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任毛泽东、周恩来与邓小平英语翻译的冀朝铸,推出英文回忆录,以坦率笔触披露了其在中南海的所见所谓,罕见揭开江青与王海容拳脚相加的恶斗内情。除此之外,冀朝铸在其回忆录中还披露了中南海与中国外交部的权斗内幕。他说,周恩来在文革期间曾在接待密访北京前美国国务卿基辛格时,大谈文革,并说凡事不能太过极端,暗示他并不完全赞同毛的做法。本文选自香港《亚洲周刊》2008年第32期,作者陈之岳,原题为《冀朝铸不可或缺的回忆》。]
在中国与西方发生一连串重大外交变化的关键年代,一直担任毛泽东、周恩来与邓小平英语口译的冀朝铸,最近推出海内外期待已久的英文回忆录《毛的得力助手》(The Man on Mao’s Right)。这本由美国兰灯书屋(Random House)出版的自传副题为:《从哈佛广场到天安门广场,我在中国外交部的生涯》,全书三百五十四页,附多帧图片,售价二十八美元。作者以坦率的笔触,披露了不少中南海与中国外交部的权斗内幕和中美关系秘辛,新书面世后已引起美国外交界和知识群众的高度重视。
冀朝铸的妻子汪向同,一九九七年曾由山西教育出版社出版《我的丈夫冀朝铸:四十四年的外交生活》。一九九九年北大出版社亦推出了冀氏本人的回忆录。但这两本著作皆因顾忌太多而失之简陋。自认“中文程度不够好”的冀朝铸,坦承他的英文回忆录即是在《我的丈夫冀朝铸》一书的基础上,加以扩大充实而成。不过,在写作过程中,冀氏获得美国专业“捉刀人”福斯特·韦楠斯(Foster Winans)的大力协助。冀氏在自序中表示,中国政府和党一向不鼓励官员记日记和作笔记,尤其是外交部,因此他必须依赖其妻惊人的记忆力、同事的叙述和前美国国务卿基辛格等人的回忆录,始克完成此书。
冀朝铸的家世贯串整个中国政治、经济与外交,是一部近代中国的缩影。
今年七十九岁的冀朝铸,生于山西太原,九岁随父母和兄妹等六人移居纽约,住在曼哈顿二、三大道之间的第十二街。冀氏在纽约完成中、小学教育后,以优异成绩就读哈佛大学化学系。一九五零年韩战爆发,心向祖国的冀朝铸放弃学业,毅然返国,插班进入清华大学化学系三年级,再转入物理系,以便将来参加制造原子弹。一九五二年,冀氏响应“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运动,辍学参战,不久和谈开始,冀氏加入中国和谈代表团。谈判地点先在开城,后移板门店,冀氏具体工作只是英文打字和纪录。
冀朝铸父亲冀贡泉为山西闻人,留学日本明治大学法科,曾任山西省教育厅长,一九四七年曾应胡适之邀出任北大法律系主任,一九五八年在北京去世。冀贡泉旅美期间,曾和中共地下党员徐永英、唐明照共同创办《华侨日报》。一九四零年七月七日出版创刊号,冀贡泉担任总编辑,唐明照则为党代表。其时,冀家与唐家关系密切。一九四三年,唐明照出外旅行时,其妻生了一个女儿,冀贡泉为她取名“闻生”,意思是说唐明照未看到而是听到女儿出生,故曰“闻生”。唐闻生的英文名字是
Nancy,一九五零年九岁时与家人一起回到中国。
多年后,唐明照成为联合国副秘书长,唐闻生从北京外语系毕业后,亦因英文出色而进入外交界,冀朝铸并向外交部推荐她升官。但唐闻生在思想上却越来越左,起先常和冀朝铸辩论政治问题,后来却变成吵架。唐闻生走进了毛泽东的核心圈里,她和毛的表侄孙女王海容开始修理冀氏,冀氏和唐闻生的友谊从此断绝。冀氏在回忆录中对唐、王予严厉抨击和谴责,尤其是唐闻生。他说唐是“最大敌手”(principal adversary)。
冀朝铸的同父异母大哥冀朝鼎在国共关系史上亦是一名声显赫人物。这位拥有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的才干之士,凭藉山西同乡前辈孔祥熙的关系在国民政府财经界担任要职,但他实际上却是卧底的中共地下党员。一九四九年曾负责接收上海中国银行。冀朝鼎多彩多姿的一生,一直广受注意。现任教犹他州欧格登市(Ogden)韦伯(Weber)州立大学的陆易斯(Gregory S. Lewis)教授,即以冀朝鼎的生平为博士论文题材。
四十四年外交生涯
冀朝铸于一九五二年加入外交界后,从此即在翻译、谈判、当使节和出任联合国副秘书长的外交生涯中浸淫四十四载,而于一九九六年六十七岁时退休,夫妻卜居北京。两个儿子冀小坦和冀小斌均为留美学生,冀家在纽约皇后区森林小丘(Forest Hills)置有房产,俾学财经的冀小坦和史学家冀小斌(普林斯顿大学博士)到纽约时有居停之处。汪向同说,一九六三年冀朝铸陪周恩来访问巴基斯坦和非洲得知妻子怀孕,周恩来建议,如生男即以巴基斯坦命名,如生女,即以非洲命名。
汪向同一九三零年生于北平,其父汪申(申伯)为留法勤工俭学学生,巴黎建筑学院毕业,曾任北平市工务局长,一九四六年由留法老同学魏道明介绍到台湾任职陶业公司,后任教台北二专(现为台北科技大学)。除了汪向同(一九四八年去过台湾)和母亲留在大陆。汪申的几个儿子全都到台湾,这层“海外关系”,使汪向同在公职生涯中一再受到牵累。汪向同一九五一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曾在联合国做过笔译员;一九八零年和冀朝铸一起到洛杉机探望睽违三十二年的父亲,这也是汪父第一次和女婿见面。冀朝铸出任驻英大使期间(一九八七年至一九九一),九十四岁的汪申辞世。
冀朝铸担任中国最高领导人英语传译任务,最具刺激性的是一九七一年夏为基辛格和周恩来的密谈当翻译(唐闻生为另一译员);最有成就感的是一九七九年年初陪同邓小平访美,他在卡特总统于白宫玫瑰园举行的欢迎国宾典礼上所作的翻译,享誉全美。《纽约时报》甚至发表《不可或缺的冀先生》(The Indispensable Mr.Chi)社论,盛赞冀氏的口译才能,同时亦感叹美国缺乏这种人才。事实上,冀氏陪邓小平访美时,已七年未做口译,其间只有三次奉外长乔冠华之命为毛口译三次,每次仅十几分钟。最赏识冀朝铸的周恩来不止一次地表示,做口译很累,年纪一大就应改做外交工作。冀氏是在四十三岁时(一九七二)停做口译。
基辛格于一九七一年七月秘访北京与周恩来会谈的第一天中午,周氏突然在午宴席上大谈文革。冀氏说,当时听起来似感觉周恩来在做自我批评(未能赶上毛思想),但日后回想,始惊觉到周恩来是在批毛,暗示他并不完全赞同毛的做法(凡事不能太过极端)。
基辛格惊见反美标语
同年十月,基辛格二度访问北京,与中方商讨翌年尼克逊访华签订《上海公报》的内容,当时北京气氛非常紧张,基氏一行入住钓鱼台后,赫然发现每一个房间都贴满了反美大字报。基辛格极为不悦,但他很有风度地处理此事,美方把所有的大字报撕下来交给外交部礼宾司,基氏对中方说,这些大字报大概是上次的客人忘了带走。周恩来获悉此事后,当天即在人民大会堂的晚宴中发表温馨诚挚的祝酒辞,并向基氏一行逐桌(包括专机机员)乾杯,化解了四人帮企图损害中美谈判的阴谋。
冀朝铸得到周恩来的充分信任,但在周生病期间,外交部成为四人帮夺权之地。冀氏指出,唐闻生最早投靠江青,后来拉上王海容。她们成为江青掌控外交部的”联络员”,并想尽各种办法对付冀朝铸,唐闻生点子最多。自恃甚高的乔冠华和妻子章含之亦卷入江青等人的权斗。乔曾三次从五七干校把冀朝铸找回来隐居乔氏史家胡同住宅(其实是章含之养父章士钊故居)。乔氏希望冀朝铸与他们合作以讨好江青并对付唐、王,以期影响毛。冀表示这样做很危险,而且大家都讨厌江青。乔冠华诡异地说道:“小冀,这就是以毒攻毒。”日后的发展是,没有原则而又愧对周恩来的乔冠华被解职,受调查和被批判。章含之虽出版一批充斥曲笔的回忆文章和专书,但乔氏夫妻投靠四人帮,打击周、邓的做法,早已为人所不齿。前中国驻美大使章文晋的妻子张颖即写过一系列文章批评乔冠华。
江青与王海容打斗
冀朝铸说,最荒谬的莫过于毛泽东死后,江青和王海容当庭广众打架的事情。毛的棺材停放在人民大会堂时,江青送了一个花圈摆在棺材旁,王海容对江青在花圈上写的悼辞(江青自称是毛的”学生”)不满,当场痛骂江青,两个人竟打起来,王狂抓江青的头发,一抓却把整个假发抓下来,江青露出了一个大光头。
唐闻生和王海容曾多次想阻止汪向同赴美与冀朝铸会合,但在一九七七年七月,唐、王垮台。冀氏曾在干校看到一部大卡车司机数度要开车撞击唐闻生。唐看到冀在旁边,即表示要和他谈谈,冀说没什么好谈的,此后冀就一直避免和唐见面。唐复出后,曾在英文《中国日报》当副总编辑,后转任铁道部外事局长,数年前曾访问她的出生地纽约。唐今年六十五岁。
美建议派医治周恩来
冀朝铸说他在文革时,有一天躺在地板上凝视毛泽东照片,心里说的是:“毛主席,你疯了吗!”他说,尽管毛是现代中国、革命中国之父,但他制造了不少大灾难和大错误。
冀氏在中国外交部的权斗中,从驻美大使馆的第二号人物被贬为驻斐济大使;他亦透露基辛格获悉周恩来患重病时,曾要求他向中南海传话,美国很愿意派遣最好的医生为周治病,冀把话带到了,但毫无下文。
冀朝铸这本书为中国现代外交史、中美关系史和中南海权斗史平添弥足珍贵、不可或缺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