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大政治及公共行政系荣誉助理教授 赖卓彬)

 

 

 

戴耀廷今年3月出席一个台湾论坛时,说了句:「反专制成功以后,我们可以考虑成为独立的国家」。然后,香港政府、港澳办、中联办、建制派等一干机构,都不甘后人的指摘戴耀廷「鼓吹港独」,立法会议员叶刘淑仪日前更指,发表「港独」言论亦应属将来基本法23条立法考虑规管的范围。

 

虽然笔者翻看戴耀廷出席论坛时的讲话,怎样听都听不出他在「播独」,但声讨戴耀廷的行动一时之间波澜壮阔,令人以为一句「独立」,就足以令一个泱泱大国灭亡。一句说话,可以亡国吗?

 

这个貌似异想天开的问题,2500多年前已经有人问了。《论语.子路篇》记载,问「一言而可以丧邦,有诸?」的是当权者鲁定公,回答他的是孔子。孔子说:「话虽不可以如此说,但是,假若当权者说的话不正确,却没有人敢违抗,不就近似于一句话便丧失国家么?」若从孔子这番说话来看,今次戴耀廷事件,焦点其实不(应)是戴是否支持港独,而是当权者有没有让民众指出他们错误的自由,亦即讨论政治的自由是否足够。

 

《尚书》就记载,在夏朝亡国暴君桀的统治下,曾有人发出「这个太阳(桀自比太阳)为甚么不消失?」的言论。而孟子曾当面质问齐宣王,如果王认为将自己的妻子交给朋友照顾,而朋友疏于照顾的话应该绝交,将领土交给官员管理,而官员管理不好的话应该被罢免,那么当权者治理国家不好,那该怎么办?在《孟子.梁惠王上》孟子更引用孔子「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当着梁惠王的面,痛斥这个当权者,自己厨房有肥肉、马廐有肥马,却令百姓捱饿,简直是「率领禽兽来吃人」。

 

这些例子想说明的是,古代的中国尚且容许当面批评当权者的自由,甚至有诅咒当权者的言论流传于世。但今时今日,我们可有相同的言论自由,去批评当朝的执政者?我们见到的是,2017年的香港,政务司司长张建宗代表政府重申:「我们不希望看到用一个所谓言论自由的空间钻空子,去鼓动『港独』这个理念」云云,2018年的香港,特区政府对戴耀廷上述的言论「感到震惊,并予以强烈谴责」。

 

言论自由警惕当权者

 

但是,大逆不道的言论,为何还要容许其存在?笔者想到至少两个理由。19世纪英国哲学家密尔(JS Mill)就以春秋战国的古代中国为例,指出社会进步,必须建基在容许批判、挑战世俗的自由。容许歪理存在,其实就是容许大众透过反复讨论,使真理越辩越明;一旦国家一锤定音,立法禁止某些众所周知是错误的言论,这样反而令大家只能被动地接受「所谓真理」。墨守成规会阻碍文明发展,令整个社会都蒙受损失。因此,「阻住地球转」的,往往就是遏止言论自由的当权者。

 

可能有人会问,不论戴的言论有否「播独」,这跟批评当权者有甚么关系?如果国泰民安、社会和谐,又怎会有民众响应推翻当权者去另立政权?因此,另一个容许自由讨论政治的理由就是,那些对当权者的批评,甚至是对建立新政权的向往,其实是当权者统治正当性(Political Legitimacy)的寒暑表,反映民心向背。容许这些言论在社会上流通,并非因为这些言论都有道理,而是为了让当权者随时都有所警惕。国家治理每况愈下,种种挑战现政权的想象就会应运而生,为当权者敲起警号;反之,只要当权者一日都众望所归,所有挑战政权的言论自然会没有市场。

 

因此当香港社会出现对港独的讨论,执政者首先强烈谴责的不应该是他人,而是自己。要阻止港独的讨论流行,依靠的不应是严刑峻法,而是以良好管治赢取民心。所以,笔者对现在北京、香港政府的做法十分忧虑,无论怎样看,政府容许我们讨论政治的自由,都比二千年前只少不多!到了所有不为当权者所喜的言论都被法律所禁,对政治纵有不满,都只能敢怒而不敢言。但是,失去了政治警钟,不代表就没有了政治危机,只是当权者再也收不到政治警报的讯号而已。所以,孔子对我们的告诫言犹在耳:「将所有挑战当权者的说话都立法禁绝,而没有人敢违抗的时候,小心一言丧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