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楚按:杨本富大哥作为翻身农民,
六十年代就对共产党的欺骗手段能有认识,当时我很吃惊。 他不反对共产党,但对社会不公非常不满,可见,公道自在人心。 他坚持不被共产党利用,就是一种抵抗,就是坚持作人的底线, 而不沦为党的驯服工具。 杨本富大哥离开人世已三十多年,但他的音容笑貌宛若在我眼前。
特别是1971年初冬,他借一件棉衣给我过冬的情景, 至今仍深藏在我的心中。 ![]()
1971年冬蔡楚身穿杨大哥的棉衣于望江公园当时,我刚调到成都轴承厂做临时工不久,由于我的旧棉衣,
在石油筑路处把我开除临时工队伍时已上交。而我又大而化之, 认为自己年轻,可以不用棉衣过冬。一次,在望江公园茶铺外, 晒太阳喝茶时,杨大哥见我只穿了一件破绒衣,问我冷不冷, 我硬撑着说不冷。但一阵凛冽的江风吹来,我不禁微微颤抖。 杨大哥见状,立即脱下身上穿的一件新军用棉衣,给我披上, 说借给我过冬。我问他穿旧了怎么办?他笑答:没得事, 可以找老战友换新的。我也不辨真伪,直到第二年春天才还给他, 而且还把棉衣上烧了一个洞。杨大哥仍然说:没得事。 杨大哥性情豪爽大方,黝黑的面孔,高瘦而强健的身躯,
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得出有几分功夫。 我认识杨大哥在1964年。那时,我是待业青年, 他家住在我家后面,临江路15号大院内。一天早上, 我照例在锦江边练嗓子,他正好在一旁打拳, 便招呼我跟他回家坐坐。久而久之, 我知道他当时在成都铁路局做铁路公安,妻子姓曹, 在新南门成都翻胎厂工作,有两个小女儿。 一天午后,杨大哥把我叫到他家喝茶,
我见曹大姐和他女儿都不在家,就问他有什么事。他说, 铁路公安调他到成都至资阳一带铁路上值班,因此他不能经常在家, 特地委托我随时到他家看看,若曹大姐需要帮忙,就请我搭把手。 我一口应下,也没有多想。 后来,我俩几次在新南门清和茶楼上喝茶吹牛,才知道他的经历。
杨大哥,什邡县人,贫农出身。1951年参加志愿军, 奔赴抗美援朝前线打美国鬼子。按他的说法, 当时他家刚刚翻身分到土地, 突然听说美国鬼子要支持蒋介石反攻大陆,夺回他家的土地, 就义愤填膺、义不容辞地参军上了朝鲜前线。1954年, 中国人民志愿军陆续回国时,他已在某师当师长的警卫员。后来, 他1958年回国转业时,他家的土地, 已先后被农村的合作社和人民公社“公有化”了。他说, 农民视土地为生命,他感到受了欺骗,被利用。而且, 杨大哥对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很不以为然,他说,这是扯白( 瞎说),过去也从未听说四川饿死过这么多人。 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们这些过去的“最可爱的人”, 现在不仅一钱不值,还落得周身都是病。 杨大哥虽然转业到成都,并结婚得女,但他并不感到幸福。他说,
因为他常年在铁路上值班,不能照顾家庭,因而家庭不太和睦, 使他心烦意乱。而且,他在火车上听到的多是官员搞特殊化, 甚至乱搞男女关系的消息,(如, 成都军区原司令员黄新廷强占女歌舞演员的故事。) 使他看透了这社会的不公。这就是他随时担心家庭, 委托我随时到他家看看的原因。 我不相信他讲的热情好客的曹大姐会看不起他,认为他有大男子气, 但不便过问他的家务,只好劝他看在女儿面上,维持家庭的完整。 之后他家搬到翻胎厂宿舍住,我还是常去坐坐。 由于彼此之间有共同的话题,气味相投,所以成为好友。 1965年8月,我调到四川石油管理局做临时工,
修建资阳器材库。行前,因我没有一条耐用的长裤, 杨大哥就帮我把我家的一张雕有中华民国国徽的小床抬出去卖了12 元,买了些日用品,才动身去资阳县。后来想起, 杨大哥无意中救了我家。文革初期, 我大妹和小弟所在学校的红卫兵,都要求他俩主动申请抄家。而且, 12中的红卫兵还到我家看过,若他们发现了这张小床, 岂肯善罢甘休。 六六年文革开始,我的早期诗歌,被同在一起做临时工的朋友,
用大字报检举揭发,我被工作组勒令写坦白交代。 这个消息传到成都后,突然一天, 杨大哥带着两个女儿来资阳工地看我。当时,经过追查, 我的两本手抄诗集和读书笔记等,在运动初期, 我大妹为防本校红卫兵抄家,已提前烧毁。所以, 朋友的检举揭发只能凭记忆提供只言片语,我的坦白交待, 已侥幸过关。我与杨大哥和两个女儿,即步行到资阳县城去聚餐。 我给他讲了,我与那位在一起做临时工的朋友,被工作组挑拨、 利用而互相揭发的过程。分手时,杨大哥说,作朋友就要讲义气, 要互相搊起(支持),不要互相扯皮(争论或揭短)。 他还是经常去新南门口子上, 修自行车的李大爷和我的老同学周国昌家坐坐, 与一批成都新南门周围的朋友在“操扁挂”。(练武), 要我回成都时去他家耍。 六六年秋天,修建资阳器材库的成都临时工经过整编,
解雇了几百人。剩下一百来人,被调到四川石油大会战的前线, 荣县、威远县一带修公路、平井场,缩编成为筑路处土建队( 又称成都中队)。由于会战前线离成都较远, 我每年只有一次探亲假,但每次回家, 去看望杨大哥也是不可或缺的事。一次,杨大哥告诉我, 那位与我互相揭发的朋友,委托新南门的罗某找一群人收拾(殴打) 我。罗来找他问是否了解此事,他告诉罗,我与那位朋友被利用, 互相揭发的过程,叫罗不要过问此事,罗才从此不提这件事。 他还告诉我,不要去介入文革,以免再被利用, 抽时间练好自己的身体才是头等大事。六七年夏天, 我从红村石油会战指挥部和处机关所在地红旗村的“抓革命”的“ 成都工人革命造反兵团石油系统分团筑路部队”,回到工地上“ 促生产”,也有听杨大哥劝告,不再被利用的原因。 七零年一月初,我突然被筑路处土建队的群专队揪出来批斗,
军管会和群专队命我交待与反革命组织“红色逍遥兵七零八落部队” 的关系,说成都已寄来资料, 成都市革命委员会人民保卫组掌握了此反革命组织, 攻击中央文革小组的信件。我不知所措,只能避重就轻革自己的命。 六月下旬,我被开除临时工队伍,八月送回成都, 继续在派出所接受审查。 回成都后,我与杨大哥之间的来往自然增多。此时,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休息或习武。他动员我也同他一样“散”( 不上班),我说,你不上班有工资,我不上班吃什么?同时, 他告诉我,他已调离铁路公安, 被安排去守铁路上的交通要道的路口。那时, 铁路上的路口是否通行,由人工拉动竹子做的标志杆来指挥。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到时间拉动标志杆。即使这样,杨大哥还是常“ 散”(不上班),他坚持“看透这社会”的观点, 不愿意为它多出一分力。但他帮助朋友却尽心尽力, 充分表现出社会“边缘人”的一冷一热。 七十年代中期,杨大哥把他的小女儿送去学川戏,
最终考进川剧学校,成了专业演员。他因胃痛常年病休在家,除“ 操扁挂”(练武)外,还学习中医的按摩术,义务为他人服务。 一次,我骑自行车摔倒,伤了手指。由于临时工没有公费医疗, 也是请杨大哥用他自泡的药酒给我疗伤。当时,他还津津乐道的说, 找到了一种祖传秘方,今后要开一家按摩诊所。 可惜他一直没有钱开办,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后来,我在新南门修自行车的李大爷家下象棋,见过杨大哥几次。
他说与李大爷(管制份子)摆得拢,所以常来此聊天。 由于修自行车的店铺处于路口,人来人往较多, 故成为当时小道消息传播的场地。比如,成都当时流传很广的“ 号票歌”,我就是在那里听到的。人们常聚在一起发泄对“文革” 的不满,是“文革”后期的特征之一。 杨大哥是小道消息的积极传播者,他作为翻身农民, 对共产党没有仇恨,但对社会不公,缺吃少穿非常不满。 79年,我获平反,在轴承厂转正当了采购员。
常年驻在长城钢厂催货,与杨大哥的来往就渐渐减少。 1985年春天,我听说杨大哥病了,而且是胃癌,
住在成都第二工人医院治疗。当时我常年出差,晚了几天才去看他。 一天傍晚,在病房里见到他时,他已不能言语。他身边无人照顾, 一人直躺在病床上,口大张开喘着粗气。我凑近他耳边大声说, 杨大哥,我看你来了。他毫无反应,只有脸上淌满汗珠。 我握住他的手,在病床边站了约十分钟,把买好的水果放在病房里, 即去问护士为什么他身边无人。护士说家属轮流守护,刚才还在, 现在可能回家吃饭了。 我没有去杨大哥家,只听说没有几天他就去世了。
杨本富大哥作为翻身农民, 。六十年代就对共产党的欺骗手段能有认识,当时我很吃惊。 他不反对共产党,但对社会不公非常不满,可见,公道自在人心。 他坚持不被共产党利用,就是一种抵抗,就是坚持作人的底线, 而不沦为党的驯服工具 今天,我搜索杨本富(成都),
第一项显示出成都金沙陵园殡葬服务有限公司,我欲去网上献花、 点烛,但不能登录。
安息吧,杨大哥。我会回成都看你。
2016年6月5日初稿
2016年11月6日定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