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迫”是改革的一个重要动力

■改革不是来自高层的“设计”,而是来自底层顽强的探索

■“从实际出发”就是把底层探索出来的好东西上升为法律和政策

■当前的经济形势又在“逼迫”更深层的改革

“逼迫”出来的改革

今天,我们回看改革开放三十年,是个蛮好的题目。当未来充满不确定性的时候,看看过去,会帮助我们从被经验证明有效的办法中吸取力量。当今世界,中国需要这样,美国恐怕也需要这样。

我自己印象最深刻的是,改革开放,如果要问从哪里来的,它应该是被逼出来的。这个“逼”,是人类进步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力量。

三十年前的中国,处在这个被“逼”的环境中:人口数量非常多;作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要屹立在世界,非常不容易;原来选定的体制困难重重。

1978年,农村居民家庭人均年收入仅为134元人民币,其中绝大部分是食物,剔除掉粮食和柴火,现金部分仅二三十块钱(依照统计年报,1978年,中国农民全年人均从集体分得的收入仅为74元——编者注)。这就是当时的情况。事实上,仅仅是贫穷,都不足以逼出一场改革。还有一些局部地区甚至全国较大范围的饥荒,才会逼出体制的变更。

包产到户是三十年前发生的改革。包产到户有个前身,就是允许农民有块自留地。自留地哪来的?就是饥荒逼出来的。

1959年—1961年的“三年自然灾害”,其实天灾是三分,人祸是七分,是政策、体制、作风出了问题,导致了千万量计算的人口的非正常死亡。这当然威胁到了国家的政治安全和稳定。这个灾害逼出一块小小的自留地:土地所有权是公家的,使用权交给农民。任何在当时的中国农村呆过的人都会发现,农民在自留地劳动与他在集体土地劳动是不同的。

自留地制度要得到扩大,靠的也是逼。1978年,安徽、内蒙、贵州天气不好、面临饥荒威胁的时候,大规模的包产到户就发生了。

仔细回想,摸着石头过河,为什么我们老能摸到石头?不是因为我们运气好,而是因为底层总有变革的要求。收入提不高,不想办法吗?生活不能改善,会没有人想办法吗?中国底层总有人不罢休,总有人要试。

为什么1978年改革开放呢?一个是这个逼的力量,是底层自发的活动;一个是得到上层的承认,提供一个合法化的空间。

农村改革包产到户早就有了,1956年温州就发生了。但过去的情况经常是,底层应付困难的办法不容易得到国家上层结构的承认,不容易合法化。不合法化,就不能持久,就不能变成制度。

改革要触动传统的观念,不是容易的事情。所以一定要有一个“逼”的力量。中国所以有希望,就是基层总有厉害的人。

民营企业是改革开放的产物,其实你到温州去看,在计划体制下,就有人在搞所谓“地下工厂”,问题是那个时候没有合法地位,今天打一枪后天就被抓起来了。邓小平厉害在什么地方呢?当国家遇到逼的环境的时候,他会做一个反应。这个反应,给它取个名字,就是“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国家机器不能高高在上,脱离实际,光凭教条、书本,就以为可以把国家搞好。要在底层的实践活动中,去吸取力量。

从底层的探索到上层的承认

我自己很有幸,三十年前也享受了改革开放的成果。由于恢复高考,远在黑龙江下乡的我有机会可以进入北京的高等院校学习(1978年,周其仁考入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系——编者注)。到了北京,又遇到党内一位开明人士杜润生,他给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机会,于是我得以参与农村改革的调查(杜润生曾经领导过中南地区的土改,1979年后任当时的国家农委副主任、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等职,是五个中央一号文件的主要起草人。周其仁等人还是在校学生时,即受到杜润生的重视,并在正式毕业前即分配至社科院农业经济研究所,受杜的领导——编者注)。

中国这么大,底层生活这么丰富,下去调查,把现实的东西拿来,互相比较、互相鉴别,发现里头的合理因素,先用短期政策承认,然后把这个政策长期化。发现效果好,上升为法律、国家制度。这就是我体会到的改革。

现在回头看,仅仅用这么一套朴素的办法,实际就是实事求是的办法,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中国就走出这么一条路了。原来在教条的想法下,都是不可以的。公社、公有制,那就是全盘公有,所有土地归公,越大越好。斯大林的体制,全社会成为一个超级国家公司,组织生产。听起来是有道理,不要重复生产。可是一实践,发现有问题。信息成本太高,搞不清楚无数的消费者需要什么东西,激励机制不够,中央计划机关下的命令,什么时候传到底下去?一层一层怎么管好工作?超级国家公司的模式,对付战争很有效。今天还有一个“举国体制”,集中力量解决一个问题有效,但要应付和平时代千百万人的改善生活,这个体制就没效。

邓小平的厉害在什么地方?就是作为中央第一线领导人,运转了这个超级国家机器多年,,他知道信息成本有多高。北方过去冬天没有蔬菜吃,要储存大白菜,就这个事儿,年年都要中央副主席陈云同志亲自批意见、亲自抓。没有高级领导人抓,这个机器就转不动。怎么走出来?就是要尊重底下的创造,开放。把其他企业放进来,这些企业用不着层层请示,厂长、经理有自主权。底下总有些厉害的人不罢休,说,把自主权给我。在东南沿海,由于靠近台湾,属于所谓“战争前线”,国家没有布多少企业的地方,总有一些厉害的人在工业、商业里打转、寻找机会,开始以“非法”的手段,就是不罢休,要改善生活、要创造市场、抓住机会。邓小平的政策,就是从这里头发现的。

芜湖的“傻子瓜子”,炒得好,就起来了。《邓小平文选》三次提到“傻子瓜子”。当年邓小平就是不许党内左的力量去动它,不准随便动。现在回头看,中国从一个超级的国家公司解套出来,就是充分尊重地方、底层的实践。中国的改革开放,就是这么一个过程。就是底层自发的努力,逐步得到国家上层结构的承认。

新的形势在逼迫中国进行更深入的改革

 今天,我们的经济有了发展,我们的民营企业得到了承认,但要看到,这个改革的进步是不平衡的。我们在别的领域,政治领域、行政体制领域,不那么配套。邓小平说过,如果改革没有均衡的推进,到一定时候就很难推下去。什么东西会把中国进一步往前推呢?最近大家都讨论困难,讨论威胁,讨论华尔街金融风暴。我今天不是要谈这些事情,而是要借助回看改革开放三十年这个题目,更抽象地看待这个问题。

中国经济好的时候可以解决一些问题,坏的时候也可以解决一些问题。因为坏的时候会形成一个“逼”的力量。这几年,内需起不来,为什么起不来?居民家庭的收入,在整个国民收入的比例,不到50%。

1980年代改革刚开始的时候,这个比例达到70%多,接近80%,老百姓有钱买东西,市场就活起来了。1990年代中期以后,国民经济涨得非常快,但税收涨得更快,相当一部分资源集中到政府手上。而一些关键的生产要素,最典型就是土地,还没有完全市场化。于是,从收入的角度看,国民收入就有相当大的一个比例集中在政府手里。

这个问题很难解决,因为每个政府都想多做事情,比如解决民生困难,比如多创造政绩。这无可厚非。如果顺风顺水,问题就被规避了,一旦国民经济受到冲击,遇到困难,这个“逼”的力量就显现了。就当下而言,如果不做调整,我们的经济很难继续走下去:高度依赖出口,外销市场出了问题,大量的沿海生产力停止,农民工回乡下,这就可能酿成巨大的经济、社会压力。今年年底、明年初,看起来将是很难完全摆脱这个局面。

这当然是坏事情。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从回看三十年的角度看,这可能也是一个机会。正是这样的力量,让我们的国家从政府到民间,形成一个合力,看怎么把收入分配结构进行一个大的调整。比如税收,能不能相应地减一减;比如说,政府控制的很多资源能更多地往市场上放。我们不是三十年前的中国,中国已经尝到过逼迫下改革、改革加强了国力,尝到了这条道路的甜头。这个记忆犹在,这就是一个机会。

为什么最近在土地问题上有些重要的推进呢?我的看法,还是要回到国民经济。有的时候遇到困难,就逼出一个合力,可能就会带来一些机会。中国不是日本,更不是欧美国家,中国要建设的地方很多,只要经济政策对头,中国不会出现经济衰退。中国衰退的可能性,我大胆地讲,等于零。

不像日本,日本的政策很难摆动,大小河道里都铺上水泥了,农村都建好了,路都非常漂亮。而中国,还早着呢。大家从城市圈往外走,中国需要建设、需要投资的领域,非常非常广泛。但制度不对头,谁好去投?谁有权投?谁有权转让这些资源?这些问题,我相信今天跟三十年前有共同之处。不同的地方是,我们三十年的实践,会让我们对困难、对所有的威胁,产生一种新的认识。因为现实的逼迫,然后调整我们的制度、调节我们的政府、企业、中央、地方、国有、民营利益板块之间的关系,有可能就在困难的情况下反而会逼出一条路。

利用这个机会,我想表达这个想法:现在是很好的时候,去看看过去的三十年。“逼迫”本身会产生很大的力量,在中国,只要认真摸,你总会摸到石头,终会走出一条路来。

我们过去落后,老是要跟着别人走,这是对的,今后也要学别人。但1840年以来,中国向别人学习的问题上,屡屡有错。毛主席讲过,为什么先生老是打学生呢?1840年以后,中国人一直学日本,日本侵略中国;学西方,西方侵略中国。建国以后,我们改革开放也是学啊。我们计划体制学苏联,学来学去把苏联学垮了,后来我们学南斯拉夫,南斯拉夫被我们学得也不行了(众人笑)。后来我们发现,东亚模式好,学日本、学韩国,几乎要达成一致认识时,日本出问题了。然后说,学美国,现在把美国也学出问题了(众人大笑)。

你看这一次,美国的金融机构出了大问题。我见了国内很多大银行的行长,他们都说,这次出事的很多美国金融机构,我们都非常虔诚地组织队伍去参观、学习过,请他们上课,听他们讲怎么控制风险。现在教我们控制风险的老师,自己出问题了。老师都不行了,那怎么办?那就得靠自己了。这就是开始走向成熟了。我们再也不能将一个大的国家的现代化,简单地建在模仿这个模式或那个模式上。我们必须回到三十年前邓小平讲的话,所有的本本条条主义,都是错的。从实际出发这条路,才走得对——因为中国有自己的历史、文化,有自己的人民,有它自己走过的路。

从这个角度看,美国出了问题,是好事情。中国的机会来了。而且我们的心理更加成熟了,我们不会把自己国家的命运简单地说成是仿照这个还是仿照那个了。人类历史就是一个探索的过程。现在发生的这些事情,与当年的饥荒、大量居民往香港逃,不可同日而语。中国的改革开放,是大体正确的一条路,今天的中国人还在继续往前走。我相信,中国有非常美好的未来。

(作者为北大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该文系作者在“回看改革开放三十年论坛”上的演讲,论坛由《中国企业家》杂志社于10月19日在上海举办。文章由本报记者陈涛根据演讲录音整理,题目以及小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