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发现周剑岐:一个网上读-写时代的开始

我撰文评论过很多作者,不管是应约写稿还是我自己有话要说,所有的评论均基于那些作者已发表的作品,且多为读者比较熟悉的读物。作为评论者,我至少可以假定,我的读者在读我的评论时都与我共享了他们认可其存在的作品及其作者。自从印刷业垄断了文本流通的方式,书写者非要通过正式出版来获得承认的观念已深入人心,从报刊的书评专栏到学院内审定教授的业绩,评价一个人所写的文字,至今仍只限于印刷出来装订成册的东西。长期以来,出版成为文本问世的唯一方式及其存在被认可的证明,处于手稿状态的文本就像产品无商标或营业无执照一样被搁置在正规的流通渠道之外。

本文要讨论的周剑岐先生及其所写的文字便属于类似的情况。他写了很多东西,有好几本读书笔记,有多年来写给我和其它人的电子邮件,有我们俩就不同的话题讨论后由他执笔追记的谈话要点,还有他平日随时札记的片断思考,也有不少或长或短的文章。所有这些文字都未正式出版,直到不久前,他才整理出其中的一部分贴入了他开在博讯博客(http://www.boxun.com/hero/baijia.shtml)上的\”周剑岐文集\”。

互联网的出现彻底打破了印刷业垄断出版和限制阅读的局面, 人类今日已进入一个新型的读-写时代。在学院、出版社和报刊控制的发表领地外,成千上万的网站为任何一个有表达欲望的书写者提供了写跟贴和建博客的方便,将私人手稿转为公开出版,如今成了只需点一下鼠标即可完成的事情。发表不再受编辑的审查和篇幅的限制,也不再是学者、作家和特约撰稿人的专利。表达及其传播方式正在从极少数被认可的作者为广大读者制作读物的狭小天地转向一个无限开放的读-写空间: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参与网上书写,一个互为读者的书写群体已日益壮大起来,各具特色的文体和文风正在把狭隘的可读性逐步扩张到正式出版物设定的界限之外。被阅读就是被认可被接受。正如图书市场通常总是按某书的销售量确定其是否畅销,现在你点出一篇网上的文字,一眼就可从所标明的点击数看出它已被阅读的次数。与成千上万普通的博客户主一样,周剑岐的文名还远未到网络名家们那样广为网民所知的程度,但仅就其文集至今已有的四万多点击量来看,我至少可以假定,在有兴趣点开本文往下读的浏览者中,多少总会有些人已涉猎过他写在网上的文字。现在,让我们就从这一点共识出发,直接展开对周剑岐及其言说的初步讨论。

二、认识周剑岐:从读书到读人

我与周剑岐的交往可从我应邀参加他所筹办的一个会议说起。康州哈德福地区有个华人组织叫南纽英伦科技协会,该协会的成员多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由港台来美留学,学有所成后留在美国工作的工程科技人员。为促进本地华人工商业的发展,该协会每隔几年常会办一次科技交流大会。与会者按学科分组座谈,由各行业的专家们在一起讨论本行业的相关问题。在科学家和实业家交流信息,推销产品的主会场之外,大会还附设了一个人文组的会场,此会场的主要召集人就是周剑岐先生。我移居纽黑文十五年来,已多次参与周所主持的会议,每一次开会,从创意、发起到组织安排,多为周剑岐一人负责运作,几乎所有的讲员都由他四处联络,从附近的大专院校或更远的地方约请而来。他们的演讲不只文化意味浓厚,也常关系到两岸三地的现实情况,讨论中每涉及在美华人所关注的时政社会问题,总会在听众中引起强烈的反应,一时间台上与台下争辩得十分热闹。这些自筹自办的会议虽不能与学院中召开的大型学术会议相比,但在周剑岐本人及其同仁这些年来以文会友的生涯中还是留下了难忘的纪录。1

与常见的会议主持人总要登台露个面讲讲话的情况不同,我发现周剑岐只埋头在幕后和台下做他该做的工作。对他来说,每召集一次会议,就好像编导一台大戏,会前的组织工作早已通过发电邮打电话安排就绪,等讲员们陆续到会,各小组都按预定的议程发言讨论起来,他就功成身退,恍若置身局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较远的角落静心听讲,只是偶尔会拿起照相机,凑趣地抓几个台上讲员的镜头。不认识他的人,多半会以为他是个外来采访的记者。有时候,我特意从台上讲员的角度看他几眼,每当注视到他平板的面孔上那种行家看门道的神情时,我能隐隐感觉出他热心办会的独特乐趣:既不是要摆出在前台主持会场的主席姿态,也无意于报幕员那样的穿插性表演,他只要静观他安排的节目在进行中产生的效果,看哪些人的话搔到了痒处,哪些人的话没有说透,哪些人的话还不到位……眼前的会场恍若在进行着一场由对话组成的谈吐实验,他在趁机感受他一手促成的论辩氛围,玩味着其间的思想踫撞,似乎竭力要抓住讲员们情意流露之际所传达的什么重要信息。

与科技会的其它成员一样,周剑岐也是理工出身,从七十年代就业至今,一直在本地的一家保险公司做IT工作。人文社科的知识与他的本职工作当然没有多大的关系,一周五天,一年到头,他都坐在计算机屏幕前处理数据和维修程序。这是谋生养家的基础,他干得敬业而知足,其中的苦乐惟有他自知,我从未听到他谈论过任何有关他日常工作的事情。但无论如何,几十年的办公室事务并未把他消磨成一个事务主义者,工作之余,他仍兴味十足地保持着自学生时代以来就喜欢读书思考和参与同仁活动的习惯。常常是在晚饭后,他走出家门,去附近的购物中心散步,走过陌生的人群,在顾盼间瞥见的音容笑貌中感受着他欣然融入的人气。其实,他热心组织讨论会和参与其它活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要寻求能够更集中地与他人交流的机会。对第一代华人移民来说,北美实在是个冷清寂寞的地方,一个华人学者若在所跻身的学院内只埋头做书本上的学问,他/她在很大的程度上就有干死在书本中的可能。周剑岐的业余做学问反倒给他的机动求知方式带来了方便,在勤于文本阅读的同时,他有机会,也比学者们更有自由去阅读社会、生活与人群。值得一提的是,他还有一双听话时敏于听音的耳朵,当他带着喜悦的探求态度进入会场和参与讨论,除了听一听学者们所讲的书本道理,还会更留心他们讲话的思路。他就是有兴致在活跃的交谈中把握世态时潮的脉搏,趁机研讨另一种书本外的学问。

来美后接触的华人中,我发现不少学理工的人士对文史工作者多持疏远的或漠视的态度,而不少来自台湾的移民,在与这里的大陆客接触时,还常会流露出某种警惕而不信任的神情,甚至连提说大陆人所用的措词,仍会无意中带出白色恐怖年代的余韵。但周剑岐却有所不同,他在待人接物上不但包容面较广,而且有兴致主动地走向对方,与上述的两种态度形成了明显的对比。我第一次在我家客厅与他见面时,他还带来了一位在他家附近一所大学访学的大陆学者。那学者来自湖南的岳麓书院,专门研究理学,围绕着他正在筹办的人文组讨论会,周剑岐就大陆的儒学研究现状问了不少问题。谈话过程中,他一直是讨教和询问的口吻,问题都问得简明扼要,但也颇具挑战,你要准确回答他那些问题,还确实得费些心思。周其实是很会问话的,在从你口中问出他想暸解的情况之同时,他也将眼前正在进行的谈话引入了他所营造的系络。在我们认识后最初几年的交谈中,两个人之间也时有维特根斯坦所谓的聋子对话:听到周剑岐喜欢提说的\”民德\”或\”血性\”等属于他自己的口头禅,常听得我有点不知所云;而对我那时正在钻研性别研究理论的热劲,周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鼓励。因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的交谈中都存在着不少自说自话的成分。包括参加他组织的各种活动在内,看到他热心联络和忙迫操办的情形,我有时甚至觉得此人多事而好动。

直到后来相知日深,我才逐渐觉察出他迥异于我的为学态度。他读书、为文以及与人交谈,既非为单纯求知,也无意做成名成家的学问。很久以来,他更多的情况是带着自己内心的困惑,个人生活中种种切身的问题,去阅读中求疏解,通过书面或口头的表述来理思路的。所谓读书明理,对他来说,为的就是要有个心无芥蒂的感觉,步入行无挂碍的情境。因此,能够在思考和交谈的带动下活出自己的生命,度过生活中难免的坎坷,在他看来,也就算发挥了他阅读、书写和交谈的功效。但在读和写之外,周剑岐似乎更喜欢与人交谈,只要能踫到合适的交流场合,他总会带着叩问的态度,把在场的谈话不知不觉地引入他自己的文化关怀。

周剑岐的傍晚散步,最终总会走入购物中心的一家书店。那正是米诺瓦的猫头鹰起飞的时分,白昼的喧哗已沉入夜色,凝聚的灯光下,读书的人们沐浴在一片舒适的色调之中。周剑岐来这里翻阅,心里常带着正在思考的问题,凭他那长期养成的信息敏感性,他很快就从花花绿绿的新书堆中拿起他要找的书浏览起来,在他一目十行的快读中,或获得启发,或得到释疑,或证实了他一直在琢磨着的某个推测。有时候,他认为值得买的书的就当下买回去–日积月累,他收藏的中英文书籍不只使我大开眼界,也为我的写作提供了比去图书馆更方便的参考–,但在更多的情况下,他则是站在那儿浏览上一两个小时。他确实没有充足的时间通读太多的新旧书籍,死啃书本也不符合他的阅读习性。书店阅读之于他,只是工余的零碎时间中活动一下脑筋的知识狩猎和信息勘探,是一种弥补\”日知其所无\”的野外采集行动。他勤于抓紧那一点时间有效地扫描要点,回家后常会写电邮发附件,把阅读印象中抓到的线索向我转述,写上几条可供我们讨论的话题。而近年来随着网上阅读的丰富和方便,他更上网博览搜索,经常把他从其它文章中剪贴下来的文字集中起来,加以评点,及时寄来与我分享。我把他众多的干条条电邮比作史前先民的结绳记事,因为他那些\”短章记思\”的文字读起来实在是没头没尾,很可能让局外的读者觉得疙里疙瘩,啃不下去。但对他自己–也包括我在内–来说,积累的多了,把它们按时闲顺序排下来连贯阅读,常会从杂乱的记录中理出一条条令人感到豁然贯通的线索。

周剑岐一贯奉行的是庄子\”得意而忘言\”的思维潇洒,他写那些干条条,仅为弄清胡塞尔所谓的\”事情本身\”,只要通过即兴的书写获得了思想上的澄明,文字读起来流畅或优美与否,他认为并不特别重要。他这种好为文,不求甚工的手笔潇洒,还真可与五柳先生的\’好读书,不求甚解\’有那么一拼。古人有所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说,周剑岐那些干条条到了我手中,对我的阅读和写作常起到探照灯射出光束的作用。我的英文阅读水平至今仍很有限,面对大量有待阅读的英文数据,要做到快速检索和把握要领,还是会感到有些吃力和隔膜。长期以来,周剑岐所做的勘探工作不但对我选择读书多有引导,还为我提供了不少写作时需要的参考数据。没有他为我做过的那些类似图书馆数据员所做的工作,我有些文章很可能会写到思路不通时中途夭折。就他这种\”古之学者为己\”式的读-写成果而言,受益最多最深者大概就数我了。

我是个做事情好从兴趣出发的人,多年来耽读犹如贪食,博览虽有余,贯通实不足,思想的成熟较为迟缓,在读和写的方向上,一直是在不断的调整中逐步明确起来的。来美后结识了周剑岐,他对我思想上开导尤多,纠正上也用力甚勤,在我们将近十五年的交往中,或交谈,或通信,或参加他组织的各种活动,所有与他接触过程中发生的思想踫撞和对话机锋,都像一面他人的镜子闪现在我的面前,让我照出了我长期以来惯性思维中存在的问题症结,以及我的大陆经历难免会有的局限。周剑岐并非专业学者,更不在公认的作家之列,在学界和读者群中,至今还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有关他的言说、思想和情怀,除了我有较多的了解,且有兴趣解说,此外恐怕再无人热心作评介,书面上当见证了。

天下的道术一直都散布于天下,并非只集中于学院。很多叫嚷得特别响亮的人都是在死抓细枝末节,真得其要领者反倒因专心思考自己的问题而安于其真人不露相的状态。周剑岐的阅读书写和思考交谈无疑属于后者。

在以下的讨论中,我将以博讯博客上\”周剑岐文集\”中所收的文字为主要的数据依据,再辅之以他写给我的很多干条条电邮以及平日接触和交谈的印象,对他的思想言说中我个人颇有体会的内容,试向有兴趣了解的读者作一初步的评介。写这篇并不指望引起学者或评论家重视的文章,让我一直感到犹豫的并不是我写作的信心和能力,以及可能引起的反应,而是在我开始阐述那些我想说清楚的问题时,我忽然发现,我在平日撰写评论时常用的措词和运用自如的操作,如今进入了周剑岐的系络,竟无端地有些不太适用。真要做到比较准确的把握和尽可能让普通读者容易理解的说明,即使是像我这样还算熟悉周剑岐的作者,也感到颇有难度和面临挑战。我不得不在这篇讲述别人的文章中将自己拉出来抛进去,在我与周对比分明的框架下,以我的坐标系曲折地点染出周式思考言说的来龙去脉。

三、探源周剑岐:血性之根

周式言说的首要特点是他重人尚质的人文情怀。在周剑岐的系络中,对人文的关注更偏重于人的文采,这文采不只是文字本身,它更多的是指人在文字以外表现出来的精彩。关于这一点,可直接从我与周早年不同经验的对比切入话题。

我在大学教书转眼就快三十年了,讽刺的是,回想我自己当学生的经历,却找不出一个曾使我深受教益的老师。很多学有所成者都有他们的恩师,但我没有。我不但没有恩师,提起我那些代课老师,其中有好几个都在当时政治形势的左右下参与过整治我的活动。就这些人教室内外的言行而论,他们在我面前可谓更多地扮演了反面教员的角色。我在师生际遇上的这个阴影虽说纯为我个人求学路上的不幸和缺憾,但它在很大的程度上也反映了中共党化教育所造成的恶果:随着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优秀教师被整肃殆尽,经新社会的不断改造和培养,相当一部分教师都呈现出素质劣化的趋势。在那个缺乏典范,无可师承的环境中,我只能自发地采取我反向选择的做法:课堂学习,我只用来应付考试,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我都用在图书馆内自己读书。硕士学位到最后还是拿到了手,但对我来说,它除了用作谋职的凭证外并无任何意义,因为我从课堂上和导师那里几乎没学到任何有益的东西。

这种反向选择的做法乃出于现实压迫出来的逆反心理,它可被称作\”为渊驱鱼\”效应:一种以政治高压的手段使越来越多的人走向其对立面的现象。我是因不喜欢报刊上那些歌颂党和新社会的诗歌,才耽读起古典诗词的;因不爱看宣扬阶级斗争的国产电影,才对当时还允许公演的外国电影倍感兴趣的;因学不进去列入课程的马列主义理论,才发现那些被贬为唯心主义的哲学著作更有意思的。总而言之,是压倒一切的批判和禁止激发我爱上了被批判被禁止的东西。对我来说,读和写在很长的时期内都属于此类逃避现实的行动,读的和写的越多,我的想法和言行便愈加显得与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这正是五、六十年代中国那种令人窒息的政治状况下很多文学青年所陷入的困境:文学本来是有助于读书人作兴观群怨表达的召唤结构,按照传统的观念,学问的积累常被认为可以优化人的气质,不幸在政治干预无处不在的毛时代,沉溺文字却使我麻烦缠身,历尽忧患。逃入文字的习染使我处于萨特所谓的\”文学神经症\”状况,除了困守在词语的世界中维持我对人群和现实的抗拒,我其实没有任何能力介入改变现状的实际活动,而无处可用的精力和激情就这样长期地坎陷到文字之中。

与我同年出生的周剑岐早在国民政府退出大陆时就随父母迁去了台湾。他父亲周伯道黄埔四期生,毕业后历经北伐、抗日、剿共诸战役,内战末期带兵退守舟山群岛一带,在登步岛与共军追兵殊死周旋,曾打过几场硬仗,撤退台湾后,任职中部防卫区八十七军军长。周剑岐从小随父母在军中长大,他耳闻目睹的人和事自然与我在大陆历史课堂上被灌输的那些信条有很大的不同。在给龙应台的一封信中,周剑岐是这样讲述的:\”影向我最深的不是事,不是书,而是人。北伐抗战世代大江南北的民国人中,我生于斯长于斯。汉唐明清的质地,我以大江南北民国人的素质与教养来理解验证。除却活人的气质素养,文字是空的,话是空的,文化又何尝不空?\” (《民国世代的文明格局–与龙应台聊天》,以下引文凡括号内直注篇名者,均出自网上\”周剑岐文集\”。)

周剑岐所说的那些\”活人的气质素养\”,不只来自周剑岐的父亲及其同僚,还有很多是他喜欢与之厮混的普通士兵留给他难忘的印象。这些受苦人来自大陆的不同省份,他们南腔北调,心性各异,狡黠与忠厚相杂,放辟与敬事并存,在周剑岐年幼的心目中,他们的音容笑貌纷乱地拼凑出旧中国江湖世界的一团杂色。三民主义或反共教育的大道理多为当局的文宣辞令,就部队中–从将官到士兵–个人的实际情况而言,差不多都是在战争洪流的冲击下上了同一条险恶的大船上。只因为大家已经结伙干上了,就只有扭成一股绳拼命硬打下去。这就是军营内战场上极普遍的同袍气概,面对他从小即司空见惯的大量人员伤亡,周剑岐深切地感受到民国军人的忍辱负重和血性义烈。也正是在这群人硬承受不叫屈的苦撑坚守中,爱读王度庐剑侠小说,更爱在锣鼓喧天中看旧戏的周剑岐,对江湖侠义和戏台上那些忠孝节义的角色,渐渐有了更加生动和实在的体认。就是在这样一个角色与个性交融的世界中,周剑岐感受了有血有肉的德性。

好在那海峡的天险和冷战的壁垒挫败了共军大举进攻的气焰,台湾在偏安中转向了繁荣的经济建设。蒋介石和他带去的几十万官兵在他们\”毋忘在莒\”的等待中日益老去,乱世烽烟随风吹散,一个人不再有机会卷入大规模拼命的惨烈行动。军营、戏台和剑侠小说在周剑岐胸中激发的血性义烈并未付诸任何真正的冒险壮举,他那一股子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素愿最终都在他少年的热望中趋于耗散。

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周剑岐胸中的那团热逐渐转化为求知与思考动力。国民政府退守台湾,除了带去几十万大军,仓皇逃亡中,也有大批层次不同的文化人先后避难来台,从陶希圣、胡秋原、徐复观、方东美等文化名人到西南联大等名校毕业的流亡青年,一时间大批的民国文化人都补充到各高等、中等学校的教师群中,给刚摆脱殖民化教育的台湾带来了\”再中国化\”的文艺复兴气象。与我上中学时为逃避学校教育,从祖父的藏书中搜罗出四书五经和胡适、梁漱溟等人的著作胡乱贪读的自学情况应有所不同,周剑岐起码是在官方弘扬传统文化的氛围下和老师的正规指导下接受国学基础教育的。不管他在他老师跟前曾受过多大程度的教益,他至少不会像我那样让太多的反面教员败坏了亲近师长的兴致。上有可亲近的师长,下有军营内耳濡目染的袍泽情谊,应该说正是这些从小影响过周剑岐的各类民国人物,使他先入为主地受到了\”泛爱众而亲仁(人)\”之类走向生活实际的诱导。

而我的反向选择的做法,则是对当局那一全面否定的压力被迫作出的否定之否定,它使我在消极对抗的同时也受到了我的对立面那一\”否定趋向\”的感染。黑夜给我了黑色的眼睛,我看到的多为历史和现实中阴暗的方面,因而从一开始就让沉重的黑暗过多地消蚀了专注光明的动力。直到我移居美国,读到了在大陆看不到的很多历史资料,并与自称为\”长沮\”的周剑岐长期在一起思想耦耕,原来在我的头脑里被抹得一团黑的民国史才开始有所澄清,我才从一直把所谓\”解放前\”的中国笼统地归结为\”旧社会\”的历史虚无感中拔出泥腿,开始在补课式的研读中吃力地提升自己的认识。很多很多大陆人,或仇恨型的反共者,或对现状有不满情绪者,或参与民运活动者,他们批共反共的指向大都基于1949年以后历次运动所造成的危害,以及他们自身的受害经历。但很少人能够跳出\”新社会\”的范围发表异议,对1949年以前被称为\”旧社会\”的世代,他们基本上都与中共官方的历史定性持一致否定的论调。这一铺天盖地的歪曲误导了大陆好几代人的历史观,它至今仍如一剂注射进国人大脑的麻药,造成了普遍的认识残缺。有心的读者若能留意周剑岐在他的文集中反复申诉的\”民国世代\”说,以及他在国共作战史方面所做的零星考订工作,我相信,阅读后多少都会减少历史盲点,会在清醒起来的回顾中瞥见被蒙蔽的点点光亮。

四、周剑岐的透视:父辈经验及其民国世代的重构

周剑岐为什么致力于民国世代的再现性描述?为什么特别对国共作战史怀有零星考订的兴趣?作为一个IT工作者,他业余做这些事情,既谈不上有多大的学术抱负,更无意作单纯的翻案文章。应该说,那一切多半起因于他父亲去世后留给子孙的一部自述传手稿。周父大半生戎马倥偬,老人在世时多次有意向周提说从前的征战经历,但对于父亲的陈年旧事,年轻旁骛的儿子在当时并无多大的兴趣耐心倾听。只是在父亲去世后,他翻出了那部自述手稿,才发觉自己对父亲经历的烽火年代了解太少。出于扫除无知的内心需求,他在近年来多方搜集材料,从澄清事实入手,做起了追寻民国世代的工作。

在《怒潮澎湃–1927年国民革命的分裂》和《无形的决战–从1945后国共决战与分裂说起》两文中,周剑岐惯用的亁条条叙述方式颇有古代史书编年纪事纲目的明晰简洁,他坚持要言不烦的原则,只求把事件梗概如实陈述出来,绝不信笔挥洒大发议论的文字。点到即止的语调基本上呈客观概述的走势,国共两党的冲突始终是放在革命军中反帝情绪的激变与苏联顾问的一手操纵这两大动力的相互作用下历史辩证地叙述出来的。这里面既有人事纠纷的擦枪走火,也有义和团式盲动的乱中添乱,而在那一场苏联直接援助下发起的武装革命中,由于受到莫斯科指令的牵制,不断在左与右之间动荡的危机则是国共合作从一开始就刀插而入的致命裂痕。建立这一支革命军,本来为的是反对军阀与列强互相勾结,制止国家的分裂,最终促成统一的大局,结果却在组建过程中受到另一个红色列强的支配,最后闹得比军阀混战更为混乱,造成了贻害至今的国家分裂。周剑岐的陈述既未用激昂的调子偏袒任何一方的革命正义,也无意于夸大他们在冲突中发生的暴行,他只集中勾画事态的发展和参与者如何一步步卷入其中的趋势,好让我们看出两党及其中的个人在走向分裂的过程都做了什么事情,起了什么作用。藉助互联网的方便,周剑岐还特意在干条条文字间插入经过精心挑选的配图。按照他的构想,在今日这个读图时代,图像特有的表现力是文字无从替代的,如能通过互联网,让更多的图像代替文字说话,其效果当比单纯的白文更佳。此一图文并行的表述方式在减少文字赘叙的同时,更发挥了淡墨皴染的勾绘效果,其虚实相间的排列从侧面烘托出历史的形势,而其间的留白则摊给了读者。周剑岐坚持避免在行文中强作解人的做法,他相信读者中自有明眼人在,作者只需点到穴位上,人家都判断得出其中的是非曲直。

顺便一提的是,周剑岐的岳父郭修甲黄埔十三期毕业后也历尽战火,特别是滇缅远征归来后投入了四平会战,曾在与林彪军队的交战中出生入死。基于此战事曾牵连过周家亲属死生安危的经验,对有关辽沈战役的资料,周剑岐投入了特别多的钻研。在《无形的决战》一文的侧面检讨中,他对国共两方情况的粗线条勾画首先排除了种种事后盖棺定论的干扰。透过历史的阴差阳错,他理出一连串偶发的机缘,让我们在事隔六十多年后更家清晰地看出,就那些被渲染得神乎其神的战争结局来说,获胜者到底侥幸在哪里,失败者又不幸错失在何处。由于中共官方的历史教育长期以来已深入人心,大多数大陆民众至今仍难免用成王败寇的势利眼光看待有关国共斗争的一系列问题。在此,我必须郑重地向读者指出,所谓正义战胜邪恶,人民战争胜利万岁之类的历史观,不过是巧妙翻新的红色天命论罢了。历史的洪流向来都充满了随机的曲折和无目的的激荡,论史者若能抓住任一起到转折点作用的偶然事件,明确地追踪出它深远的影响,都有助于读者理解战局中随时变动的不定因素,让他们在胜利者书写的历史必然性中看出一个个掩盖不住的破绽。

周剑岐在国共作战史上所做的零星考订工作并非他独家臆断的海外奇谈,此一敏锐的史识与近年来大陆从党内到民间历史意识的普遍觉醒是灵犀相通,遥相呼应的。不要只看到大陆民众至今还习惯在口头上重复历史教科书上那些老生常谈,也别以为荧屏银幕上大演特演的激情岁月戏真的会重新唤起观众对革命传统的崇敬,改革开放毕竟三十年了,如今的世道人心已非同昔比。官方一手制造的历史冰封正在从根子上解冻崩塌,从党校教授到个别的独立撰稿人,不少学者和作家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着他们重写民国新史的工作。一叶落而知天下皆秋,随着更多的真相陆续披露出来,\”伟光正\”历史的崇高形象已经在层层剥落中捉襟见肘,露出了它固有的低下和寒伧。

做这些零星的考订工作,周剑岐自有他更为广阔的思路。作为一个长期涵养的时间旅游者,凭着他观往知来的眼光,纵览今日后毛邓的中国大地,他已从红旗虚掩下看出一片遮盖不住的熠熠蓝光。旧社会并没有在六十年的盖棺论定中被完全封死,长期受到压抑的现代性正在以各种方式长入现在。如何用适当的论述做正确的还原工作,如何把不断长入的新东西及其微弱的可能性明晰地分离出来,让百年中国现代化进程中被扭曲的种种事物各归其位,各正性命,这才是周剑岐期待海内外有心人努力去做的,也是他一直在苦心琢磨的事情。民国并不仅仅意味着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在\”周剑岐文集\”中,有多处文字都对民国世界和民国文化作出了具体的描述。为求准确和详尽,我特从他的网上文集选出几段论述,现抄录如下:

活着的中国文化是辛亥以来的民国文化。要谈先进文化,就得以民国文化为主体。民国文化中有南中国的上海、苏杭、江浙、湖湘、广东、香港与台湾等文化,还有华中、华北、西北、东北各地的民间社会经济与区域文化。

民国文化指的是:戊戌、辛亥、北洋、南京、上海到抗战,包括鲁迅的阿Q、林语堂《吾国吾民》和《京华烟云》、以及钱锺书《围城》到张爱玲的小说、胡兰成《今生今世》中的民国男女。对我来说,台湾文化只是民国文化的延长,尤其是曾与台湾生死厮守的军公教世代群,正是抗战后忍辱负重,不弃传统,又能接受现代文化的几个世代。大家平起平坐,不论阶级出身,读一样的书,考一样的试,接受一样的国难,不喊冤,不叫娘。刺刀炸弹下,有谁区分过谁的长江,谁的黄河,谁的浊水溪,谁的淡水河?(《民国世代的文明格局–与龙应台聊天》)

民国世界与民国文化的特色,正是在由地方派系和乡绅文士无形中制衡着国民党党治训政下的国民政府(国民参政会以约法制衡党治)而形成一新旧交融的政治文化,才会有30年代的社会史论争,民主与独裁的论争,也有国民党内西山派、政学系、CC、留学欧美和日本的学者的兼收并蓄,以及桂系、闽系、粤系、直系、奉系、晋系、皖系与黄埔系的山头林立。

对孙蒋的历史叙述必注意其历史的系络。他们的时代是一群雄并立,朝野对垒的民国世界。合则留,不合则去。说下野,就下野。说去国,就去国。出仕从政,是名望,是声势,是为天下效力。纵使派系(除国共清党和武装暴动外)斗争,也是点到为止,较之后来,几不可同日而语。孙蒋信念不移,但都能包容,方有新旧交融,东西兼容,联俄容共,英美德日、远来近交的南中国的开放胸怀。(《民国世界的义烈血性》)

民国文化不等同国民党党政制度与运作,但国民党党政制度却得依赖民国文化中现代化人文质地,方能作用。

国民党是在民国文化中顺势同构广纳多元成素,不论中西,不分英美日俄……唯多依赖个人操守,因而难以贯彻团队纪律。但民国文化的精彩正在于它广纳多元成素中那个等级有序和多向度的框架,它吸纳传统与现代血性质地中的优质,从而成其人文教化的价值基础,由城乡士绅、事业商贾、新军、新学、工程师、教师、记者、知识青年等,成其多元现代化的民间社会。

民国文化是一自然转化传统后的现代中国文化。它是顺着自然的价值序列,经个体生命转化,再配合上制度法律务实的现代化转化,从而完成传统价值情怀质地向现代的转化。

最为重要的是,民国文化不但不颠覆或倒错自然价值,甚至还改造了传统的建制或价值中违背自然的一面。(2008年1月致康正果信)


从以上所引各段落可以看出,周剑岐的中国现代史观是一个通观的大历史透视。如果把清末至今的中国现代史比为一段曲折激荡的河流,那中共官方历史教程所做的褒贬性区分–如新旧社会的一刀切分,中共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与一切被称为反动派势力的敌我对立性划分–就是一堵堵截断历史流向的拦河坝了。从本质上讲,这一段历史应被定性为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在西方资本主义扩张的冲击下向现代工商社会转型的曲折过程,但由于在其间不幸插入了中共主导的暴力革命,六十年来,它一直被曲解成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无产阶级反帝反封建反官僚资本主义的革命。建立民国世代的通观历史,有利于拆除此类观念障碍,也便于在百年中国现代化巨轮的无情滚动下勾绘出国共两党残酷倾轧的轨迹。周剑岐的论述不但不是将两党的任何一方从历史进程中排除在外,反而是要将双方对立的现代化取向纳入此一进程,进而从两者交错对抗的歧途中疏导出一条历史的可能性虚线,为当前的社会转型进程提供一可参照的正轨。

周式历史通观首先要让我们认清,宪政共和是在派系对立中打出来的局面,它不可能按西方进口的脚本在议会的舞台上排演出成功的盛典。从北洋军阀到国民政府,直到抗战期间的南京和重庆,乃至延安和各抗日根据地,以及国共的反复分合,不管其间有多少混战与斗争,曾经在冲突中推进的联合,争论中达成的共识,当时若能在良性互动下假以时日,再有所进展,则均可为宪政共和打下良好的基础。这是因为民国世界本来就包容了社会各阶层和全国各地域,地方势力本来就土生土长地扎根在那里,多元的和多向度的框架已在混乱中初具成型的规模,无论就民间社会蕴含的生命力来看,还是就各方实力在对抗中造成的制衡与合力来看,都有利于完成传统向现代的自然转化。国民党一贯的兼收并蓄固然失之涣散,弱化了中央的权力,但不管怎么说,从五四到抗战,那几十年间产生的民国文化及其潜在的影响,都是1949后的党文化无法比拟,也绝对取代不了的。对周剑岐来说,\”今天来回顾这股强劲的生命力,并非出于个人的怀旧,而是明明看见它像一道江流,正从深山中重新涌现出来,使人不得不注视它江阔水深的源头和后浪推起前浪的流向。……此一现代的民国新文化,是在北伐、抗战苦难的战火考验下应时而生的,从梁启超、章太炎到张爱玲、沈从文,其精神素质、人文风貌,即使与英伦的维多利亚和德国威玛等现代文化相比,也毫不逊色。\”(《花样的年华–民国文化的生命力》)

现代性到底是什么?要领会中国的现代性,从自由主义与新左们口水战文章的泛文论述中恐怕很难读出多少真切的信息,还不如把平实的目光转向历史上和文学作品中那些生动的民国人物及其所置身的社会文化景观。被林琴南指斥为引车卖浆者流的早期白话文,被鲁迅挖苦的洋行西崽相,礼帽、皮鞋加长袍的土洋结合装束,创造社的伪狂飙嚎叫,新月派被讥笑的费厄泼赖,游行队伍中女学生半大的解放脚,茅盾小说中肺结核型的革命青年,张爱玲笔下的小奸小恶和胡兰成不以为耻的跌宕自喜,涌入城市当工人的破产农民,既传统又洋气的东南商绅,所有那一切蠢动着促使现状改变的力量,以及形形色色各有其生命情调的个人,在帝制崩溃后的纷乱中,都精力弥满地体现了现代性的构成因素。好比从蝌蚪变成青蛙,民国的新面貌还拖着帝制年代的旧尾巴,它的洋气中杂有村俗,它那未成款式的新面貌,以及拖泥带水的旧情怀,在在都反映了渐进演变中自然的转化形态。它在守旧派眼中的不成体统,以及在激进派眼中的不够理想,正是那原汁原味的质地在长入其新形式的过程中难免会有的不纯粹和不规则。但惟其为自然的转化,故基本上还能维持一种自足平和的气象,正如胡兰成所描述的那样:\”乡村里也响亮,城市里也平稳。胡村亦不像是个农村,而绍兴、苏州城市里亦闾巷风日洒然。\”按照周剑岐的生命哲学观,每一个体都有其独特的质地,质地不同,故生命力能量的大小强弱有别,但人无论贵贱智愚贤不肖,只要各安其分,在各自的价值序列(order of ranks)2 中尽其所能,便可自成其德性,均构成人世繁华中有机的一份。帝制崩溃后的民国世界,总軆情况是各方面都呈现一趋平的发展势态,周剑岐之所以特别强调其杂乱组合的面貌,是因为正是在此各呈异彩的纷乱中,每一个体的生命才得以自然流溢,在保持价值序列完整的情况下充分发挥出民间社会的活力。


注释:

1读者若有兴趣了解这些会议的情况,可参看\”周剑岐文集\”中以下各篇中有关会议的综述:《后现代东亚文明精神生命的动向与展望》(1994);《华夏文明的异化与再生–文化深层结构与脉络的反思》(1999);《传承中华新文化–从花果飘零到浴火凤凰》(2006)。

2关于价值序列的论述可参看Max Scheler, The Formalism in Ethics and Non-Formal Ethics of Values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73). 在 pp. 86-87中是这样说的,\”在整个的价值领域中有一独特的秩序,即一切价值所具有的序列。正因如此,价值有高低对比之分。此一秩序乃价值自身的本质,其性质一如价值的正面与负面之分。\”为避免打断行文,特在稍作说明,下文将详加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