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研究最難、最有爭議的議題,莫過於「文革起源」。中蘇關係,往往只被當作背景看待,而忽視其是文革起源最重要的因素。

 

    五一六通知發出的重大信號

 

「反蘇」——在1957年反右運動中,是一大罪名。可是在1966年文革爆發時已是一個響徹雲霄的革命口號,只是改了一個字,叫「反修」,即反對蘇聯現代修正主義。所謂「五一六通知」,作為文革的綱領性文件,首要任務是宣告「誰是我們的敵人?」毛澤東親自在通知中加了一段話:

 

    必須批判混進黨裡、政府裡、軍隊裡和文化領域各界裡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清洗這些人,有些則要調動他們的職務。……他們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要奪取政權,由無產階級專政變為資產階級專政。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們識破,有些則還沒有被識破,有些正在受到我們的信用,被培養為我們的接班人,例如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他們現正睡在我們的身旁。

 

這段話殺氣騰騰。通常被解讀為:打倒劉少奇之心,呼之欲出。但是被忽視的是毛點了赫魯曉夫的名,且列入反革命修正主義人物,而赫氏是蘇共赫赫有名的領袖(雖然1964年已下台,他的路線還在繼續)。顯然,文革是兩年前「九評」向蘇修宣戰的繼續。槍口指向變修的蘇共,而國內走資派只是蘇修的派生物。因此,文革伊始,就在全國抓大大小小的赫魯曉夫,「赫禿」和「帝修反」無處不被妖魔化,這是國人皆有的記憶。蘇聯,從老大哥變成頭號敵人,中蘇已經勢不兩立——這是五一六通知發出的重大信號。

 

毛和國際共運的淵源與分歧

 

什麼是修正主義?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從馬克思恩格斯1848年發表《共產黨宣言》算起,至1991年蘇聯瓦解而告終的143年中,最大的曲折就是在第二國際時期,出現修正馬克思暴力革命的思潮。包括恩格斯在內,認為工人階級可以透過議會道路掌握政權實現社會主義。因為當時德國社會民主黨已是議會第一大黨,工人不僅有選舉權,而且可以買股票。後來列寧用暴力在俄國奪取政權後,就大力攻擊修正主義是背叛革命。信奉槍桿子出政權的毛澤東自然就成為列寧的信徒。二戰後蘇共也逐步回歸修正主義,批判暴力路線時,就和毛發生矛盾和衝突。

 

國際共運源於歐美資本主義發展而產生的工人運動,視共產黨為工人階級先鋒隊,而對農民極為貶斥。因此1905年孫中山到布魯塞爾申請興中會加入第二國際時,遭到拒絕,理由是中國小農國家太落後,不具備社會革命的條件。1919年列寧大力向東方輸出革命時,中共才得以出土,成為共產國際的一個支部,接受指示、不斷的資助和派員指導。但中共在共產國際~莫斯科權力中心,尤其在斯大林心目中,一直存在隔閡,他認為中共最大弱點是農民黨,而不是工人黨(1956年八大統計中共黨員69%是農民)。說毛澤東是一個「人造奶油式」的共產主義者,以致毛1949年初到莫斯科時,被稱「先生」而不是同志。毛也長期感到莫斯科的不信任,斯大林看不起他

 

因此,毛在取得黨內領袖地位的過程中,一直伴隨著和「國際派」即親蘇派的鬥爭。共產國際信任的是王明、博古、張聞天這些留俄的革命者,輪不到毛這個山大王。雖然毛1949年打敗蔣介石去莫斯科朝聖,斯大林慰勉他「勝利者不受譴責」。但中蘇兩黨之間這種本質的分歧不僅未消失,而且,在毛成為東方霸主之後,演成勢不兩立的對抗。當時的背景是,二戰之後,國際共產運動在歐洲,意大利、法國、南斯拉夫等國發生傾向多元化、獨立自主的變化,尤其在戰爭與和平的問題上,受過德國納粹的踐踏,反戰思想很流行。而毛對此是無感的,因為二戰中中共不僅沒有被削弱反而得利坐大。

 

戰後和平演變,中蘇走向勢不兩立

 

毛和蘇共積惡到文革如此敵對的地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妨就二戰之後中蘇關係的幾件大事來看其演變歷程。

 

1945——「不准革命」事件】

1945年8月9日,蘇軍應雅爾達會議之約,百萬大軍進入中國東北。毛聞訊大喜,8月20日即派遣9團兵力入東北配合作戰,命令華中華北各城市,包括上海舉行武裝起義,企圖一舉奪取半壁江山。不料當日收到斯大林密電,指示不能打內戰,否則,內戰再起,「中華民族有滅亡的危險」。要求中共與蔣介石妥協。8月22日,斯大林又電示毛須去重慶和蔣介石談判。接受蔣領導下的統一,全國一個政府、一個軍隊。告知毛赴重慶的安全,由美蘇負責。美國亦承諾不支持蔣介石打內戰。

 

由美蘇兩大國出面,何等的面子與權威。重慶和談於焉成局。毛蔣談了42天,簽了雙十協定,又有馬歇爾調停,折衝往返,但內戰終於1946年6月全面開打。中國一次開啟憲政民主的良機頓失——但史家對此會談的認知只限於兩黨之爭,沒有看到隱含共產運動萌發的歷史性轉折!斯大林要中共走「法國道路」即放下武器和國民黨組聯合政府,正是對非暴力路線的認同。而毛一直期待的是,日本投降,是中共革命奪權成功的大好機會,共軍已從2萬發展到90萬,地盤已有1億人口。卻要去做蔣介石政府的官,他內心一百個不情願。

 

毛在大勢之下不得不曲於應付。事過多年,毛終於在斯大林死後發洩出來,說斯大林要他與蔣介石合作,是他「整了我們四次」中最重的一次,在大好形勢下「不准革命」。斯大林當時不准毛發動內戰打倒蔣介石——這件事不單是雅爾達戰後和平策略的一部分,資料顯示,也是斯大林經過蘇德戰爭的慘痛犧牲,對戰爭、暴力革命有所反省的表示。以毛反修之論,無異於斯大林已經在十年前用反對中國革命的行動在推行修正主義(毛當然不敢給他扣「反革命」的帽子)。毛懷恨不已地說,他一定要為此寫一篇文章,一萬年以後發表。

 

1949——「劃江而治」的宿怨】

以上分析還有下文。國共內戰正酣之際,斯大林提出以長江為界和平停戰。此事由高級翻譯師哲回憶錄道出,並無正式文件證據。但是,毛在指斯大林的四次整中共時,已列為第四次。後來又有周恩來、楊尚昆等證實米高揚來西柏坡傳達過斯大林此旨意。而在共軍渡江前,國民政府曾照會美蘇英法促成國共和談,斯大林電毛,有蘇聯「過去和現在都主張國共停戰」之句。最不爭的事實是,國府撤退廣州時,西方各國大使均未跟進,唯獨蘇聯大使羅申隨著撤去廣州。因此,毛對斯大林要中共「搞南北朝」耿耿於懷,並非無據。

 

可是,幾乎所有學者在這樣「革命半途而止」的重大分歧上只是述而不論。斯大林這樣的共黨領袖能夠在國共爭鬥中不全力支持中共嗎?不准革命在先、劃江而治隨後,卻是事實。而且有下列事實佐證:

 

其一,戰後1945年夏,斯大林兩次對赫爾利(就是參與重慶會談的美國特使)稱讚蔣介石是「無私的愛國者」,說抗日中,蘇聯從不幫助中共。斯大林對蔣的好感,認為中國戰後只能統一在蔣的領導下,而對毛存有疑心。這極可能與他派去延安的代表弗拉基米洛夫(孫平)的情報有關,可以和斯直接聯絡的孫平報告了不少毛的黑幕,如私通日本佔領軍司令部(見《延安日記》)。

其二、1947年11月毛電告斯大林,中共勝利後要學蘇聯實行一黨制。被斯大林駁回,要求中共與在野黨合作,組聯合政府。(見米高揚報告)

其三、斯大林在1952年蘇共19大演說中,呼籲高舉和平反戰旗幟,結尾竟是高呼「打倒戰爭販子!」他擔心中共渡江,引發美國出兵,釀成世界大戰。

其四,斯大林在1945年8月15日和國府簽訂《中蘇友好同盟條約》,完全沒有知會中共,且向蔣經國面示全力支持蔣介石統一中國(1949-12毛赴蘇會晤斯大林,曾為此條約問題,弄得雙方不快)。

總之,毛和蘇共的結怨,早在斯大林時代已經開始。實質上反映國際共運兩條路線(暴力革命、修正主義),在世界和平民主新潮流下的分化。

 

1956——蘇共20大】

這次劃時代的會議,是蘇共擺脫正統革命意識形態,走向人道社會主義的開端。赫魯曉夫不僅揭露斯大林個人崇拜造成的惡果,還提出一系列新的政治論述,猶如共產陣營投下超級震撼彈。直接衝擊陶醉在暴力萬能戰爭至上的毛集團,中南海巨頭一連幾天密商對策。9月中共八大,接受20大的部分影響,成為一個迄今獨一無二的開放的黨大會。有68人大會發言,56個外國黨出席,不提毛思想,不掛毛像,劉少奇政治報告宣布暴風雨式的階級鬥爭結束。

 

但是,從波匈事件開始,57年反右,58年大躍進——毛已在另寫「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1959年廬山會議打倒彭德懷「反黨集團」,已將「裡通外國」「談斯大林晚年」列為罪狀,只是處在中蘇合作期,兩黨分歧沒有公開化。從後來撕破臉的自白中,完全顯示中共全盤否定蘇共20大路線,為斯大林主義招魂,並承認20大是兩黨分裂之始。同時發生的1959-1961大饑荒則使中蘇分歧漸行漸遠(蘇共1958年警告中共,公社化將導致大饑荒),毛一意孤行而胡作非為導致中國陷入巨大災難,又拒絕蘇聯救災,升級中蘇矛盾,炮打金門干擾美蘇關係緩和……種種倒行逆施,迫使蘇共在1960年全部撤退1390名專家與核武技術援助,分裂已不可挽回。

 

1963——九評蘇修】

奉毛指示鄧小平主持制定批判蘇修的九篇文章,洋洋灑灑,下筆萬言,將蘇共自20大以來的內政外交,包括「三和」(和平共處、和平競賽、和平過渡)、全民黨全民國家的路線,從理論到實際,從黨內到社會,上綱上線,批倒批臭。指資本主義已在蘇聯復辟,蘇聯不再是社會主義國家,只有中共是世界革命的中心……其實,九評攻擊的問題,不僅是時代潮流所趨(例如裁減核武問題,被指為美蘇主宰世界),也深得各國支持。1964年,赫魯曉夫下台,中共竊喜反修勝利。派周恩來出席十月革命節,發現蘇共政治路線並未改變,而且遭到國防部長酒會策反事件(要中共也搞掉毛)。更加深毛對蘇共的無比憤恨。

文革研究中比較重視中共的權力鬥爭,而低估意識形態方面。殊不知在國際共運中,要爭奪老大地位,必先在意識形態上佔領馬列正統上風,毛在延安整風中正是這樣以「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優勢打垮親蘇派而自立為王。「九評」處處引經據典,得意忘形。結果成為國際笑柄。倒是在中國土地上可以煽起一股極左之風。因為1956~1966的中國,完全處於封閉高壓狀態。尤其大饑荒餓死幾千萬人之後,毛透過周恩來、林彪強制推行學雷鋒、學毛著、個人崇拜,開展「四清」反和平演變,成功地掩蓋大饑荒罪責。「九評」就成為發動文革的理論準備。在獲得林彪、周恩來的可靠支持後,毛決心將對蘇修的深仇大恨化為一場國內的大清洗。

 

發動文革:一場虛擬的對蘇戰爭

很多人梳理了毛決定打倒劉少奇的過程。但是還不足以回答:毛為什麼要發動那麼肆無忌憚的一場運動,就為了打倒劉少奇?有什麼根據指控劉是中國的赫魯曉夫(劉在七千人大會後謹慎的收斂了他的不同政見,甚至逢君之惡,搞極左的「桃園經驗」)?地方幹部「多吃多佔」,算哪門子修正主義?甚至可以問,中共黨內有多大反毛的勢力?

 

據大陸網站一篇王光美說文革的報導透露,毛在文革前和劉少奇一次談話中發怒,指劉說:「我用一個小指頭,就能把你打倒。」另一次,1966年5月政治局討論516通知時,康生傳達江青的話,毛主席說過:彭真算什麼,我一個小指頭就可以把他打倒。——若例引無誤,豈不是說明:毛知道黨內並沒有人使他感到威脅,他對自己的獨裁權威很有信心。後來事實證明,劉少奇絕不是毛的反對派(他的定罪僅限於歷史問題)。無數黨軍高幹因「三反」被整肅,幾乎都是沒有證據的欲加之罪(充其量是有點言辭失敬)。林彪大講「政變」也是聳人聽聞。即使劉鄧高層的「三自一包」政策,又哪能和蘇共的修正主義綱領可比?而文化方面的「封資修」,則完全在體制的控制之下……總之,國內黨內完全不具備需要發動一場敵情嚴重的大革命的條件。

 

結論必然是,毛御定的文革對象劉少奇和大大小小的走資派,並非他的真實目標。愈演愈烈的大量事實,已顯示「蘇修」早已超越美蔣,成為毛不共戴天的死敵。真正的終極的文革目標就是修正主義者領導的蘇聯。但是,蘇修是實力雄厚的超級大國,美蘇兩霸之一,也是世界社會主義的大本營與祖家,那是打不倒的。毛的最高指示:「八億人口,不鬥行嗎?」發動文革,演出一場向蘇修復仇的大示威,讓他們看看我的人民、我的軍隊、我的江山多麼赤膽忠心!這場戰爭至少戰略上可以防止中國變修,從而確保身後不被鞭屍——這是很符合東方帝王傳統心理、也符合毛居神壇後日益膨脹的狂想症的判斷。可憐劉鄧陶及千千萬萬走資派、「牛鬼蛇神」,就成為這場對蘇虛擬戰爭的犧牲品和替罪羊。文革中兩個最大事件——林彪叛逃蘇聯、請尼克松訪華聯美反蘇,也可作為上述判斷的有力旁證。

 

質言之,沒有二戰後蘇共修正主義泛起與毛集團的對抗,就不可能有中國文革。與文革的命運不同,國際共運並未受到蠱惑,仍然按照戰後其自身的趨勢運行,包括斯大林在內的蘇東共產主義者,引第二國際的修正路線登堂入室,經過赫魯曉夫到戈巴喬夫三十多年的和平轉軌,終於以自我否定的方式結束一黨專政,開啟現代俄羅斯的民主化。國際共運得以善始善終,與時代潮流共存亡,這是近200年人類社會的偉大進步。毛澤東以不惜毀掉一個國家的瘋狂,「反修防修」,無法無天的十年文革終以天怒人怨而可恥破產。毛的革命,也因文革徹底暴露其醜惡、虛偽與兇殘的流痞本質而載入史冊。

(初稿曾在2016-5-17紐約文革50年研討會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