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5月28日,在没有任何法律文书的情况下,我被送进了监狱。一到秦城,我就睡大觉。一天深夜,有人持中共中央办公厅的介绍信来,说是“中央”决定对我进行审查,要我仔细回忆4月15日耀邦去世之后我逐日的活动。大约又过了十天,这个专案组告诉我,不要再去回忆我自己的行动了,应该“揭发赵紫阳”,因为“中央”正在审查赵紫阳的问题。

“紫阳同志有什么‘问题’?他是我们党难得的总书记。”——我当时这样回答专案组,至今仍然这样评价赵紫阳。

二十多年过去了,赵紫阳老人也早已去世。专案组没有问过我,赵为什么“难得”。转眼又是赵去世的纪念日,我想应该有所说明。

我这一辈子,见过无数“党的领导”,从中央领导,省委领导,县委领导,直到乡、村、社、队的支部领导,终于使我形成了一个概念——领导一切真不愧为领导一切。

因此当1962年邓小平在书记处会议上说要编一本“党员教材”的时候,当这个任务落实到由中央组织部副部长赵汉承担的时候,当赵汉指定由我最后通稿的时候,我只能用以下两句话来形容这些党员:

“张开嘴巴,无非发号施令;伸出手来,只想指挥别人。”

这不是科学的全面的概括。限于狭隘的所见所闻的我,只能作如此观:在“东西南北中,党政军民学,党是领导一切的”制度下应运而生的领导,必须是无所不能的神仙——同理,一旦被党决定“双规”,无不顿即还原成为跳蚤。

我见过的省委书记、地委书记、县委书记、公社书记、大队书记,个个有资格教导农民如何种地:如何深耕,如何轮作,如何密植……。农民必须恭恭敬敬谛听,老老实实照办。难得也有例外,赵紫阳总书记就是一个。他主张落实的,是农民的自主权。

同样,我也听到过各种领导机关对工厂矿山的指责和训斥,直到那些惩罚和撤职的命令。但是我知道,赵又是例外。无论在国务院还是中共中央的会议上,他所维护的,与其说是高级机关的领导权,不如说是企业在市场活动中应有的自主权。

有些领导人热衷于当法官的裁判员,乐此不疲,教训法官如何如何定性和判案。赵紫阳则不然。他拒绝干预司法机关独立行使法定的职权,他甚至拒绝流露出自己的感觉或倾向。他只是客观地告诉司法机关:“党对你们的唯一要求是依法办事;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要求。”

一些党性很强的政治嗅觉非常机灵的领导人,有一种从文艺作品或理论文章中嗅出敌对势力存在的特别的嗜好。赵紫阳拒绝做这一套。他对主管主旋律的书记说,我们是看电影的,不是审查电影的。他认为自己同其他观众一样,不应该有审查作品的特权。

我和他相处十年,没有见他指挥过科学家“应该怎样”创造,教师“应该怎样”教书,正如没有听他教训过农民“应该怎样”种地一样。

他不认为自己应该有划分和决定“敌我”的权力和本领。据说文革时,毛主席党中央要广东省委对“李一哲”的“反动言论”进行大批判。作为省委第一书记的赵,却径直把这些言论原原本本翻印了许许多多份发给革命群众去鉴别——想必他认为老百姓比省委书记更有分辨香花和毒草的资格。

他认为自己无权主导大地沉浮。他把别人当人,而不是被支配,被利用,被摆布的对象。他也只把自己当人,而不是有权主宰别人的天神。

所以,向老百姓开枪,委实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所以,在“东西南北中,党政军民学,党是领导一切的”这种制度下,这样的领导人真的很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