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公民戈觉平不时参与维权抗争,老是被警察抓,每一次,都接到律师谢阳的电话,问:“老哥怎么了,是不是要我们过来帮你来点什么?”

 

谢阳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有事没事,总之他把你当朋友的,便很主动关照,并且带着很乐观的心情来帮忙。多少人碰过钉的事,他就是不服,不相信。2005年,赤脚律师陈光诚因挑战山东临沂政府用暴力强行对妇女进行绝育及堕胎手术,被拘禁在东师古村家乡。人权律师和维权公民到访声援,却一一挨打而回。在《盲眼律师》书中,陈光诚自述,“十月初,三名律师朋友:许志永、李方平、李苏滨,他们远从北京来看我,也只能走到村口。靠着许多亲戚和村民的协助,我硬是穿过门外几十名看守,才能到村口见他们……”律师不被获准了解情况,后来还被员警假扮的流氓驱赶;他们要回应时,又被痛殴。

 

五年后,陈光诚再一次被软禁在家。同样,“不论是本地村民、外来访客、或者是家族亲戚,没人能被允许探视我们;硬是闯关,就会遭到拳脚相向,甚至身上财物被抢。”

 

2010年还是商业律师的谢阳,听闻这个消息,就是不相信,老是说,哪有这个事儿?你们都是瞎说。陈光诚的事儿,就是假的。

 

其时湖南有一位思想进步的老板,倾向民主,早就留意到陈光诚的遭遇,于是便跟谢阳开玩笑打赌,要是他够胆去,而又能在东师古村的村委会门口拍一张照片,给他一万块;到陈光诚家门口拍张照,给他两万块;跟陈光诚合照,得五万块。老板跟谢阳打赌时,好朋友胡林政律师也在旁听着,他说:“谢阳就是以胆子大出名,所以人家就挑战他。他嘛,又爱夸张,专门把事情扩大一倍,一万改两万,两万改四万,五万改十万……”

 

一路上,平安无事,就是快要接近东师古村时,突然就被人逮住了,把他身上的钱呀、衣服呀,什么都弄光,然后把他带上头套,折腾了很久,开车把他扔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对方还警告他不得回头望,不许动,他心想:是不是要到那儿挖个坑把我埋了?我就这么死了,我的孩子都不知我怎么死的……过了很长时间没动静,他才慢慢拉开头套,一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好不荒凉。结果,谢阳想办法打了一部车,从山东一直奔回长沙。

 

回到家里,妻子陈桂秋见他整个人不成样子,半个眼边都是紫色的。谢阳把事情和盘托出,登时就被陈桂秋批评好胜、好事。“这么危险的事去干什么呀!”陈桂秋当时根本不知陈光诚是谁,还是待谢阳在709出事后,她才从百度上了解到陈光诚的困境。“或许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对弱势群体的关注就很强了。”

 

谢阳勇闯东师古村的故事,渐渐在维权圈子传开来。就是在一次饭聚中,维权公民小彪,亲耳听着谢阳眉飞色舞地绘声绘影,十分倾倒,“他这个故事太精彩了。他住长沙,我住株州,从此以后我们就常联络了。”

 

20146 月,湖北武汉的张科科律师,执照被律师协会卡着不予年检,张科科在网上发了消息,很多网友到现场声援,小彪和谢阳也第一时间赶到。第二天谢阳马上到当地律协,找领导沟通和协商。……

 

中国社会,仿佛每时每地都有百姓被欺压。小彪记得,有一年,湖南临武瓜农邓正加,一次到城里卖西瓜时,被城管驱赶,最后被城管用秤锤砸死。事件在网络上备受关注,家属找到谢阳做代理讨公道。谢阳介入后,跟小彪一起去了几次临武,查看现场、做调查、了解细节。小彪说:“我就是从这些事情看出谢阳是一个做事非常认真、很有社会正义感、责任感,和很有血性的一个人。”

 

好友胡林政也察觉,探访陈光诚失败后,谢阳整个人的心态改变了,“他开始对公权力的邪恶有初步的认识”。其后,谢阳的太太陈桂秋到美国做访问学者,谢阳随她去了差不多一年,认识了美国民主制度的优越性,胡林政猜想,这种日常生活的实际体验,都是谢阳思想改变的根源。

 

东师古村之后,谢阳加入了维权律师圈子,到建三江为FLG案主做辩护。律师江天勇也跟他一道,彼此接触多了,江天勇知道谢阳曾经做过很多成功的商业案件,挣到钱,“挣了多少我不知道,但是他行事很大方,有他一块的时候,基本是他买单,包吃包住,他自称土豪,我们也乐意称他土豪呀。”

 

从前的谢阳,因为个人事业上的成功,完全相信这个社会一片阳光明媚,绝对是依法治国的,有时未免失诸天真,江天勇说,大家一起讨论时,谢阳还提到人权律师过得太苦了,一定要向FLG案主多收费用。江天勇告诉他FLG一般信众都很穷困。谢阳晃然大悟之后,突然又会想到要成立FLG维权基金什么的,江天勇说:“你这就是不知死活,要能成立基金,还等到你吗?”

 

现时被监禁在陕西榆林老家的高智晟律师,早于2005年已三次上书胡锦涛和温家宝,呼吁政府停止迫害宗教人士;2006年,李和平律师开始为FLG案苦主辩护;2008年,江天勇加入。我们总是很小心地帮助这些没钱的人讨回公道,江天勇说。谢阳初进圈子,很兴奋,做得很猛,江天勇认为他根本没想过要控制风险。

 

“不是吗,他后来不知为什么又跑上南宁参加一个事儿,也被打,打得骨折嘛……”

 

709大抓捕,对他们俩,委实有点意料之外。事情发生前一天,谢阳、谢阳的助理魏哥及胡林政三人在洪江市托口镇准备办一个移民案子。吃过晚饭后便各自休息打算翌日去谈事情。不料早上五时多,胡林政听到铛铛铛吵闹的叩门声,他故意不开门,后来才听到谢阳喊他,叫他开门。一开门,门前有十多人,有便衣的,有穿警服的,把谢阳围在中间,有自称洪江市公安局的警察告诉他,谢阳涉嫌聚众扰乱单位秩序,要拉去协助调查。还警告他不要在网上发消息,否则后果自负。

 

两人在执法办做了一轮笔录,结果也是说他们涉嫌聚众扰乱单位。魏哥只跟谢阳做了三个月助理,根本不知发生什么事情。所谓聚众,就是他们正在办的那宗案子的当事人,因被迫移民,依据乡下送草龙的风俗,到侵占他家土地的五菱电器、洪江及怀化市政府门口去讨红包,以示抗议,激怒了当局。

 

结果被扣留二十四小时后才被释放,超过法例一般以八小时为上限的规定;遭受有计划打击的谢阳,被监禁在长沙市第二看守所,至今一年零六个月,期间不得和家属委托的律师会面,家属也不准探望。只有少量和妻子的家常书信。

 

即使被释放了,胡林政还是很恐惧,有半个月的时间不能从恐惧中走出来。..也不敢出门,天天在家待着,睡觉时也把门反锁,拿根棍子把门抵住。楼道上晚上有脚步声,他就到猫眼看看是不是警察来了。住宅楼下停了车,他会怀疑是警察找上门来……恐惧很真实,把胡林政重重罩着,步步惊心,困扰他足足两个星期。

 

“在中国这种体制下,十三亿人,没有一个是安全的,我们没有做过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逮捕我们没有理由啊……我们的危险也跟其他人一样,我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有多大的危险。”

 

胡林政跟谢阳虽然是好兄弟,但行事作风一向比谢阳低调,做的都是普通上市案和刑事案,偶而做的维权案,都是谢阳带过来的。有人会觉得谢阳身影高大,很有理想,胡林政并不以为然,“呵呵,谢阳就是一个普通人,他变成现在的样子,是自己良知的发现,想做个好人,然后想活得更有意义一点,就一步一步走到这个状态,也没有那么高大的理想。公安给他煽动颠覆国家罪名,不可能吧,他只是想为当事人争取最大的利益而已。”

 

“我们没有想过自己在这些事件中怎样推动社会进步,客观上可能产生了这样的效果,但是我们想的都只是怎样为当事人争取最大利益。”

 

他跟谢阳,相识十载,大家本来是庭上的对手。性格上,谢阳偏外,胡林政偏内,合作做案子,其实是挺合得来的。于是便常常走在一起,从公到私,友情日渐增长。“谢阳像大哥一样温暖,他平时还是很照顾人,如果他把你当兄弟的话,加

倍照顾你。我们关系一直非常不错。”

 

大哥有事,胡林政几次梦见他,都是被放出来了,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获得自由。“他被关起来七天的时候,我有次做梦,他放出来了,我就问他:嫂子知道了吗?他说还未告诉她。我说你快跟她打电话吧。然后问他为什么能出来,他这个人就是爱吹牛,我认为这是他很坏的一个缺点,他就说,我是省部级的律师,没人敢抓我。明明是给人抓了嘛,他这个人为什么总是吹牛,我就很生气,一气,就醒了……”

 

醒了发现原来是个梦,谢阳还在里面,没放出来。那时候是凌晨二时多,胡林政

很难过,一直睡不着,直至天亮。

 

以后,谢阳被释放了很多次,都是在胡林政的梦中。

 

本文摘录于江琼珠《中国维权律师及其一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