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网络图片)
王小波(1952年-1997年,当代著名学者、作家)逝世已经整整二十年了。他曾像闪电一样,照亮过上世纪末一代人的心灵。在他去世后,流行了很久,启蒙了很多人。记得那时候我刚二十岁出头,大学毕业被发配到一家乡村小学教书,百无聊懒苦闷无着,有天在县城闲逛,在一个地摊上看到一本书:《我的精神家园》,随手翻看,开篇的一段文字就让我心头一动,作者是王小波,我花了四块钱,买下这本盗版书,回家后熬夜捧读,在满纸错别字里,读得大快朵颐,如遇天神。那时候,我还是个傻逼爱国者,刚刚为赵国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写了一首几百行的长诗抨击美帝,读了王小波后,我为自己感到深深的羞愧,赶紧把那些沾满廉价愤怒的诗稿藏起来。那时候,互联网还未普及,像我这样的小镇青年,很难不是傻逼,幸好及时读到了王小波。他就像解毒剂,把我心中那些伪装的正经解构得七零八落。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冷幽默的思想解剖,像闪电一样,照亮了许多晦暗苦闷的心灵。他开创了一种独特的文体,无论是随笔还是小说,其风格,卓尔不群,自成一家。他应该算是1949年后第一批自由撰稿人,拒绝体制,卖文为生,他的自由,不仅是言说,更是生命实践。
从思想谱系来看,王小波应该是西方古典自由主义在中国的传人。他推崇罗素、波普尔等人,善于从自己的人生经历中撕裂极权的荒诞与罪恶,在读者的会心一笑中完成思想的普及与常识的归位。他是知青一代的知识分子中反思最彻底和犀利的人,他不是高举长矛的战士,更像特立独行的狙击手,吊儿郎当、戏虐反讽中,完成致命一击。他是消极自由的言说家和捍卫者,在20世纪末的中国,他是“自由主义浮出水面”之前的预热与排演,是继顾准之后最有影响力和传播力的自由主义者。今天大陆的许多自由派,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智慧洗礼。
在王小波逝世不久后,便有人批评他太“冷”,是的,他确实“冷”,对于一个经历了极权的高亢碾压与无耻荒诞的人来说,他如何不“冷”呢?他的“冷”,是充满了历史感的,是饱含一代人的青春血泪的。冷却的血,常常会导向反讽与反思,所幸的是,王小波的“冷”,并没有如今天的大多数知识分子那样,走向虚无的深渊,他的“冷”,是消极自由意义上的守卫,不是虚无主义的辩护,因此,他的“冷”,具有了历史感和严肃性,哪怕在今天,也不失其意义。
今天,我们有太多的理由纪念他,无论是情感还是理智,然而在我看来,最为悲伤的是:我们似乎没有力量和脸面纪念他了。面对中国如此的惨烈不堪,我们如果走到他的墓前,是否还有脸面对他说些什么?自由在今天已被屠戮到尸骨无存,幸好曾经的自由鼓吹人王小波已经安息了。如果今天的王小波活着,他还有多少话说?在《巨婴国》都被下架禁止的语境中,王小波,也应该在禁止之列了。中国,正在朝着王小波恐惧的《1984》狂奔。
当下的中国思潮暗流汹涌,自由主义在异化裂变,消极自由已经成为许多人犬儒与堕落的遮羞布,即使王小波在世,我想他也会扼腕叹息,无可奈何花落去了。我曾在《极权之下无消极自由》中写道:“近年来,当局大规模抓捕人权律师、对民间NGO持续扫荡、大范围拆毁教堂,此时张扬消极自由就是故作清高躲进小楼成一统的苟且,是对同胞的苦难与险恶的环境假装无视的冷血。在一个警察肆意杀人,动辄嫖娼致死、屁股被打烂开花、国人普遍活在恐惧与冷漠中的国度,张扬消极自由如同精神自慰,更大程度上是一些知识人自我抚摸的精神鸦片,这样的鸦片不断抽吸,无异于精神自杀。”我想,经历过文革的王小波,一定不会如同时下一些公知那样,刻意张扬消极自由,对当下的罪恶选择性无视。他也许会继续写小说,在汪洋恣肆的想象中洞穿历史和现实的荒诞;他也许会失望伤心、流亡异国。不管怎样,王小波一定会像他的代表作《一只特立独行的猪》那样,散发出独特的生命光芒。如同他的名言:“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当拥有有诗意的世界。”世上总有一些热爱自由,不甘心被宰制的灵魂,为了“拥有有诗意的世界”,选择艰难的抗争,不屈的奋斗。
王小波在去世前给朋友的邮件中曾写道:“在一个喧嚣的话语圈下面,始终有个沉默的大多数。既然精神原子弹在一颗又一颗地炸着,哪里有我们说话的份?但我辈现在开始说话,以前说过的一切和我们都无关系。总而言之,是个一刀两断的意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中国要有自由派,就从我辈开始。”这真是掷地有声的铿锵之音,如此旗帜鲜明,自我称义,在20年前的中国,可谓瓦釜雷鸣,宝刀出鞘。王小波有着坚定的伦理担当与道义自觉,他断不会目睹自由的消失而沉默不语。
自由,说到底,还是需要落地生根来证明和显现。自由不是供奉在仪式上的牌位,而是在历史和现实中的积极展开,是身体力行的抗争与突围,如果我们没有为自由贡献什么,我们便不配自称自由的捍卫者。因此,今天的纪念,也就只会沦为对先人的时髦怀念,而非信念的坚持与意志的追寻。这不应是王小波希望的对他的纪念,他希望的,应该是延续其对自由的信念,不懈的坚守,不停的抗争,唯有这样,我们才不会愧对他的思想遗产与智慧给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