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代,成百上千万的地主及其子孙,有的一夜之间便成了冤魂,而活下来的也因此生不如死,成了永远的阶级敌人,永世不得翻身。我想,受难者和失败者必须言说,有言说才可能进入历史,让后人不至重蹈覆辙——这是一个写作者对暴政的反抗和对自由的基本渴望。
1967年夏天,武汉720事件后,7月22日,江青对河南省群众组织讲话时,首次提出“文攻武卫”口号,武斗于是进入了重武器的阶段。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从此进入全国范围内“全面内战”、停工停产的武斗时期。
记得当年,全国最大的两场武斗都发生在四川。一是1967年至1968年间在重庆发生的一大片、一系列战场的武斗;尤其是重庆杨家坪武斗,还出动民船改装的“军舰”、大炮、坦克等重武器,使杨家坪谢家湾地区路断人稀。另一次,泸州武斗造成的损失无法一一统计。从1967年7月18日发动第一次“武装支泸”起,到1968年7月4日发动的第三次“武装支泸”止,仅三次“武装支泸”就使泸州地区的工农业生产陷于全面瘫痪。
那时,我在“开气找油”的队伍中,在地处威远县越溪镇余家寨附近的史家沟做临时工,每日不抓革命也不促生产。而听闻泸州武斗进入“阵地战”的消息,则是来源于红村的“石油怒火”报,和“文攻武卫战报”,这些报纸还突出报道了32111石油钻井队分裂成两派,分别参加了泸州武斗的消息。
闲来无事,我们或去摸鱼捉蟹改善生活,或到后山的破庙宇中去寻找一些斑驳的字迹。一天中午,在去后山的山路上,我突然发现生产队的小煤窑前面,站着一个一丝不挂的男童。我有些吃惊,但借机上去问路。男童大约10岁多,头发凌乱,面孔漆黑,枯瘦的身子,只有一双眼睛告诉你他还活着。问完路,我又看见左侧不远的石头上,出现了另一个一丝不挂的男子。男子大约30多岁,他可能是听到了声音,站在石头上张望。在正午的阳光下,他全身呈古铜色,但皮肤有部分晒伤后脱皮,头发也是凌乱,但又粘结在一起,同样漆黑的面孔和枯瘦的身子,只是比男童高出一头。
我不便多问,就沿着山路往上攀登。待到后山的破庙宇后,我已把对庙宇中文字的关心,转变成对两个裸体人的好奇。因此,我提前往回赶,想再找到他们,问问他们怎么来到这里,为什么一丝不挂等。待再回到生产队的小煤窑前时,他俩已不见踪影。我四周搜看,发现刚才站男子的石头后面,有一小块平地。上面有一座三角形的窝棚,窝棚用竹竿和油毛毡搭建,大约不到2平方米。窝棚内只有一些稻草和破絮,窝棚前有一个用石块和黄泥砌成的马蹄形泥灶,上面有一个裂口的破铁锅。我注意看过,铁锅内锈迹斑斑,显然其主人已常年不见油荤。
下山后吃过晚饭,我找到生产队的余队长(兼民兵队长),告诉他半山腰有两个蓬头垢面的裸体男人。由于当时阶级斗争的弦总是绷得很紧,我问他是不是逃犯。余队长却说不要大惊小怪,是生产队怕别的队晚上来偷煤,就派他俩去守小煤窑的。我不太相信队长会派一个小孩去守小煤窑,就又多问了队上的几个婆婆大娘,这才搞清楚,原来生产队的工分值低,全劳力一天也只能挣角把钱。队上没有副业可依赖,就开土窑挖煤,再把煤担到附近场镇去卖,换点现钱分给社员买油盐柴米。由于山区贫困,有的队开窑烧碗,有的队开窑烧砖,也没有谁来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但社员们都怕苦、怕小煤窑塌陷,因此不愿去值班挖煤和守小煤窑。于是余队长就派这父子俩去常年驻守小煤窑,白天爬进洞去,把煤用十字镐挖好,用筐拖出洞(只能一人爬进爬出),晚上睡在窝棚里看守。
我听婆婆大娘们讲述时有点吞吞吐吐,就又去请教房东史大爷(我们寄住在社员家中),请他告诉我,为什么这父子俩就能听余队长的安排,而且他俩为什么一丝不挂。史大爷把我叫到内屋,悄悄对我说,这父子俩是老地主的儿子和孙子。这家是史家的本家,因祖上积德,传下二十多亩地和几间瓦房,这在山区就是财主了。土改时,这家被划为地主成分,老地主前几年吃不饱加年老死了,地主的帽子就给他儿子戴上。儿子戴上地主的帽子后,媳妇也跑了,留下这父子俩住在一间破房里。文革前,老地主的孙子没有资格上学。文革发生后,余队长干脆安排这父子俩去挖煤和守小煤窑,并把他家的破房没收充公。我问史大爷这父子俩吃什么,史大爷说,山区的主食就是红苕、土豆和玉米。队上虽有几亩田可以种水稻,但大米从不分给这父子俩。
我听史大爷叙述后才恍然大悟,史大爷还叮嘱我千万不要多管闲事,这周围两大姓之间历来不和,以免引火烧身。后来,在越溪镇赶场时,我偶尔见过那个男童。他身穿一件破烂而厚重的百衲衣,背篼里装了一些农产品,手提一个土瓦罐,慢慢地走在这来回二十多里的山路上。有两次我特意在返回的路上等他,想问问他上街做什么,但他从不吭声,只顾走路。无论冬夏,那件破烂而厚重的百衲衣就是他的标志。
又是史大爷告诉我,队上允许那个男童赶场时上街,用农产品换点盐巴。我无语了,虽有千言万语在心中翻腾,却再不能去打听这父子俩的情况,因为余队长已对这父子俩讲过,不许他俩乱说乱动。第二年,土建中队被调到大邑县䢺江区花水湾,修建一口井场的土建设施。从此,我再没有回过余家寨。
多年来,我总想写写这曾生存在山区的父子俩。写他俩裸露的身体,漆黑的面孔和枯瘦的身子;写那件破烂而厚重的百衲衣,为什么成为贱民的标志;写他俩虽身体裸露,却从不吭声的原因。1976年,我也试过把“裸体人”写成短篇小说,但文友们看了都感到枯燥无味,也许是我力所不逮的缘故。
今天,我再度提笔写“裸体人”,是我不愿意无声地埋葬“裸体人”和我自己。野夫说:“伟大的土改运动终于在腥风血雨中结束了,据史学家考证,大约有三百多万所谓的地主为此丧命。他们中多数人只是像我祖父一样勤扒苦做的世代农民,当新政需要动员全社会来夺取权利时,必须要借他们的头颅来祭旗。毛何尝不知他那地主父亲的甘苦,他岂会真的相信那些可怜的民间财富来自剥削。一切只是缘于政争之谋,所以他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
那时代,成百上千万的地主及其子孙,有的一夜之间便成了冤魂,而活下来的也因此生不如死,成了永远的阶级敌人,永世不得翻身。我想,受难者和失败者必须言说,有言说才可能进入历史,让后人不至重蹈覆辙——这是一个写作者对暴政的反抗和对自由的基本渴望。
2016年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