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陷入专制政权的文字大狱之中后,国安们不止一次对我说,他们之所以如此这般对待我,最主要的,是要解决我的\”思想问题\”,以免我出去以后又写那样的反动文章。别说如今的我的思想问题没有如他们痴心妄想的那样被\”解决\”了,即使是在狱中的时候,这思想问题,就一直没有被解决过。不说别的,我在狱中做的一些梦,就是最好的回答。
两年又六天的牢狱生活期间,梦不仅特别多,而且特别奇异。南唐后主李煜是\”梦里不知身是客\”,我则\”梦里也知身是客\”,而且,做了不少\”反动梦\”。
为什么要将这类性质的梦命名为反动梦?首先,我这样的案件,1997年之前,就是反革命,就是反动透顶。其次,法院判决书说发表我文章的的网站是反动网站,我发表的文章是反动文章。再次,直到2008年6月份,贵州省高级法院的贾法官,还在说我的文章\”实在反动\”。这反动一词,它本身就是个中性词,但是,如果一个人的言行是反专制而动,反邪恶而动,反倒行逆施而动,这反动二字,就是大大的褒义词了。所以,我不仅不介意我的思想、文章,包括梦,被那样一伙人称为反动思想,反动文章,反动梦,反而以此为荣。被怀人咒骂是好事,试想,如果我被坏人引为\”同志\”,大家称赞,那我成什么人了。
这些飞出了牢笼的反动梦,不管它们具体情形如何,反映的,不是自己对文字狱制造者的义愤,就是自己对自由的向往。
2005年9月9日那天,特务们对我的抓捕,可谓干净利索,圆满完成了党交给他们的负光荣使命。功劳有国安的一半,也有毕节日报社那个总编的一半,是他,让办公室主任打电话给我,把我骗到等候在他的办公室的特务手中的。对这样的没多少脊梁骨的人,就是在梦中,我也不想见到他。但是,在狱中,我居然做了三次和他有关的梦。
第一次梦见这位刘姓总编,是2006年2月的一天。刘在我出事之前,就盛传要被提拔为毕节地区真理部部长。但至今,他还是屈居在这家最低级的喉舌报里没挪窝。是否受我的党报记者发表讨伐党文章事件影响,就不得而知了。在这天的梦里,刚刚恢复自由之身的我很有君子风度地对刘说,对不起,不是因为我,你都高升了。接下来,我和他耳语我的变天梦:\”我的坐牢,反而使得我那四篇文章更有可读性,更有意义了。我坚信,总有那样一天,《毕节日报》会以刊登我的文章为莫大荣幸的。\”
梦里,刘耐心倾听,表现得还有点人样。但是,真实生活中的刘,则不是那么回事。直到今天,他对当年为虎作伥的事情,连一句受听的话,也没有对我说过。
2006年4月29日,梦见去毕节报社,见到了好几个曾经的同事。梦中,我对他们说,不就是四篇文章吗,却关了我这样久,共产党是否伟光正,由此昭然若揭。正说着话,有人说,刘让我去他的办公室,要教训我,要我写个检查,再考虑工作安排问题。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丢下两个字:\”不去\”,然后拂袖而去。
2007年,我的有罪判决下来后的一天,梦见和我曾经的一个女同事在一个地方说话。梦中,我意识到刘在不远的地方观察着我们,并有所期待。我问女同事:那家伙在那里干什么?女同事说:他让我问你,今后是否还写反动文章。我一听,气又上来了,就大声武气地说给偷听着的刘听:当然要写!过去是偷偷摸摸的写,姓名也不敢落一个,以后,光明正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地写!
这三个反动梦说明,牢狱之中的我对陷自己于牢狱之灾的那四篇文章的正义性,一点也没有怀疑过;对发表那四篇文章的行为,一点也不后悔。还有就是,牢狱之中的自己,对中国大陆总有一天会没有党禁、报禁,很有信心。
对于自己的落入监狱,事前,由于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等原因,心中摆脱恐怖,走出监狱的愿望特别强烈。这样的情绪在梦中也有所反映。2006年6月的一天,梦见一个好友到监狱里看望我。那时,我的案子开庭一个多月了,还没有什么结果。梦中,我问朋友,律师如何评估开庭效果。朋友说,律师认为还可以。接着,朋友对我说,那位来毕节唱过歌,拍个电视片的歌星龚林娜知道我落入监狱的事情后,发誓说:如果不释放李元龙,我就再也不来毕节唱歌了。梦中,我对龚林娜肃然起敬:想不到她和邓丽君一样,还是个有正义感的歌星。
我,一个无名之辈,竟然有山东律师为我无偿辩护,竟然有这样多素不相识的人或在网络上发文声援我,或打电话,甚至亲自到家里安慰、看望我的亲人,我想,正式在这样的感恩心理之下,我才会梦见素不相识的歌星也会声援我的。
国内有权势的人不会放绕我,没有权势的人,则谁也救不了我。我是因为在思想上加入美国国籍而被判刑的\”半个\”美国人,如果美国某个举足轻重的要员肯向中共施加压力救我,希望就大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2006年5月26日的梦中,我居然见到布什总统夫妇了。下面就是这天的日记:
今天凌晨梦见布什夫妇来华访问,我和(孩子)李鹓竟然也在布什的会见人群里。梦里明明和布什在一起,可怪的是,在梦中的我的意识里,我又是一个失去自由的人。求助于布什,让李鹓写封给布什的公开信,发在网上,请布什救我。特别奇特的是,梦里的我犯难了:我不是就坐在布什身边吗,公开信出来了,人家看到我和布什在一起,这算是怎么回事?
梦,只到这里,就\”跳台\”了。
梦醒之后,我还真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办法,于是,我帮孩子拟写了给布什的公开信草稿,准备能会见亲人时,想办法给他,让他发到网络上去(当然,后来放弃了这一不可能有作用的想法)。
另一方面,这样的梦境不能不让我感到可悲。因为,我说假话的文章,才可以在国内媒体公开发表;我说真话的文章,即使偷偷摸摸到国外发表,还是没有能够避免专制政权黑手的迫害。还有就是,即使在梦里,落难的我也绝对不会去向中共政府或某个高官求救的。我的心里最清楚,我有了什么难事的时候,不管是在梦里,还是醒着,我都是多么盼望能够自然而然地向本国的法律,本国的政府等求助,而不是向\”外人\”求助。
还有一个与美国有关的反动(叛国?)梦。这是2006年12月19日做的一个有趣而又带有传奇色彩的梦。梦中,美国有了战事,要在中国挑选16个各方面素质很好的人参加特种部队。我因为会开车,会电脑,会写文章,还当过兵,竟然脱颖而出,被选上了。穿上很酷的美式戎装后,我们16个人坐进了一辆军用大卡车的货箱里。车厢里不可思议地坐了一对母子。那小可爱只有岁吧。我正吃着的米花糖挨近小可爱的嘴边时,他就理所当然地张开小嘴,偷吃我的米花糖。我看见了他的\”不良\”行为,他可一点不难为情,任挂在嘴边、脸上的米花糖随着他的小嘴上下颤动,仿佛公然向我\”挑战\”:就吃你的米花糖,看你把我怎么办!。
梦境一跳,我们已经从飞机上跳伞下来,正收拾降落伞。看,前面有一辆车,挡住了我们特种兵的去路。我走下车,坐到那辆车驾驶座上,随便掏出一把钥匙往点火开关里一插,竟然就发动了这辆车。颇为得心应手地将它倒开后,我们继续前进。身在异国他乡,我却感受到了身心从未有过的放松和惬意:我说什么,我写什么,我要\”诽谤\”、\”攻击\”共和党、民主党,我高兴在思想上加入任何一国国籍,再也不用担心同事告密,更不用害怕特务抓捕;我也能为这个世界民主、自由的灯塔的国度效劳呢……
我也当过专制政府的大兵,还参加过侵越战争。这让我至今仍感不安,所以,我从来不称呼那些和我在一个部队当过兵的人为什么\”战友\”,也很不乐意被他们称为所谓\”战友\”。如今,即使只是在思想上\”加入\”过美国国籍,即使只是在梦里参加过美国军队,我也为自己的创意和梦境感到宽慰。
说穿了,实际上,我向往的是人家民主、自由的制度。你真让我挑选国籍和生活地域,我不会考虑任何一个除中国以外的国家的。我不像那些说一套、做一套的专制政府里的党棍、政客,我心口如一地喜欢我的祖国(非四九年后的所谓中国)。中国以外的国家有甜酒腊肉酸菜金豆汤吗?有诗词对联红楼梦吗?有我的父亲孩子妻子吗?有我的母亲祖母的坟茔吗?当然没有。你说,我去国外干什么?我有什么理由和必要去什么劳什子国外?。
显然,任你如何妖魔化美国,任你将我抓进了监狱,我对美国的认可,我对美国民主和自由制度的向往,是谁也阻挡不了的。身子去不了美国,梦魂也要去美国见识一下,梦中也要为美国做点什么。一个人,只要真心向往美好事物,是监狱,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的。
当记者、编辑时见到的武警,可有礼貌了,进门之前必定敲门,喊报告,掏出稿子时必称请编辑老师指教等。可是,在看守所遭遇的武警,简直没有了多少文明影子。他们演习时,根本不管枪口是否对着犯人。所谓安全大检查时,如鬼子进村,野猪进了包谷林般穿了鞋上床,然后把犯人的被褥、衣物等等全抛到地下,把个监室弄得狼藉不堪。犯人在他们眼里不是人。我对这些家丁本没有什么好感,这样一来,心里对这些大兵,印象更差了。
正是在这样的反感心理驱使下,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如何\”算计\”他们。梦中,武警倒车时,差点撞上一根电线杆。我的一个骑单车的朋友给他们叫停,并咕噜了一句什么。这下,得罪武警了,他们要抓、教训\”胆敢\”说他们不是的他。朋友骑了单车开跑,武警开车追了上去。等我辗转找到他们时,朋友已经被他们用一个建筑用的钢铁架子压在地下。我得救朋友。可是,梦中的我是没有了记者身份的刑满释放人员,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走上去,举起相机说,我是记者,我需要你们勇抓歹徒的照片,配合一下好吗?这些上报经验老道的家伙立即走到被压得死死的朋友前面,作勇斗歹徒状。心里虽心痛朋友,但想到这正好,照下来,就是他们迫害无辜的证据。于是,我就照开了。一边照,一边心里哼道:得意吧,这些照片明天见了报,你们哭都来不及了。
梦,毕竟是梦,现实生活中,那一家喉舌媒体悍然作过武警和军队的反面报道。
对党绝对忠诚,这样的话竟然是全国国安的训词。我不知道,国安们每天见到这句话时,是没有把它当回事,还是其他什么心理。但有一点是无可争议的,即对于一个具有独立思考能力,具有独立人格的人来说,这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的非人化训词。对党绝对忠诚,对自己的妻儿父老呢?对国家和人民呢?对真理和正义呢?忠诚与否无所谓,是不是?仅这句话就足以说明,这些人不是所谓国安,是地道的党安。正因为如此,为了党给他们的那点残羹冷炙,坑蒙拐骗,残害无辜,颠倒是非,在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人物身上,他们也全武行都用上了。吃尽党安苦头,深感屈辱而又无处伸冤的我往往在梦里痛斥党安。
2006年11月29日那天,梦见刚获得自由回到家中,党安又把我抓去。到了党安会议室门前,我看到里面坐满了人。心想:这是要把我作反面典刑,以儆效尤吧?正好,我可以借机揭露党安们的勾当。谁知他们没有把我带进会场,而是带到了一间审讯室。一个女党安拿出一盘光碟问是否我邮购的。我一看,这是我从海外邮购的,有关六四的光碟。杀了人还想拼命掩盖真相,太卑鄙了,我怒斥道:六四屠杀学生,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就是你们,难道心里不清楚六四杀人没有?见不得天日,当初为什么要杀人?你们凭什么抓我?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你们有没有人性……
李元龙,醒醒,醒醒……
睁开眼楞了一下,我才明白,刚才是做了个反动梦。犯人们问我,你在骂谁啊,骂得好凶?骂谁,骂尽干伤天害理之事的特务。接着,我给他们讲了自己在梦里是如何斥责特务们的。
他们那废纸般的狗屁法律究竟是怎样规定的,我懒得去查考,反正,在关押我的毕节地区看守所,只要开了庭,无论是毒枭还是其他什么犯罪分子,也无论那罪名将会判处有期徒刑、无期徒刑还是死刑,被关押者就可以会见亲人了。可是,我这个最高只能判处五年有期徒刑的文字狱受害者,在开了庭之后,却在无心无肝的党安捣鬼之下,连亲人也不能会见。有罪执行通知下来之后,剩下的刑期如果不满一年,就可以依照规定留在看守所服刑,并可以到相对宽松些的劳动号劳动。我的执行通知下来之前,看守所即对我说过,执行通知一下来,就让我到劳动号去,给他们管理档案,写写材料什么的。我的执行通知是2006年12月26日这一天下来的,可是,直到2007年9月14日出狱,一天的劳动号,我也没有去过。原因,还是党安捣的鬼。
2007年中旬的一天,我问看守所一个官员:执行通知下来半个月了,为什么还不放我出去劳动?回答是:能放你出去,早都放你出去了。原因,你就别问了,你心里明白就行。
我面对的,是一个表面强大、信心十足,内里虚弱、没有安全感的政府;我招惹着的,是一帮看似\”精干内行\”,实则愚昧无聊的特务。
因为心里那个义愤,晚上,竟然梦见我的一个堂兄弟和一男一女两个党安在一起吃饭喝酒。亏了那女党安,居然妄想我和他们一起举杯喝酒。想起党安在我的事情上种种卑鄙无耻的行径,我断然拒绝与党安坐到一张桌子上吃吃喝喝,并指了党安们质问:不就是四篇说真话的文章吗,你们居然把我和作奸犯科的社会渣滓关押在一起。你们做这样的伤天害理、焚琴煮鹤的缺德事,良心一点也没有受到谴责?一个人,干什么没有饭吃,没有衣穿,非得干这种为人鹰犬,天良丧尽的勾当……
醒醒,你怎么了,你骂哪个,哪个得罪你了。
身旁的一个年青犯人把我叫醒。
另一个和我关押了较长时间的中年犯人说:肯定又在骂国安。你们不晓得,他在梦里骂国安,不止一次呢。是不是,政治犯?
我说:嗯,是的,骂国安,还是女国安呢。
当然,这只是又做了个反动梦,醒着的时候,即使我想数落党安,我也会有所克制,不会那样激烈火。因为,那样的做法于事无补,于我无益。再一个,想想,党安们可怜又可悲。党需要他们的时候,摸头拍肩夸他们忠诚,不需要的时候,那,就是四人帮,三种人,或者是肃反对象了。
但是,这样的反动梦境说明,我没有因为邪恶势力的淫威而改变了自己做人的底线,也没有因此改变了自己的思想。相反,因为亲身遭受过文字狱的迫害,我对这一反文明、反人道的行径,更加痛恨,我对邪恶的人和事,更加痛恨,我对中国民主和自由的期望,也更加迫切。
想来想去,要想改变一个人的思想,除非人的头脑如电脑那样,里面也有储存思想的硬盘,你能够把储存有自己喜欢的思想的硬盘换装进去,目的,就可以达到了。问题是:人世间就一个思想,就一个声音,那还成其为人世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