称道,何以会出现这种戏剧性结果?

  其实,细细一想,找到答案也不困难,解决问题的钥匙就是我们当下的生活。曾几何时,我们相信共产主义–英特纳雄耐尔一定会实现,为了这个几代人、十几代人、几十代人、甚至多少代人也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我们搞起了多少次令人心碎的运动,反右派,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等触及人的灵魂、甚至危及人的生命的“革命”,使我们古老的传统美德丧失殆尽,谎言已经成为社会常态。今天,各种评比中虚报的数字,主席台上的反贪报告,成倍增长的GDP,和现实中的真实,台下的权钱交易、权色交易,贫富之间的巨大差距已经形成一种强有力的对比。现在,谁还对这些“假的东西”惊异呢?就连奥运会上的“假唱”不也早已烟消云散了么?如果你说了真话,大家还会反复地询问,“真的么?”哎,这真应了《红楼梦》上的诗句,“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谎言就像迅速弥漫的瘟疫,使我们这个民族的自信一夜间突然消失,我们的自信在哪里?我们自己已经找不到了,需要外国人告诉我们,外国友人为我们立传才是真正的英雄,外国人为我们歌功颂德才是真正的成绩,外国人称赞我们办了一届无与伦比的运动会,中国的“举国体制”尽显优越,等等不一而足。谎言成为社会常态的结果是,我们必须说谎,否则我们就极其容易被这个社会抛弃,但是长期生活在谎言造就的社会中,又会给我们大家带来什么呢?

  陈行之先生在《谎言之为社会常态》中尖锐地指出,礼仪消失了–在“真”消失的地方,“假”必然横行,在“假”横行的地方,人必然虚伪,于是,人与人之间传统的交往原则被尔虞我诈、唯利是图、虚情假意所替代,社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机理;道德滑落了–人们不再认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仅对自己同时对他人也承担着义务,一个不能从社会得到温暖的人也不可能用温暖的目光看社会和他人,这样的个人必然会成为中心,在一个到处写满了“我”的地方,卑鄙和罪恶将应运而生;宗教情怀瓦解了–不相信鬼神当然也就不相信报应,不相信报应也就无所谓善恶,人们既不想往天堂也不害怕地狱,就像在丛林中穿行的野兽,一切都服从于存活下去的目标,包括虚伪,包括妥协,包括出卖,甚至于包括杀戮。但是,笔者并不如此悲观,人有恶的一面,也有善的一面,这是上帝刻在人性上的东西,什么人、什么集团,也不论它多么有权和有势,都无法把人性的善永远抹去。

  回到范美忠先生身上来。范美忠以其自身的坦率和本真,道出了一个真实的自我。人们在愤怒和惊诧之余,突然在范美忠身上发现了“人”的影子,唤起了那久已潜藏的真和美,比起那些贪官污吏的振振有辞和信誓旦旦,范美忠先生竟然是如此的可爱!范美忠先生的言行并不美,也不值得提倡,但是那种率性和坦白足以让那些“高、大、全”的所谓“英雄”相形见绌。荷兰杰出的唯物主义思想家斯宾诺莎曾经指出,“自我保存、趋利避害是人类和自然的共同本性。两利相较取其大,两害相权取其轻”,“你在寻求自己的利益时,不要侵害他人的利益”。依此作为标准,范实在是一个普通人罢了,作为一个公民,范美忠的行为不值得表扬,但也不必苛责。相比较若干年前,新疆克拉玛依大火燃起之时,那个“让领导先走”、从而造成数百名学生葬身火海的领导是否更应该遭到鄙弃?

  再说,法律死囚“杨快刀”。按说,杨以6死4伤的结果已经为自己讨还了公道,杨在选择这种方式的时候实在不可能指望能够生存下来,很可能他在杀警之时已经准备同归于尽、玉石俱焚。好在警察的疏于防范为杨佳留下了一条生路,得以苟延残喘至今。这么一个明明白白的案子也竟然在全国引起轩然大波,问责警方、声援杨佳之呼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以至于网络都如临大敌,凡是与杨佳有关的帖子一度“杀无赦”。后来杨佳的审判竟然不能公开进行,连新华社记者都不得入内采访,这直接违背了法律的基本原则和底线,引起了各方又一次广泛关注,一些著名的学者、享有盛名的媒体都开始撰文分析和广泛报道这一标本事件,这又是为什么?

  回答这一问题,仍然需要回到我们自己的生活中,生活仍然是解开这把大锁的钥匙。中国社会道德滑坡,权力扭曲的社会状况是一个不争的现实,官民矛盾正如瓮安事件揭露的那样,已经露出冰山一角,庞大的水下部分已露端倪,人们对权力的怀疑和不满正在郁积。笔者曾经长期生活、工作于在农村和乡镇,对农村和乡镇的人情和世道变化感同身受,记忆尤深。我在乡镇工作之时,曾经到一个大村帮助选举支部书记,由于这个村的利益和家族纠纷比较复杂,前任书记刚刚被砍,后面穿开裆裤的孩子都想做支部书记,斗争十分激烈,而每一任书记上台都是能捞则捞,能挖则挖,在宅基地划分、土地承包、厂房出租和使用、工程承包等方面公开要价,厚颜无耻,甚至欺男霸女,无所不用其极。权力扭曲了人们的灵魂,绝对的权力导致了绝对的腐败。

  前天,一个朋友送孩子上大学,我在饭店接待了他们,席间,谈起他们学校的状况,又让我吃了一惊。因为一个小小的乡镇,每年都要提拔大量干部,一个山村小学十几个教师左右,过去只有一个学区主任教师,而现在配备一个校长,一个副校长,一个教导主任,一个政教主任,还有一个总务主任,有的甚至还有教导副主任。为什么都来做官?答曰:可以少上班,甚至不上班,评优少不了,职称进的早,提前5年办退休,种种特权的诱惑实在随处可见,怎能不让人动心?一个中学的校长,有200名左右的教师,竟然公开声明把自己妻子的职称晋到中高就是目的,高级职称的瓜分只能在干部中进行,一般老师望尘莫及,这就是乡镇中学老师的真实生态!肩负着育人责任的人类灵魂工程师,生活在这样的一种信念中,他怎样言传身教塑造孩子们的灵魂?

  更让人感到震撼的是笔者过去供职过的地方,连续几任校长前“腐”后继,有的判刑,有的撤职,而一些腐败案件相关人员竟然享受着监外执行、异地做官的特殊待遇,“大贪领导着小贪,罪犯领导着老师”,这真是一个绝妙的社会!

  再次回到杨佳身上来。权力鼓起了掌权者的雄心壮志,权力打破了一般群众的自尊和人格。在一个权力无所不能,渗入社会各个层次的社会中,人们只能寄希望于杨佳一样的“大侠”抵抗权力,伸张正义。在这里“杨快刀”本身的是非曲直已经并不重要了,它已经成为人们渴望制约权力的标志。从根本上讲,杨佳事件的本质是权力的越位侵犯公民私权造成的恶果,防止杨佳事件的再次发生,不能仅仅依靠杀掉杨佳了事,要从根本上制约权力,权力越谦卑,公民越自觉。

  不受制约的权力只能沦为赤裸裸的暴力,而暴力没有好的结局。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在《不要靠谎言过日子》中告诫我们,“当暴力闯入人们宁静的生活时,它满面红光、充满自信、神气十足地在旗帜上标榜着,并且叫喊着:\’我是暴力!大家散开,让开,否则我将你们踩扁!\’但是暴力很快就衰老了,没过多久它就失去了自信。为了支撑下去,为了显得道貌岸然,它必然要祭拜谎言,因为除了谎言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为它的护身符,只有依仗暴力的形式挥舞谎言它才能够继续生存。”

  “范跑跑”事件的积极价值在于人们开始怀疑传统道德,在一个变化迅速的社会中,人们在急切地定位,这为构建新的价值观和道德观提供了难得的机遇,也为我们拒绝谎言,追求真理做了一个良好的开端。而“杨快刀”事件让我们更好地反省法律的正义在哪里?怎样去体现正义?如何去制约权力?

  胡锦涛同志在十七大上的铿锵宣言仍然在我们耳畔回旋:“确保权力正确行使,必须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范美忠和杨佳作为两个普通的中国公民,一个因为权力的干预而失去了饭碗,一个则因为权力的审判,即将失去生命,权力能否在阳光下给他们一个公正的说法?我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道德和权力?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