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八宪章》的面世,无异于是对现行制度的一种强有力地冲击,至少,这个制度会这么认为,不考虑这个制度对宪章的反应,对于《零八宪章》的认知都是不全面的。因此,有必要对制度、社会与《零八宪章》之间的关系作一下分析。
制 度
我认为,我们应当生活这样一种制度之中:这个制度要求人们毫无例外的对它表现出忠诚,至少表面上如此,这是判定在这个制度下生活的人们是否安全的唯一标准,它能够极为敏锐的识别出人们背叛它任何潜在的佐证,并以此为由剥夺他们作为社会存在的权力,削弱他们的意志,直至他们完全驯服于这个制度。这个制度还具有这样一种超人的品格,能够将驯服于它的人们自动地凝固到它周围,使这个制度下生活的每一位公民都能在其中准确地找到自己的位置。
有时,这个制度表现为一台无坚不摧的机器,精确地消灭隐藏在这个制度之下的一切异端的表达或者潜在的异端;有时,这个制度又自动转化为具有人文关怀的谦谦绅士,前提是人们对它保持绝对忠诚。
这个制度还是一切社会真理的掌管者,它声称它的存在是为了让人们追求最多的幸福、得到最稳定的安全感;它声称这个制度下的人们拥有足够多的权利和自由;它声称这个制度从来都是站在人们的立场去思考问题,从来都不存在自己的特权和私利;它声称这个制度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存在藏匿在社会背后一个超稳定的复杂的权力结构,并且一切权力来源于全体国民;它声称自己没有迫害过任何一位无辜的公民,那些受到法律惩罚的公民完全是因为他们罪有应得;它声称剥夺人们权利的目的是为了更有效的保障人权,将一切不完美的现象归屡于西方资本主义的腐朽思想;它声称人们对它的忠诚完全是出于人们内心深处的自发感情,而不是出于恐惧或是别的;它矢口否认这个制度的运转仅仅是为了维持它的运转,否认这个制度是以制度的存在为目的的一种存在;它声称这个制度创造了人类历史上最完美的制度。
这一切源自这个制度,构成这个制度,成为一个制度,是中国当前正在运转的制度。
社 会
这个正在运转的制度所宣称的图景背后,隐藏着一个现实的社会。
这个现实的社会与其它制度下的社会并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这个社会由许多公民共同组成,他们对于生活有着各自的追求,他们希望这种追求不受任何外界的干涉,因为这是他们的自由与权利;他们希望在各自擅长的领域能发挥最大的创造力,体现出人类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他们同样希望这种良好的愿望能够得到外界的帮助,至少不是相反。总之,人类是有活力的高等生命体,他们有着各自的思想和人生态度,因此,社会总是会朝着多元化的方向发展。
当一个社会中的人们对每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情或可能发生的事情的看法都保持惊人的一致,出于人类天性的考虑,这样的社会是不正常的,他们极有可能同时受到一种更高级的神秘力量所暗示或胁迫–那里有一切真理的源头。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样的社会无法称之为社会,它更像是一位雕刻家手中一件正在加工的陶瓷艺术品,无论这位雕刻家雕刻水平有多么高深,无论这件艺术品融入了再多的生活气质,它终究不会成为一朵哪怕是早已凋谢的鲜花,成为不了雕刻家头脑中想象的具有生命力的任何参照物。
这个制度一直试图扮演那位雕刻家的角色,它试图将这个制度下的社会永远异化成它手中的那件陶瓷,一件可供观赏的艺术品,但生活就是生活,别的东西无法取代,社会的多元化、生活的不可预见性与这个制度之间不可避免的会发生冲突。
这种制度与社会之间发生的冲突,有时,社会向这个制度寻求妥协而暂时达到平衡,有时,这个制度向社会寻求妥协而告终(当然,这种妥协更大程度上被视作这个制度的策略,它不会屈从于任何妥协。)。然而,这种妥协的空间终究有一天会被制度与社会耗尽,冲突变得无法回避被迫浮出水面,成为公开的对抗,《零八宪章》正是这个妥协的空间被耗尽之后的产物。用当前的政治话语概括,\”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已经被社会所抛弃,走到了尽头。
中国向何处去?
制度与社会之间的冲突已演变成公开的对抗,这种公开的对抗并非出自传统政治文化中的阴谋、权术或者某位杰出政治家的智慧和政治才干,而是制度与社会之间天然的鸿沟在历史发展到某一时刻被迫浮出水面,双方都必须面对这个现实问题:中国向何处去?
\”否定三十年的改革,重走毛主义路线。\”这是\”左派\”的政治主张,他们认同制度,反对当前的掌权者(路线),他们主张平等、社会公正。事实是,这个制度的背后,深深地隐藏着一个等级森严的权力系统,无论是\”左派\”上台还是\”右派\”上台,改变这个权力系统便意味着解构这个制度,这是他们不愿接受的,这个等级森严的权力系统的存在,使得社会不可能在这个制度下获得他们所主张的平等权利。另外,这个制度对于一切异端的表达和潜在异端天生具备的清洗功能,同样不会存在\”左派\”主张的公正,公正的产生需要有宽容作为基础。这个制度要求人们对它(而非国家)保持忠诚与一致,从根本上扭曲了人性,否定人类作为社会存在应有的基本属性,剥夺人的权利。
\”左派\”仍然沉浸在革命胜利后的喜悦,并未反思革命胜利之后所建立起来的这个制度对社会的摧毁,这个制度与他们本身的政治主张是根本背离的,从词源上分析,\”左派\”从某种意义上演变成了西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的\”右派\”(即保守派,而非激进的革命派。),与东方传统专制主义下的保皇派也极为类似,他们借着社会的不满反对当前的掌权者,目的只是为了重新掌权,社会与制度的冲突成为他们试图夺权的工具,披着革命的外衣为夺权而反对,并未认真考虑过\”如何真正解决制度和社会之间的冲突?\”这一命题。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即便是对毛主义最富感情的\”左派\”人士,对于《零八宪章》主张的自由、平等、人权、共和、民主、宪政这些基本理念都不会表示反对,(哪怕是最偏激的人士,都会明白这些理念具有广泛的社会认同基础,反对它,无异于自绝于社会。)他们之所以不在《零八宪章》上签名,因为签名对他而言意味着背叛,意味着向\”右派\”低头认错投降。(他们并不以社会认同作为基础。)于是,他们极有可能从毛主义中寻求思想资源,对抗宪章所宣示的精神,用与这个制度一致的口吻告诉人们:\”《零八宪章》的这些主张,共产党和毛主席几十年前革命时就说过。\”从这个意义上讲,宪章并非什么新东西,这些被划为\”右派\”的签名公民并没有新思想、大智慧,\”右派\”有的,毛主义全都有。
他们反对当前掌权者是因为这些掌权者们执行的路线背离了毛主义原教旨主义,这些人毫无疑义地成为改革(反革命)的\”右派\”;他们同样对宪章签名公民视为\”右派\”对这个制度的攻击;于是,当局拘捕宪章起草者,对签名公民进行持续的威胁、恐吓,并有可能随时采取进一步的镇压行动,顺理成章的成为这种逻辑演绎下\”右派\”之间的内部斗争。\”左派\”刻意回避的问题在于,他们之所以受到掌权者压制、宪章签名公民之所以受到当局持续迫害,恰恰是这个制度与生俱来的对一切异端表达与潜在异端不宽容的本性,剥夺公民权利的必然结果。他们上台也同样如此,制度与社会的冲突不会发生根本性改变。
换句话说,\”重走毛主义路线\”并不能真正有效解决\”中国向何处去?\”
宪章的本质是行动
对于一个试图对历史拥有完全的解释权、社会存在的一切问题都给出既定答案的制度而言,与生活本身之间的矛盾是无法避免的。因此,它必须对这种矛盾重新给出一套新的解释,与时俱进的用来弥补先前的不足(当然,无论是先前还是当下的解释都只是欺骗生活的谎言。),同时,对于生活自发产生的语言进行最为严厉的惩罚,不仅仅表现出对人们言论自由的空前钳制,更是从思想上对社会进行彻底改造(一切按照它的意志进行。)。这个制度不允许任何独立于它的思想存在。(对照中国的现实就十分明了,因为它的存在,这个制度统治下的若干年没有产生过思想家、哲学家或是其它,类似的研究都必须遵照它的意志进行,对于这个国家、这个古老的民族,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它正在引领着人类走向沉没。)
通过武装革命的方式来推翻这个制度,这是一条途径。(应当说,这是真正\”左派\”的主张,当前的\”左派\”很大程度上表现为一种情绪化,一种对现状不满的发泄和艾怨。)
无法回避的现实是:第一、现代战争的高标准难以组织起这样有效的军队与之相抗衡,这个制度拥有的强大军事力量很难让反对者们获得这场现代战争的胜利。对于这个制度下的社会而言,看上去这是一种比当下更不安全的生活,他们在这个制度下只需要舍弃人性,失去作为人类存在的权利便可能得到存活,并不必冒付出生命的风险。(正因为如此,反对者们同时也要预防另一种情绪化,即武装革命的无望,导致对前途失望产生另一种与当前\”左派\”形式不同、实质却完全一致的艾怨和绝望。)第二、很难预料,通过武装斗争、或者组织一个独立政党(当然有它的意义)能够矫正被这个制度扭曲的人性,保证获得极端权力的个人和政党不会受这种权力运行的方式所左右,保证其不受两千年来专制主义传统对权力理解的影响,保证历史不会重蹈覆辙的命运。第三、革命所指向的具体对象是模糊的。这个制度摧毁了整个社会结构,很难明确界定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分野,每个人都被隔离成原子化的瘫痪状态或远或近的依附这个体制。每个人既是对下的压迫者,同时又是来自上面的被压迫者,即使是最高掌权者,它行使权力的方式也仅仅是作为制度存在的代言人,他的言行举止都必须与制度给出的框架相吻合,超出这一范围,便立刻转化成制度的异端同样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以前的历史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每个人既是无权者,同时又是权力的掌管者。(哪怕是一位最普通的公民,也拥有告密的权力。)因此,很难找出彻底的革命者,也很难找出纯粹的被革命者。
这个制度的真正受害者是被压制的作为社会独立存在的人性,而非单个的个体本身,它扼杀的同样是与生活保持一致的人性尊严与完整,宪章作为一种游离于它之外的社会语言,一种独立于这个制度之外的社会生活图景,与公民内心深处潜藏的人性尊严和公民道德心取得共鸣,本质就是一种行动。
只有当人性获得充分的独立和自由,民主、宪政的制度构架才能够得以巩固。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