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12日,阴,小雨
友人鲲鹏驾车来温江喝茶,闲聊之间,说要给我引见访谈对象。于是说走就走,直趋靠近青城外山的柳街镇。沿途看见若干救灾兵营,都扯起“某某铁军”的横幅。钢甲战车蓄势待发,不晓得给这个世道平添的是安祥还是不祥。
下午两点多钟,我们抵达柳街镇尾一家庭洗车场,主人康玉江夫妇迎出屋外,热情招呼。一番客套之后,我们穿过麻将正酣的前厅,钻入狭窄的天井,20出头的花季少女康吉就躺在天井右侧一杂物间内。
鲲鹏谢绝了彼父母的端茶送水,又转头安抚彼女儿的蠢蠢欲动:扭不得扭不得!我找著名专家康老师仔细看了你的片子,骨头有些错位,韧带有些拉伤,甚至水肿,外行还以为腿上麻痹的原因在腿上呢,可不是……
顷刻间,一堆脑壳凑拢胶片,鲲鹏只得加大倾斜身子的力度,继续讲解:腿伤明显,恢复需要相当漫长的时间,所以让你出院回家,表面上无比正确……
康吉嘟哝道:可我始终爬不起来嘛。
大地震过去个把月了,你还爬不起来,所以问题不在腿上,而在腰脊。康老师说,里面的神经被压坏了,造成整条右腿失去知觉。片子显示的这团阴影,是第4和第5脊椎之间,但范围太大,要进一步诊断伤在哪个点,就必须(而且要尽快)做核磁共振。这比一般透视麻烦,收费也太昂贵,接下来还要动手术,更麻烦。地震伤员多如牛毛,医生护士连轴转,任何医院都有难言之隐啊。
难言之隐?那我的下半辈子?
想办法嘛。政府实在不出钱,我就替你出。如此美丽的女孩,谁忍心让你凋谢呢?
鲲鹏叔叔!你就是我们一家的贵人!如果我能爬起来,就是变牛变马……
不必了不必了。这位是作家,老威叔叔,你讲讲你的地震经历,就算是对我等跑腿的回报。
我不是名人嘛。
在老威叔叔眼里,你比名人值钱。
鲲鹏的婉转口舌令我头皮麻痒。在掏录音机的间隙,我顺便问:你是咋个认识这家人的?
我路过,洗车,就这样。鲲鹏漫不经心道。不算主动救灾,可这女孩刚巧让我碰上。不晓得有多少类似的家庭没让我碰上。
我凑近床头。目光清澈的康吉为配合访谈,又抓一个枕头,使脑袋和放在桌边的录音机平行。我们开始东拉西扯,两个陌生人,在街头偶然相遇,问路,或问其它。我想,这女孩,身材真好啊,如果站着,不定比我还高。
你都看见了。家里有爸爸、妈妈、奶奶,我在都江堰市里工作,卖手机。
你经常回家么?
很少。
为啥?
我太忙,1个星期放1天假,最多够洗洗衣服,逛街都得抓紧。所以呢,工作之余,我最爱到幸福路的天辰足疗城找堂姐耍。堂姐的丈夫、爸妈都出车祸死了,剩奶奶由她供养,压力很大,我觉得应该多陪陪她。自己也开心嘛。地震时,我们五、六个姐妹正挤在小屋里看电视,突然就摇起来……
你们在几楼?
在足疗城的4楼。本来只有3层,老板为扩展地盘,又在上头加两层。当时,5楼正搞装修,几个月了,整天都敲,叮叮咚咚,鸡犬不宁。所以地震一来,我们还以为5楼的装修垮了。你想,天天乱敲,还不出问题么?可接着就不对劲了。我们吓得乱叫,跳起来,往外跑。我刚蹦到门口,屋子就变形,嘭的一声,门框击中我的背,触电一样痛!天整个黑,那种黑,眼睛一股一股冒星星,就是啥也看不见。后来才晓得,如果不是门框挡住坍塌的预制板,我眨眼就没命。
其他人逃出去了?
不清楚。我堂姐脱险了。可我腰以下都不能动。我扯起喉咙喊救命,没几声,就出不赢气。手还可以动,就边哭边扒拉周围的土,一门心思要钻出去。
你挺有自救经验嘛。
本能。可没一会儿,脊梁也压住了。原来是另一个女孩。哎呀,咋搞的,她居然倒悬空中!螃蟹一般,手脚乱抓一阵,两个空间就缩成一个。我们背抵背,像连体婴儿。我崩溃了!受不了!这时我还没意识到地震,还以为就这栋楼垮。
晓得时间么?
有手机。我们喊一阵哭一阵休息一阵。脚痛得厉害,我始终没睡着;她却折腾一会儿就睡。我害怕她醒不来,就掐。对了,开头没动静,她是慢慢醒转来的,两个人,胆子要大些,可我差点被她挤死掉。
模模糊糊,感觉到有脚在头上走,有说话,叽叽喳喳。我们一受刺激,就大叫,喉管都扯豁了,也没回应。我们还听到警车和救护车,呜哇呜哇过来,呜哇呜哇过去,就是没停下来。甚至听见堂姐在喊我,在求人,在说:妹妹埋里面,我给你们下跪了!
你堂姐真幸运啊。
5层楼,上面两层垮,下面还立着。堂姐她也埋了几小时,土浅,叫人刨出头,脚扭伤,背下楼的。她一直没离开,一直在求人、拦车。武警来,消防兵来,可人家有指挥部命令,重点抢救学校、医院,人不下鞍,马不停蹄。堂姐哭喊、抱腿、一次次下跪,终于感动上帝,派了9个消防兵上楼,晃来晃去地叫“有没有人”。我们急忙回答“有人”。废墟里,大概有五、六个声音回答“有人”,齐声喊了十几遍,上面就是听不见。唉,人家军务在身,又走了。
太静太恐怖。我们被抛弃了。大街上的嘈杂,以前抬脚就进入,就在人群当中,可眼下呢。痛,发毛,我才20岁,背后的女孩才17岁,就这么死,划不来,不甘心。平时我们无神论,啥都不信,可这个时侯,顾不得,就求这个求那个,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上帝、圣母,想得起的神,记得住的鬼,赤脚大仙、土地老爷,都念几遍,保佑哦保佑哦,磕不下头,点脑壳也算。
急时抱佛脚么。
想起啥是啥。到了后来,也聊天。漆黑里,四面八方,远远近近,钻过来好些声音,有岁数大的,就劝我们别哭,节省气力,感觉外援拢了,大家约好一块喊;而平时呢,就迷糊着;但不能迷糊太深,隔一阵,大家互相招呼两声。
希望绝望几次,夜就来了。里外一样黑,可街上不嘈杂了。我们开始盼天亮,虽然离天亮还远。闭眼睛,觉得起码几个钟头,可睁眼看手机,才过两三分钟!我渐渐透不过气,特别是背后女孩睡了,很沉,掐一把,想让她松动,可更沉。多亏暗中伸过来一只手,帮我掏去抵住胸口的水泥块子。原来是个叔叔,房地产包工头,来足疗城洗脚,就地震了。开头他被打晕,过几个钟头才醒来,一开腔,吓人一跳。那边空间大些,他就挖出一条通道,我们的呼吸顿时顺畅许多。当时,他成了我们的精神支柱。有句台词咋说的?黑暗中找到了党。如果党这样出其不意在地缝出现,大家都入党了。
对嘛对嘛。
我们起码问了几十遍“几点”,叔叔的手机也就闪了几十遍。疯啦疯啦,我们以为天快亮啦,可叔叔说才1点。一分一秒熬,感觉过不了关,就呜呜哭。叔叔拨手机,一直不通,先是没信号,而后欠费停机。怪了,叔叔有两个手机,功率超强那种,平时电话费也超高,偏偏在关键时刻都欠费!只有等外头打进来。下雨了,还有隐隐雷声,浑身泡在水里,刺骨头的冷和痛,牙巴打颤,可嗓子又冒烟,就埋头舔雨水,嗤嗤嗤,好解渴啊。
灵魂出窍了,叔叔的手机才响。猛然一下,心跳都暂停。原来是成都朋友打进来的,人家不间断地拨了一个通宵。叔叔的机子只剩一格电了,他非常小心,一板一眼,将具体位置说清楚。我们差点虚脱掉。
天蒙蒙亮,叔叔的朋友们赶来了。堂姐领他们上楼,先用手挖,不行;再返回去找工具,锤子、电钻、千斤顶之类,还不行。叔叔懂建筑,就通过手机告诉外面,哪几个点有人,该咋个掏洞,咋个拐弯,咋个模仿盗墓贼,避开障碍。招数用尽了,就叫弄吊车来,将盖住我们的整块预制板挪开。又过一会儿,消防兵奔来,指挥车停在街中央,上下通话。
尽管快见天日,叔叔还是担心熄火,接完一个电话,他就关机几分钟。折腾得太久了,人们上上下下,赶集一般。锣齐鼓不齐,消防兵的工具也是拼拼凑凑,切割机找来,才记起缺发电机。洞掏得很复杂,因为人埋不同的位置,深浅也不一样。第一个女孩救出,立马送医院,可不大功夫,她又跑回来,替消防兵辨认埋人点。大家好感动哦。中国人好团结哦。旁边的叔叔快出去时,还一个劲叫我妹儿,坚持住。可我的神要散了,黑暗中还好,见点光,眼睛反而花了,脑壳一圈圈扩大,听叔叔的话,如隔一层玻璃,嘴巴大张,就是没声音。叔叔上去了,消防兵要弄他走,他说不,妹儿还在下头,妹儿恼火,慢了就没命。
我下意识地搓自己的腿,已经麻木,我还要搓,这是叔叔教的,不想残废,就要让血液流通。终于,背靠背的女孩起身!我长长舒口气,好轻松哦,我直了回腰,顿时轻飘飘的。可我仍然出不去,腿卡着,必须另外掏洞。
我差点就死了。那一刻,感觉眼皮很重,我拼命睁,睁,没用。一个消防兵从天空倒吊进洞,他替我揩脸,替我刨周围的渣滓,他满手是血,他最多18岁。像一碗面条,我软彻底了;他却说不行,要坚持啊,要相信我啊。他在一抽一抽哭呢。
切割机下来了,他倒吊着,嘎嘎嘎,弄断预制板,取出我的腿。6个人,掏4个洞,我是最后一个得救的。他把我抱起,从升降机下去。担架过来了,我憋足最后的劲儿,盯他一眼。
阳光耀眼。有人说11点多钟了。我的脸随即被盖住。
我再也没见我的救命恩人,无论消防兵还是包工头叔叔。他们到底长啥样子?我已经恍惚了。说不定哪天在街上碰着,也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