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18日,晴,暴热

下午3点,我们降临最低的山嘴,北川城近在咫尺,如遭开膛破肚的孕妇,血淋淋地仰躺在凹地。两弯清清的河流滑过她的头部、肩部和臀部,朝远方延伸。毒辣的阳光下,那种鱼鳞般的闪烁,刺花了我们的眼睛。车还未停稳,我就开门跳了,惹起小金一阵愤怒的谴责。与绝大多数游客一样,咔嚓是免不了的,我却不慎打滑,连滚带爬,屁股险些坐在10多米以下的坟头。一番惊悸,我急忙念声\”阿弥佗佛\”,算给被打搅的逝者道个歉。

如果没有漫山遍野、将整个北川城圈起来的的铁丝网,我几分钟就到底了。没办法,只得扶着约3米高的顶端带卷的网,摆开架势,让大毛和小金再度咔嚓。

返回时,小金捡到一块画着骷髅头的红色警示牌,上写\”特别管制,严禁入内\”.我接过来,将它夹在路边一棵树叉间,让过往行人都能看见。在警示牌顶端,还挂着4顶小红帽,帽沿留有\”浙江理工大学\”的字样,勾起人们对志愿者的无限遐想。

继续搜索,迟钝的老卢又在地沟里发现一塑料袋枯萎的苹果,一叠埋伏着纸钱的黑灰。于是叫喊起来。一会儿,同一棵树,除了枝叶,就结满警示牌、小红帽和苹果,成为北川废墟前的一道风景,吸引不少人留影。

而另一道不为人注意的风景,是土坎上的白发老人,花花绿绿的破衣,一脸慈祥的笑。她朝我们招手。小金跑去给了一把零钱,她却推辞,并说她只对小金手中的空饮料瓶感兴趣。

归途极其沉闷,直到过了安县,又一次临近黄土坡救助站。我坚持要重访这赫赫有名的灾民大本营,大毛虽嘟哝\”感觉不是太妙\”,可还是拗不过。

穿插若干抗震救灾的大红横幅,我们左拐进门,遭遇了两次盘查,车子才勉强停稳。趁大毛亮出各种官方证件、与警察勉力周旋之际,我和小金抽个空子,钻入一望无际的地震难民营。帐篷甬道酷热无比,我们如耗子,支着耳朵,仓皇窜动。我偷偷摸摸地咔嚓,由于手抖,好多都成了鬼影绰绰的废片。特别是七、八个娃娃躺在帐篷底的那张,猛一认,别人还以为是胎宫透视图。

小金终于认准一白衣大婶,仓促搭话,双方感觉气场对路。小金硬塞100元钱,大婶再三推辞,哭了。接着,两女人手把手进帐篷,在挂蚊帐的床铺前落座。而我在门口把了一阵风,才将汗如雨下的龟头缩进这漏光的蒸笼。我边做记录,边不断给访谈双方煽风,不知不觉,自己的衣裤却全湿掉。

小金:我们的能力有限,帮不了你多少。

罗克书:哎呀,不好意思。地震几十天了,人还没还阳,想的和说的达不成一致。比如昨天,遇见隔壁地震棚的灾民,明明要打招呼,可喊出来却是我孙女的名字。

小金:你孙女?

罗克书:叫王思琪,只有两岁半,乖得很啦。电视里演啥子,她瞪着大眼睛,看一遍就会了,唱歌跳舞,还讲故事。邻居都说,这个小人精,长大可不得了,要么做明星,要么做记者。

小金:对对。老威两岁半时,就一傻子,不会说话,不会走路。

罗克书:地震那天上午,我正牵着思琪在逛街,太阳跟今天一样,辣乎乎的。平时蹦蹦跳跳的思琪,像脑壳耷拉的瘟鸡,眼睛一睁一闭的。我将她抱起来,我说娃娃你咋个啦?是不是感冒了?婆婆回家给你找药吃。她说婆婆我饿了,不吃药。我说才11点过,哪有这么早就吃。她说我真的饿了,我要吃面面。我说好嘛。就回到家,急急忙忙弄饭。吃完后时间还早,我说乖乖哦,我们在水边守鸭鸭,免得黑狗跑来欺负它们,好不好?小鸭鸭,扁嘴壳,唧唧叫,跟你差不多。可是没守多久,思琪就哇哇哭,莫名其妙。我说乖乖,你有点不对头嘛。她却说讨厌鸭鸭,不看不看。要回房间,开电视。我只得陪她进门,开了电视,可趴在沙发上才看几分钟,她就困了。我把她抱上床。这娃娃只睡自己的床,自己的那个位置,蜷着的姿势,也永远不变。

小金:有些小娃娃跟小动物一样,生理感应超强。

罗克书:我继续看电视,直到两点多。娃娃都吃耍耍饭,我担心她醒了又饿,就盘算着再弄点。我们家的厨房在上头,离住房有几十米。我拢厨房点火烧饭,又趁机跑地里,想扯两颗蒜,炒茄子。刚刚蹲下使劲儿,地震了。

小金:太巧了。

罗克书:呵呵呵,轰轰轰,两种怪声音,接着大地又颠又晃,我想站,却一屁股坐下。嗬哟,四面都在垮,山峰跟柴火一样,劈开了,卷起一股黑烟子,转眼就把北川城吞掉。太阳也没得了,我在敞地里,也像火车过隧洞,两眼抹黑。以前,北川地震过,但哪有这么凶险哦。

小金:所以你当时就明白?

罗克书:对对。三四秒钟,我就硬爬起来,朝家里跑。自己死算个啥,娃娃出事不得了。才冲出10来米,地下一簸,我就摔了个仰八叉。就势打滚,再爬起来跑,再翻个跟斗。没路了,原先好端端的路,裂口了。我如皮球一般,滚呀滚呀,滚拢自家门口,进不去了。整条街,房子倒得稀里哗啦,我们家两层楼,当时还没全倒,像演电影,在跟前晃了好几下,才轰地塌掉。

无论如何我不死心。娃娃睡在2楼。我拼命地喊。糊里糊涂的,感觉地震停了,感觉又没完全停,就不管那么多。我踩着残砖烂瓦,爬上去,双手扒,10个指头都血糊糊,还不晓得痛。我弄开一个洞,埋起眼睛看,黑咕隆咚的。又回头寻了根木棒棒,伸进去杵。我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刨开盖在皮面的砖瓦,瞅见了思琪!睡的还是那个姿势,脑壳却爆了。

小金:梦中就震了,没受啥子痛苦。

罗克书:我想把她抱上来,可被断梁隔住,钻进去,也只得后退。我趴在那儿哭啊哭啊。头天没人帮忙,第二天也没有,直到15号,才求着人,把娃娃给掏出来。唉,不成样子!不成样子!

再不成样子,我也紧紧抱在怀里。我在街上走来走去,到处都冒烟,大家说当兵的在处理尸体,我却不晓得。我还记着,娃娃在房间睡觉,我呢,刚把饭蒸上,娃娃醒了还要吃。他们过来抢娃娃,他们说我已经抱了一天,娃娃都流水了。我不放手,就是不放手,可不放手不行。他们人多。不晓得烧还是埋。后来,北川灾民都被转移,绵阳的南河、九州体育馆、飞机场附近都扯过帐篷。在黄土坡安营扎寨有几十天了,这儿前不沾村后不沾店,对国家的美好形象损害不大。

小金:唉,事情过去这么久,你的情绪也恢复了一些吧。

罗克书:脑壳还是轰轰轰,白天黑夜,火车不断过隧洞。与人说话,老是走神,一会儿孙娃出来,一会儿侄女子出来,情不自禁抬手去捞,又捞不着。呜呜呜。咋个办哦。

小金:有机会,可以做做心理疏导。

罗克书:上小学时,课本里有鲁迅的小说《祥林嫂》,一不留神,娃娃被山里的狼吃掉。祥林嫂受了刺激,头脑恍惚,见人就讲\”阿毛被狼吃的故事\”.开始人们还同情,还陪她流一把泪,后来,讲的次数多了,大家就不耐烦……

小金:我没有不耐烦。

罗克书:住这儿的灾民成千上万,家家都有我这种故事。男人还扛得住,串个门,抽烟打牌,彼此都不提。女人心软,凑一块,不能不讲自家的谁谁谁没了。可讲多了呢,大家面子上听,或许还安慰你几句,想开些想开些,其实早把你当祥林嫂了。

小金:还是要多交流,憋在心里,会生病的。

罗克书:当官的下来视察,绕地震棚走一圈,也把\”多交流\”挂嘴上。电视台、报社记者、还有男女主持人,都围着当官的转。阴暗面要避开,进大门右手边,铁丝网都牵起了,没有绵阳市委书记谭力的命令,任何人不准去。

小金:咋个了?

罗克书:闹事。好几车救灾物资进门,停几个小时,样子做了,电视拍了,却突然原封不动开走。气不气人?于是大家都钻出帐蓬追车,扔东西,聚在坝子上破口大骂。瞅见了记者,也蜂拥而上反映情况。吓得人家拔腿就跑。嗬哟,前几天,黄土坡的警力不够,又从绵阳紧急调特警,不敢开枪,对峙了几个小时,喊灾民派代表对话。妈的老一套,枪打出头鸟,谁不懂?

总之,围着大锅饭,饿不死就熬嘛。据说这黄土坡已臭名远扬,最迟8月初搬迁。绵阳至安县一带,全部清场,灾民统统朝擂鼓镇里面集中,免得妨碍奥运会。

小金:北京离这儿远着呢。

罗克书:我们这群地震叫化子,再远,人家也怕沾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