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底，我在杭州访问友人。在朋友家上网时，孙立勇先生说：\”小田，快，李金芳病了，高烧，躺在床上起不来，你赶紧打电话安慰安慰她。\”人在孤独、病痛时，一句安慰的话虽然病不能真正缓减这孤独与病痛，但几句话足以让人感觉温暖，这个时候，精神上的支持也有一点帮助，再说我不是个吝啬于几句安慰他人的话的人。（此前，我已经在网上了解到了她是秦永敏的前妻。）当我正要打电话的时候，李金芳也上线了。我们交流了几句，短短的几句，足以让我欣慰：又是一个坚强、自尊的女性。
几天后，我到了北京。朋友带着我，七拐八拐，总算找到了李金芳在海淀区肖家河租住的地方。这是一处几乎可以称为贫民窟的地方，住的都是外地来京讨生活的人。不大的大杂院里，到处可见垃圾、到处都是难闻的气味。在这个地方，唯一一个门前干净的家就是李金芳的家。虽然这间房子坐落在角落里，窗户也因为被光挡着，屋里看起来很暗，但从开着灯的亮光里看去，家里依然是一尘不染，收拾得井井有条。嗯，这确实是一个坚强的女性，这是我第一眼看到李金芳的感觉。但惭愧的是，我帮不上她。
我在与李金芳一路之隔的地方住了下来，于是，我们也就慢慢熟了，当我们越来越熟，对她的情况越来越了解时，我才知道，她不仅仅是个坚强的人。或者说，她不是作为一个难属坚强的，她的坚强来自于她自身的理念。
20世纪80年代后期，李金芳凭着自身的干练在一家私营企业干得风生水起，尽管那时候的钱很值钱，但对于她来说，存两三万块钱似乎是一件很简单、很容易的事情，这也让她成为家里的骄傲。\”六四\”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原本就非常理想化的她在亲历了\”六四\”后再也无法让自己成为一个简单的为活着而活着的人。她辞职后，一个人坐飞机去了海南，去海南朋友工作的报社工作。因为她的单纯，海南容不下她。正在这时，她认识了刚从监狱出来不久的秦永敏先生。她对我说：\”我就是觉着他受的苦太多了，我想和他一起吃苦，一起为了理想而吃苦。那时，我太单纯，也太理想化。\”我问：\”现在呢？\”她笑笑：\”可能不会了。\”我看了看她，也笑了：\”看看，言不由衷了吧。如果你真的这样想，那为什么你姐姐为你介绍了一个有钱有权的人，你还为了推辞而到处找人家毛病？\”她大笑，我也大笑。后来她说：\”我不甘心，我不能为了生存而改变我多年的追求。\”
有的人的追求是理想，有的人的追求是金钱和社会地位，有的人什么也不追求，就那么庸庸碌碌地为活着而活着。而理想者，在我个人看来，是这三种人中最强大的。是的，理想者一旦确定了自己的理想，就很难再改变自己的理想，不管受了多少苦难，依然坚持着。罗大佑的《闪亮的日子》有句歌词：你我为了理想，历尽了艰苦，但愿我们能拥有，这闪亮的日子。理想者的终极诉求并不见得就可以实现，但这精神的充盈会让软弱者也无比强大，这是什么也换不来的。人，当然要做强者！
事实上，和秦永敏先生的结合，并不仅仅是因为理想。有一次，李金芳对我说：\”既然人得吃饭，就得挣钱，虽然这很正常，但我总觉得挣钱是一件很俗的事情。\”听了她的话，我一时难以理解，这哪里是简单的理想者，这分明就是精神贵族嘛。于是，她和秦永敏先生的一些小矛盾也就产生了。在一次交流后，我越来越发现她和秦永敏先生就像萧军与萧红一样，秦永敏先生就是那个粗糙但又有担当的萧军，她就是那个单纯、善良、敏感又高贵的萧红。可我知道，他们的矛盾并不仅仅是因为人生态度，也不完全是因为性格，而是还有一个烙印没有被完全愈合：李金芳女士比秦先生足足小了12岁，由于她是家里的骄傲，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她和秦永敏先生的结合当然遭到了家人的反对，但她坚持着。由于秦永敏先生的身份，警察找上门，家里的反对更甚，她依然坚持着。在他们结婚半年后，从来无病无痛、最疼爱她的父亲去世了。秦永敏先生并不是细心的人，小鸟依人的李金芳并没有在他那里得到更多的关爱和理解，于是这矛盾便升级了。他们婚姻的悲剧，并不完全是我以前所想的那样：得不到双方家长的认可和祝福的婚姻注定是无法真正幸福的。李金芳曾说过：\”我和秦永敏就是因为理想相同，再其他很多方面，我们都不相同。\”这，应该才是他们婚姻不幸的原因之一。
我无法去了解多大的苦难会压垮一个人。海明威说：\”你可以打倒我，但不可以打败我\”。这不是他的豪言壮语，而是强者的内心真实写照。在经历了长期的内心煎熬后，不愿意做失败者的海明威自杀了。但李金芳不可以，她有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儿。她曾说：\”一次，我的一个朋友去我家看我，看我生活那么艰难，劝我把孩子送回爷爷家，再找个人嫁了。我没有答应，我说我不管多艰难，我都不会和我的女儿分开，当时孩子就抱着我哭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表情凝重，看着前方。那一刻，我的心有点疼。是啊，一个人，连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只是，有的人不得不活着。
阿丹是我所见过的孩子里，最懂事、最让人心疼的孩子。由于她们不是北京户口，而李金芳又在北京打工，所以要想在北京上学，就要交3万到10万块钱，她们没钱，孩子只能失学在家。有人想帮助她们，但阿丹说什么也不同意，因为孩子觉得她们还不起人家。这么小的孩子就将自尊、自爱、自强表现的淋漓尽致，我无法不疼爱这孩子。有一次，李金芳不知道准备出去干什么，正好阿丹的同学来找她玩，她问妈妈：\”妈妈，你知道哪里有凭学生证不收钱或者少收钱的地方吗？我们想去玩。\”我不希望孩子什么时候都在钱方面想得太多，从而委屈自己太多，所以我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想要给她，可孩子说什么也不要，我都塞进了她的口袋，她硬是掏了出来。李金芳经常对我说，孩子在钱方面很节省，因为她知道我们没钱，所以就经常计算着花钱。李金芳说：\”我就是这么教育她的，我不能因为我们生存的艰难，就将自尊抛弃，完全依靠他人。虽然有很多人愿意帮我们，但人家的钱也来得不容易，我们能抗就自己抗吧。再说了，人不应该过多地依赖他人。\”
我知道，她曾在一个寒冬三次搬家。一个朋友说：\”她是自愿的，为了秦永敏，为了理想。\”但为了理想，她曾经受过多少苦？她说：\”有一天回老家，我表哥说我，这还是你吗？怎么从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变得这么泼辣？\”顿了一下，她继续说：\”有一次，我开饭馆，可能因为我做的饭好，可能是因为我做的饭实惠，还可能是我做的饭干净，我那里人很多。旁边那家找我的茬，气得我跟他们吵了起来。他们拿当官的压我，我才不怕呢，我几句话把他们吓住了，以为我有什么后台。我哪有什么后台呀。为了活下去，为了女儿少受点罪，我什么苦不能吃，什么事情不能做，要是怕了他们，我和孩子怎么办？\”虽然这是她苦难生涯中的一个点滴，但从后来的交流中得知，类似的事情太多了，多到我们都难以想象。一个单身女性，带着未成年的、需要照顾的女儿，这种苦难少了才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她还不愿意同不断骚扰的警察妥协。只有体验了苦难的人，才会知道，最简单的幸福是多么的弥足珍贵。
2008年5月初，因为孩子上学问题，她得搬回老家香河去住。在清洗一些需要搬的垫子时，她突然对我说：\”一个人，要是常年为了生存而做这些在人们眼里是卑微的工作，那么，这个人还会一直葆有那种高贵吗？\”我楞了楞，没有回答她，但我想，高贵者高贵在血液里面，而不是外在。任外界的消磨有多么厉害，这高贵都不会彻底消失。她不就做到了吗？
一个人，如果能够经历大起大落的人生，那么这个人的生命就无比充实，我想李金芳就经历了这种大起大落的充实。从一个80年代就自己有2万多存款，到近年一直连生存都无法保证，再到相对安稳。这种大起大落对人的磨砺，没有一个坚强的意志和理念的支撑是很容易奔溃的。我曾见过她用小楷亲手抄的金刚经，那些娟秀的字迹让我羡慕，但我想更多的是她在用这种方法排遣自己的苦闷与孤独。
我曾试探着问过她，对于曾经的选择给她带来的眼下的磨难，她是否后悔过。她回答，一点都不后悔是不可能的，但既然选择了，并且是为了理想，而不是别的，就算是受再多磨难，也应该承担，而且要继续下去。
我选择，我承担。很简单的一句话，但很多人做不到。李金芳没有更多的语言来表达，高调到四处为自己的理想宣扬，但她在践行着，在磨难中前行着。对于一个人来说，这，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