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是一个关于时间的秘密。一年的最后一日,于我,总是比簇新到来的一日,更为念惜。所以,岁末年初的这篇文字,可能更多回望之意。好在,来路与前方,也总是一以贯之的。

 

 对这个公号来说,时间是从2015年的那个夏天开始的。清楚记得,那是715,我在雪访上发了第一篇文章。然后就不小心在公交车站,摔碎了手机屏幕。那篇文章是《阿潘探夫记》。

 

从那时起,“雪访”开张了。一直到今天,中间还经历了封号。发文章虽不多,人却一直辛苦奔忙着。转眼,身为“独立媒体人”的一年半时光,就这样匆匆过去了。

 

2016年的4月,我去看望了阿潘一家。那时候,玉闪获得自由不久,“传知行研究所”的牌子,暂时弃置在这京郊野外民居的一角。恰暮春时,院子里最后一树樱花怒放着,灿烂若星辰。天将黑时,猫丢了,我们去田野里找猫,和孩子一起,大声喊着猫的名字。风好大,竖起衣领还冷。北京的春天,还是这么尖利。我想。

 

也是那晚,在苍白的灯光下,听玉闪讲在“里面”的遭遇。他说,一次他被殴打之后,躺在那里,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涌上来一群“白衣天使”,帮他检查身体。这是整个过程中,让他觉得最为荒诞的事······他笑着说起这些,我却突然感到了冷。再没勇气问下去。

 

也去看望了老浦。他依然用大罐头瓶泡茶。妻子孟群陪伴着他。在他回家不久,家里养了12年的小狗毛毛死了。他们又养了两只,和毛毛一样雪白的样子。

 

6月里,夏霖案子开庭,我去访。他的妻子林茹瘦弱又坚强,说起20年前,他第一次约她,穿了件亮蓝色的衬衣,很土。从那时认识以后,他们一起生活了20年,直到201411月他被抓走。

 

也去访当年的“右派”老人。在江西小城的春寒里,78岁的向承鉴老俩口送我。走在雨后的小城,他背着手,即使在躲开雨洼时,也腰板笔直。老伴儿说,他一辈子都是这样走路的。“你信吗。在监狱里18年,我从没有一天,在内心里认为我是犯人。”他说。是的,有一张照片,那是他1978年从监狱里出来时拍下的,还穿着黑布的狱服,眼睛却异常明亮。

 

在这个小城里,他有一个从小玩大的老伙伴,今年82岁了。老人开着助力车,载着我去城里转转,讲他自己的故事。说他一直对共 产党的宣传深信不疑。直到1970年代的一天,他去开会,前面唱《国际歌》,内容是“世界上没有救世主”。后面唱《东方红》,“他是人民的大救星”。他突然觉察到了其中的荒诞。从那以后,他开始了自己的“独立思考”。如今,他拿着儿女给买的苹果手机,天天“翻墙”。

 

这些受访问者,他们把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故事摊给我看。天知道,我是多么深地感念着他们。在那些各自不同的经历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总是那些生活的细节,那是关于活生生的、肉身经验的记忆。

 

就如张小玉。她和丈夫常年上访,最后一次,和警察发生了冲突,丈夫刺了警察一刀,警察死了,他们被抓了。她说,最后一次看到丈夫,是他被从审讯室里踢出来,“像滚皮球一样”。她在那一瞬间,失去了记忆。后面的事情,竟然死活都想不起来了。后来,就到了2016年的最后一个月,她的丈夫,被一审判了死刑。

 

“你最敬佩的人是谁?”12月,一次机缘,见到了人权律师葛永喜,我问他。他说,是他的一位当事人——唐荆陵律师。“在监狱里,他也是那样如沐春风。每次我去会见他,他问候我,说话,语气,都是那样平和宁静,就像在他自己家的客厅一样。”他这样一说,我立刻会意。的确,唐律师,他身上有一种气息。想不出更好的词,我想,那该是圣人般的。

 

我也见过唐律师的妻子,一个朴实真挚的女子。她是会计专业,只想过一种温暖私人的生活,却因为唐律师一直致力于公民维权,投身到了公共领域,这种私人生活,看起来永远无法实现了。如今,她家门前,被装上了摄像头。一次在公交车上,她被跟踪者拦住,非要她下车。她和几条大汉据理力争,口干舌燥,“后悔没带瓶水”。最终,在公交车上乘客们错愕的眼神中,她无奈地下了车。

 

这一切,是真实的,也是荒诞的。在我10多年的记者生涯中,为媒体机构服务时,我是不能去碰触这些采访的。这个国家,禁忌太多。常常,对那些为自由、为众人之事走在前列的抗争者、异议者,媒体会假装他们并不存在。这是另外一个荒诞。

 

说起来,一年过得很快。200多天,一个被警察夺去的生命,可以激起所有人的关心,也可以伴随着一个“情节轻微”,以及一笔巨款,慢慢湮没。记得20165月,雷洋刚去世不久,雪访发了一篇评论:《没有真相 只有一个青年绝望的呼喊》,没想到一语成谶。之后,这篇文章发在端传媒上,题目改为《从孙志刚到雷洋 警权扩张与公民命运》。当然,也是很短暂的时间,就被删除了的。

 

20168月,在发完《律师夏霖和他的时代》一文之后,雪访被永久封号了。但给出的封禁理由,是此前对向承鉴老先生的访谈《大饥荒让我们彻底清醒》。

 

10月里,去陕北采访,一个很普通的历史题目,结果遭遇跟踪。事后得知,是因为当地正在承办“中国艺术节”,政府如临大敌。我们这样的闯入者,也不例外。记得那天,大雾弥漫,在高速公路上,我一直盯着跟在后面的那辆白色越野车,那是当地政府来跟踪我们的。一个以“艺术”为名举办的节日,伴随着大张旗鼓的审查、跟踪、驱逐。事实上,这样的荒诞不经,在这个国家,天天发生着。

 

荒诞见多了,人也会麻木吧。哈维尔在《无权势者的力量》一文中说过,在后极权体制下,权力如巨大的蛛网,限定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以及思想规矩。如果大众服从,就能获得安逸稳定的生活。所以正是沉默不做声的顺服人群,共同支撑起了自由的敌人。

 

可是,有一个问题。在今天的中国,你就是做一个服从者,当空气、以及水,这须臾不能离开的东西,都无法清洁,无法保障的时候,还能获得真正的安逸与稳定吗。

 

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哈维尔倡导人们,去“活在真实中”,现在就开始,过一种光明磊落的生活。他认为,当人们开始真正追问,不再愿意生活于谎言假意之中时,后极权体制就失去了默从的支柱,制宰才能从根本上被消解。

 

2016,就这样艰难地过去了。我知道,所有认真生活的人们,心里都承载了很多很多。 2017,我愿意,也相信,有更多的朋友,会对自由保持更多的敏感,会去寻找更为坦荡真实的生活。

 

如果那样,就让这小小的雪访,陪伴你们一起。让我们一起,做这荒诞世界一个不服从的边缘,为了终将到来的自由世界。来源;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