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5日,晴转阴
告别周家,已是下午两点多。受联络官小金的怂恿,两个农妇挤上车,充作向导。曲曲弯弯的土埂,郁郁葱葱的庄稼,迎面来了一手扶拖拉机,见我们不能退,只好自退几百米,再拐弯避让。我们歪歪倒倒地通过,司机边探头边说:这大概是地球上最窄的车道。
几十分钟后,抵拢一小溪,过预制桥板,即一开放式农家院,屋檐下村民成堆,男女老幼齐全。李臻刚说,他们等着看热闹吗?果然,远远近近,有更多的人涌过来看热闹。
我们被让进厨房。主人叫高兴富,40来岁,是聚源中学初三八班死难学生高娟的父亲。曾与我此前写过的号啕妇女陈兰一道,四处追寻“失踪”的娃娃。老高沉默寡言,不愿多说啥,但两眼透出刀子的寒光。他张罗着为我们烫方便面,并一再催促吃吃,我们只好端起来搪塞几口。可是,当我掏出录音机,让随便说几句时,他却突然火了:有啥说的!娃娃都没了,有啥说的!咬牙忍嘛,想不通,也咬牙忍嘛。那天实在忍不下去了,就揣把刀,捅他几个!
傅好文(howard w.french)没听懂方言,却被震慑住。乡亲们挤了满屋,大伙七嘴八舌。原来,此次村民聚会不是为我们,而是在磋商如何与官方谈判。一赤膊汉子说:5月31号掏出来的两个娃娃装在棺材里,停在火葬场,普星村的人轮番看守,日夜值班,不让烧。除非答应我们的条件。
啥子条件?
落实温家宝总理5月12号傍晚在废墟现场的指示,限期追查聚源中学教学楼垮塌的责任人,并绳之以法;政府和校方公开谢罪,并保证从此杜绝豆腐渣工程;准确公布国内外捐款的来龙去脉、具体数字及用途,并落到实处;还有经济赔偿,3万元左右太少,这笔帐必须重新算……
正议论着,号啕妇女陈兰来了。屁股刚粘板凳,她就泪如雨下。我将机器凑上前,她竟长抽一口气,吐一声“我的幺女”,石破天惊。
大约几秒钟,我的耳门嗡嗡,啥也听不见。随后,我的机器和身体都湿漉漉的,盛满了哀哭、捶胸、拍腿和顿脚。我的幺女哦!我的幺女哦!就这一句,我一不留神,又录了10来分钟。傅好文在矮桌对面,瞅瞅我,再点点表。我如梦方醒,就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高声问:地震瞬间你在哪儿?
她猛吃一惊,睁开了泪眼。
地震的瞬间你在哪儿?
她刹住哀号,愣住了。
地震的瞬间你在哪儿?
在家。她说。
我乜见傅好文掏出笔记本,李臻的录音笔也悄悄打开了。时间流逝,我到底做完这个采访,衣衫却不知不觉湿透了。
傍晚时分,我们返回温江,在江安河畔喝了一会儿茶,起风了,李臻感叹:茶很香,河水很温情,真不像在地震灾区嘛。小金说:你以为在巴黎的塞纳河畔吗?老威做梦都想去,可惜没护照,去不了。傅好文说:西方都知道中国政府不让你出国,不让一个作家出国,你做了什么?你是恐怖分子吗?
这个话题重复了很多次,此刻我不想控诉,就开玩笑说:傅好文同志啊,你已经实地采访、考察我若干次,摸透了我的底,我可不可以反过去摸摸你的底?
为什么?
因为我们同时代啊。我刚出生就差点被饿死。
我小时候,美国的民权运动正兴起,父母都是其中的活跃份子。我爸爸原来是外科医生,为了更多地帮助穷人,他就通过钻研,成为公共服务领域的全科医生;我妈妈的专业是儿童心理学,当时也在小学任教,做心理辅导。我们家有8个孩子。记得1963年夏天,我父母把我们留给爷爷奶奶,自己去南方参加规模很大的抗议运动,与提倡非暴力的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呆了整整3个月。
哦,金的思想在你们家影响很深。
不,比我长11岁的大姐就不赞成,她嫌我父母太平和太有耐心。于是离家出走,到芝加哥去参加更为激进的小型组织“黑豹”,主张Revolution(革命),改造社会。从9岁开始,大姐就常常给我写信,在她的信中,我知道了毛泽东和中国革命……
我也是在相仿的年纪,在《毛主席语录》里,知道了马丁•路德•金。
我也渴望读到《毛主席语录》,我大姐称为“小红书”。她喜欢引用毛的一句话,叫“一切权力归人民”。
这好像是列宁说的?到了毛嘴边,就成了“为人民服务”。
意思差不多。Revolution,令孩子们着迷啊。
你Revolution了吗?
我还有一个姐姐,比我大5岁。她先受大姐影响,相当Revolution,后来却对中国文化,特别是道教感兴趣。我上初中时,这个姐姐给我推荐《道德经》,于是我就把毛泽东和道教混着看。
不冲突吗?
不冲突。比如《道德经》讲“无为而治”,意思是“废除所有的秩序”,毛也主张砸烂所有秩序。
嘿嘿,你的理解很奇怪。
嘿嘿,年纪小,是傻了点。到70年代后期,我上大学,美国社会不再Revolution,政府、学校都在说中国的坏话,但是我不太相信,我读了不少亚洲文化的书,我有自己的政治观点。
你也知道文革?
毛泽东、邓小平、华国锋、四人帮都知道。我支持华国锋,他是不折不扣的毛式接班人,而邓小平很坏,他背叛毛,把中国引向资本主义。
你对华国锋有多少了解?
我对中国政治人物的了解,只限于香港的报纸。某某的分析,某某的讲话,然后揣测。除此没任何渠道。
你不想亲自到中国来考察?
不想。纸上谈兵而已。
纸上谈兵却成现实了。
我的经历比较复杂。我在非洲呆了10年,第1份工作是将1本法文小说翻译成英文,而后在非洲的大学里教现代派文学,而后为《华盛顿邮报》撰稿,写不定期的专栏,而后呢,就成为《纽约时报》的职业记者,搞非洲战乱的报道。
你采访过独裁者吗?
没像卡布钦斯基那样出生入死,但也采访过一些。比如中非皇帝博卡沙,很穷很可笑,也很可怕。
就是吃人肉的那位?
博卡沙没吃人肉。
中国许多报刊都说他吃,而且还把人肉当熊肉招待外宾。
谣言吧。从政治的角度,他的反对派说什么都合理。我接触的皇帝先生挺和善,挺彬彬有礼,甚至还是个理想主义者。
毛泽东不是理想主义者吗?
毛也是皇帝,他把自己和自己的人民与世界隔绝,所以不欢迎,至少不主动接触西方记者。连基辛格、尼克松那样的人物,见毛主席,也只能在深宫里;可我要见中非皇帝,随便。他不愿意隔绝,他希望报道,得到比较多的同情和外援。
小独裁者底气不足。
还有刚果,蒙博托统治了26年,和毛统治中国的时间差不多。蒙博托的体系一崩溃,战乱就接踵而至。中国的成语叫“水深火热”。
听说你写蒙博托的文章拿了国际大奖。
蒙博托本人对记者很客气。我在非洲的最后4年,都与战火有关,亲临前线或部落屠杀现场是必须的。独裁者也是人,面对血淋淋的图画,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太累了。上司觉得我还干得不错,作为奖励,就改派我到比较平稳的日本,干了4年;然后才是中国,住上海,4年多。
你送了我1本“你眼里的老上海”。
我酷爱摄影,除了工作,业余嗜好就是钻胡同,上海话叫“里弄”。这是前殖民地,这是后开放橱窗,这儿高楼林立,高架桥纵横,地价飞涨,虚荣,豪华,享受,莫名其妙,等等方面,甚至超过香港,甚至超过西方许多大城市。商人和游客,或许在这儿饱了口袋,“饱了眼福”,所以说好话,似乎中国已经国际化了。他们不知道,这张画皮包裹着的,是另一个不怎么变的本地居民的上海,里弄还是里弄,扁扁的空间,人们就像黄花鱼,按照传统,在扁扁的空间中游来游去。时代的开放和他们有关系,似乎又没关系。我在鱼市场,菜市场,古董市场,看到破破烂烂的老头,小孩,姑娘,打工仔,讨价还价,唾沫横飞,你以为要打起来,却没打起来。有意思。我还看到小红书、大红书、毛像章、毛画像、毛塑像、红卫兵袖套、红卫兵报纸,等等,爬满灰尘。都是我小时候向往的东西,Revolution,可是,Revolution就是这些地摊货?我一个老外,学着讨价还价,花几块、十几块美金,就能买不少。
我用黑白胶片拍下这些,以接近褪色的历史本身。我想,在我小时候向往的Revolution之前,在毛之前,在邓之前,在开放或六四屠杀,或Revolution被曾经Revolution的人们否决之前和之后,上海是什么样子?中国是什么样子?好了,廖,我看了你的英文书,我有答案了。
至今为止,你的多半生命是在美国之外渡过的……你相信宿命吗?你小时候的“中国”与你目前所在的“中国”,在冥冥中有没有联系?
什么联系?
也叫轮回。也叫道可道,非常道。
没有吧?不知道。
河堤灯亮了许久,李臻还在辛苦地翻译。小金饿了,就起身说:老威,进不进城啦?不是还约了人吗?
梦醒一般,我们跟着起身。几十分钟后,车子抵达成都西门的狮子楼。我的文人朋友李亚东和冉云飞已在包间内久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