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这个题目,多半以为我要说的是自尊自重。

“你看人家某某,这才叫活成人了!”纯朴的农民在评价某人活得自在时,这样说。

“厕所的设计者仅仅把你当作身体,而没有当作人。”已故作家王小波在批评北京的公共厕所时,也曾这样说。

农民语言朴素,但朴素之中包含着哲理。他话里除眼馋、羡慕、称赞、夸奖之外,还暗藏着一个人生评价标准。如果你问农民,人与非人的标准是什么,他可能口头上答不出,但心里始终是有一个标准的。这个标准可能是由财富、地位、声望、人格等符号组成的一套价值系统。根据农民的这个评价标准,并非所有人都是人。

作家语言刻薄,但更接近事物的真相。十几年前,北京的公共厕所多半是那种“水渠式”的设计,在“水渠”两侧修着很多左右对称的脚印,人们入厕时排成一条直线跨蹲在“水渠”上,你面前边是别人的屁股,你屁股后面是别人的脸。如果厕所设计者把你当人,在设计时一定会考虑你的尊严、隐私和心理感受。王小波的重大发现是,在有些人眼里,你仅仅是一个身体,是会跑的肉,而不是人。

农民和作家在对中国人的生存状态的观察上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把中国人的生存状态放在人类5000年文明史上来观察,不免让人泄气。在动物、植物和细菌的生物分类上,人本来属于动物。人作为动物已经存在了几十万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那时的人类,和我们今天在动物园或野外看见的动物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所谓人类的文明史,是从人类告别动物开始的。仅仅告别动物,人还不能被认为是人。用农民的话说,就是还不算“活成人”;用作家的话说,仍可能仅仅被当作一个“身体”。要想成为人,人类还要经历漫长而曲折的发展过程。

人类用自己优于其他动物的智力优势,开始发展并积累自己的文明,用现在的语言来说,就是不断提高自身素质。在奴隶阶段,因为刚从树上下来直立行走,与动物区别开的时间还短,所以一部分人误以为另一部分人和自己区别很大,把另一部分人当作动物对待,这就是奴隶。如果说奴隶是把人看作“半人半兽”,那臣民就已经把人完全当人看了,把人和动物明显区分开了,认识到原来被当作动物的那部分人绝对不是动物。这是人类对自身认识上的一大进步。和奴隶相比,已有天壤之别,至少不能将他随便买卖、赠送、处死,他至少可以逃荒、乞讨,也可以拥有自己的财产,如果条件许可,他还可以建造自己的住所、和别人进行商品交换、结婚,最重要的是,如果抓住机会,他还可以改变自己的臣民身份。如历史上分别有姓刘、姓朱、姓毛的几位臣民就成功的把自己变成了皇帝。但臣民仍是被别人统治下的人,仍不能算是人。

真正意义上的人,是公民。只有在人类文明进化到公民阶段,人才可以被称作人。作为公民的人,享有一系列神圣的、不可剥夺的公民权利。他不仅仅拥有财产,还必须拥有自由、地位和尊严。比如任何人不得损害他的人身自由,比如公民拥有国家主人的地位,是国家主权的拥有者,比如人和人的身份一律平等,比如人格尊严不可侵犯等等。只有这些东西被实际享有,你才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人,才算“活成人”了,才不能被人家仅仅当作一个身体。

在我看来,当下对中国人最重要的事,就是争取成为为公民。人作为公民,其首要素质,就是要有人的权利意识,要能识破谎言,不受蒙骗,要明白人的标准,自己要把自己当人。不能只满足于吃喝,不能只满足于被人家当作一个身体。如果仅仅满足于做会跑的肉,那和告别动物前的原始人有什么区别?

                                          2008-09-01

(本文首发于《西安人口》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