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夫妻近照。
◎蔡楚
【编按】翻开中外的文学史,不少传世的不朽作品在作家生前都未曾发表。他们当初为何写作?文学作品从某种意义上看,只是个人通过美的表达而进行自我救赎的过程。中国的地下文学充分显示出,即使社会是丑恶的,人性中却仍有爱与美的闪光。这些地下文学的写作者是同时活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他们的孤独是遗世独立的苍凉的问号。
1997年1月,我移居美国前,陈墨君特地为我制印送行。古朴的石印印面上篆刻着四个篆字:亡秦必楚。而且,还用一张纸包好。纸上书:“为蔡楚君刻闲章——亡秦必楚。陈墨九七年元月。”这原是我供给《诗友》第29期的“诗友小传”中自述的:“蔡楚,非楚人也。’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取其意,以明志。”后来出版《野草诗选》时,编辑可能是为保护我,这段自述被删除。
本来,这“亡秦必楚”出自西汉时司马迁的《史记·项羽本纪》。原句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里只用了其中半句,显然闲得可以,闲得离奇。我体会,陈墨君是借我的笔名,用半句典故鼓励我于闲中励志。他知道我已过“知天命”之年又不会英文,到了美国必然空闲,不能总是离群索居,得发挥汉语写作的长处,说点人话,用笔谴责吃人的专制制度。进而在中国的民主转型中,发挥作用。
陈墨,本名陈自强,俗称陈瓜娃、乌鸦。属鸡,与我同年。鼻头肥大,身体健壮。其外相阴沉,内心高傲,沉默寡言。下乡五年,自称“饿农”,以病残回城。终身不甘平庸,极具个人奋斗的能力和才干。故其初中毕业失学后,读书破万卷,习得多艺,著述颇丰。直到晚年,还潜心研习甲骨文。上个世纪末编印《何必集》,2014年编印《我早期的六个诗集》(包含《落叶集》、《乌夜啼》、《灯花集》、《砚冰集》、《残萤集》、《二十四桥明月夜》),2015年编印《何苦集》,2016年著有专著《汉字中的象征》。
我与陈墨相识于1980年春天,由“野草”社长邓垦带我去陈墨的住所“槐堂”,参加诗友们讨论评选诗歌“新花奖”而结缘。之前,七十年代初期,野草文学群落的吴鸿君,曾把陈墨君的“独白”冒卞之琳之名抄给我读。当时,我认为此组诗明显有徐志摩和何其芳的影子,但又比他们冷峻,因此留下作者必然是当代人的印象。
后来,读了陈墨不少早期诗,尤其是他的名句:“蛙声是洁白的一串心跳,寂寞的笺上荡着思潮。”和“我的爱有如蛙声:零碎又单调,然而总不愿休止……”。给我留下他是个冷峻而苦涩的单恋者的深刻印象。当然,时间长了,才知道他不仅单恋过一位姑娘,他更是美的单恋者和民国的单恋者。故而大半生苦命,自比蚯蚓,处于地下,酷爱孤独,又不甘寂寞。按他自己的话说,“陈墨,字砚冰。1945年出身,属鸡,高傲其表,力弱于命,故先天飞之不高,唯于破篱断墙上作嘶声力竭无人喝彩之吼叫。”
1988年5月陈墨(左)和蔡楚于岳阳楼
其实,既是鸡,又何必要高飞。只要敢为天下先,“鸡鸣早看天”,也就值了。因此,1993年我访美返蓉,在我的鼓动下,陈墨与我首先合出诗集《鸡鸣集》,惊动了“野草”众诗友,相继出版了《野草诗选》及《野草之路》等一系列著作。而且,九三年底,《诗友》停办后,2000年11月,“野草”文学社又恢复出刊,刊名仍用《野草》。
1988年初夏,陈墨搭我当时所在单位的便车,去湖南旅游。我俩在长沙逛“诗书店”,讨论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诗歌。我购得“梁漱溟自述”一本。当晚,夜游岳麓山,陈墨再寻“北海茶棚”不得。次日,陈墨得老翁赠诗:“愿君抟扶摇,飞入宽宏地。解识遥天路,密察自然意。灵动勃以发,妙趣和会神。曲终人不见,唯留楚山青。”陈墨若有所悟。后来,我俩和一群人赶车去汨罗和岳阳。在汨罗参观“屈原纪念馆”出来后,陈墨感叹说:“一顶爱国主义的帽子太高太大,把屈原给罩住了。屈原你在哪儿?你的苍凉的问号呢?。”6月1日在岳阳参观了“岳阳楼”后又去了“君山”。陈墨说,如果说“岳阳楼”是中国历史雅文化的精粹,那“君山”就是中国历史俗文化的集中代表。而我返蓉后写成“君山二妃庙坟”和“黄色的悲哀”两首诗,对中国历史文化中的“庙坟现象”进行了反思。
2001年,我参与创建独立笔会后,邀请陈墨等三人申请入会,他立即同意并于2002年下半年加入笔会。以后两年他上网很勤,为与我经常联系,他还特地送了我一个摄像头,并为笔会网站题写了刊名,设计了会徽的最初方案。但他的老习惯仍然不改,有一次我俩在MSN聊天聊高兴了,他竟然问我有什么资格担任副会长。我回答,为笔会办网站、建社区、主持博客,做义工取得会员的信任,因此高票当选。他认为副会长一定要有知名度,有点不以为然。他身居底层,以草根为荣,却有明显的名人情结和天才情结,可见他内心的挣扎。
2004年初夏,陈墨主编《野草》第93期,“甲申360年祭奠专号”。其祭奠二字触痛了当局的神经。《野草》遂被查封。陈墨不仅被抄家,还连累其妻李明达被抓进监牢。关键时刻陈墨犯傻、掉链,不但拒绝了我给他推荐的青岛李建强律师为此案无偿辩护,而且还一反常态地去找关系,把8万人民币白白交了学费。结果,李明达大姐被“政治问题经济处理”,以莫须有的“职务侵占罪”判刑五年,惨淡经营了二十多年的企业被当局瓜分。陈墨不得不逃避到农村躲藏,犯了抑郁症,新朋旧友均不来往,几欲自杀。
李明达大姐被判刑入狱后,陈墨的情绪渐趋稳定。但他不回复我的信件,打电话去他多半不接,就是接了,也语焉不详。考虑到他生存困难,我推荐他入选人权观察的赫尔曼?哈米特奖,得到笔会理事会的一致同意推荐。但他的简历却迟迟不送来,我只能越俎代庖替他代写,并一杆子插到底,直到他收到奖金。之后,郑义担任会长,他几次提出欲授予《野草》群体自由写作奖,我都推辞了。这个考虑是怕加剧《野草》的困境,果然《野草》内部有人不愿意获奖。
好在陈墨笔耕不辍,多少使他心理得到些疏解。而且几年积累下来,书法、楹联、金石、古文字研究等方面都渐入美的境界。李明达大姐出狱后,还办得社保。2015年,儿子陈芃弄璋之喜,为他家添了个胖孙子淘淘。陈墨在博客上说,上苍毕竟待我不薄。他在李明达大姐的照顾下,享有不孤独的晚景。
十年前,我请陈墨为我题六字:“求忙碌得快活。”他欣然命笔,托人带来,我一直挂在墙上。既是我的每日功课,也是对他为我制印的回答。我俩虽相隔万里,彼此仍坚持着对价值的沉郁的追问。
2013年,陈墨书投子禅师一联赠我:
春到洞庭南壁岸
鸟啼西岭月升东
他感悟道:“佛既然不能改变世界,也不能普渡众生,我们又不能视物质世界为”空“。斩断跟物质世界的所有联系,而物质世界的”美“,又确能令我们的精神愉悦、向上、并生趣盎然。佛不是”真“,佛更不是”善“,佛就是”美“。俗话说,能享受美人、美酒、美食、美宅、美车、美景的人是”福“,那么能信仰美、创造美的人,就是”佛“了。”可见他通过美的自我救赎,至今已是美的创造者,尤喜形式的美。我体会,他强调真和善需要美的形式展现出来,就是阐明人若不追求美,就不能超越自己,创造未来。
陈墨为他的居室取名“城南人境笼”,可见他反叛专制制度,追求言论自由的决心。我也不怀疑他选择的苦命人的路会倒拐(转弯)。但我担心他,自青年起就动不动与朋友绝交的习惯,到如今有老还少的可能。好在去年我闻讯,他已与几年不说话的老友有了交流。唯愿《野草》诸友,互相扶持,再创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