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8月18日,星期一,北京奥运会倒数第六日。】
布达拉宫的背后是雪新村,雪新村的前生则是\”雪\”(藏语的意思是下面,这里专指布达拉宫下面的村庄),但那已属1996年前的往事。回溯更早以前的往事,\”雪\”显然被那个自诩\”解放百万翻身农奴\”的外来者说成了人间炼狱。1996年之后,\”雪\”似乎获得了新生,搬迁的是老人渐少的人家,弃下的是依傍着\”孜布达拉\”(藏语的意思是至高无上的布达拉)延续千百年的烟火。我们不得不接受的那些官员,无论藏人还是汉人,从来都是一帮毫无人文素养的暴发户,竟在布达拉宫跟前仿造中国内地千篇一律、展示极权威力的广场,使失去\”雪\”的布达拉宫从此了无生趣。
我家也在雪新村当中,但不属于\”雪\”,在\”雪\”搬过来之前就在此地盖了拉萨人通称的\”退休房\”,主体部分雇的是从福建来的包工队,偷工减料到何种地步,直到最近重新装修时才发现,居然水泥都不糊就直接装上了墙裙;门窗上的装饰请的是洛嘎(山南地区)艺人画的,还算慢工出细活,数年日晒雨淋却褪色不多。钢筋水泥的两层楼加院子跟流行拉萨的\”退休房\”一样,被说成是现代藏式,也许不伦不类,但因是自己的家,倒也深怀情意。如今,雪新村已是拉萨较大的社区,分成雪一村、雪二村、雪三村等,但居住其间的藏人怕是与外来者一样多,许多汉人以及回族在此租房,每到春节和中秋节,鞭炮震天响。我家左邻右舍都是这样的\”包工队\”,已经生儿育女,可以满地踢足球了。装满塑料袋的垃圾就扔在门口,臭味扑鼻,苍蝇乱飞。曾有隔壁的一家包工队,把我家长着白色卷毛的\”美丽\” (得名于彼时风靡拉萨的台湾某电视连续剧的女配角),变成了挂在树上的一张白毛覆盖的狗皮,我母亲碰巧从敞开的院门看见这一幕,跑去质问,人家却矢口否认抓的是我家失踪数日的狗,说是买的狗皮而已。是啊,一根狗骨头都找不到,一个狗脑袋都没有,如何证明?但我们都知道,\”美丽\”被人吃了。去年回家,我做过一次随机的抽样检查,从我家门口走到雪新村路口,百米多的距离,碰到39个汉人、5个回民、5个藏人。与05年的一次计算相比,很是有趣,藏人不增不减,汉人和回族都增加了。
05年那次回拉萨,是秋天,刚到的那个下午,我想出门逛逛,看看拉萨新气象。走到雪新村第三个路口,突然觉得周遭气氛诡异,不是久违的烈日过于眩目,而是他们,三五成群,小平头,穿黑色西装或深色卡克,个个精瘦年轻,却神情紧张,又面带凶相,低声嘀咕着四川话。我粗粗一算,竟有四十多人。难道是黑社会要火并?早就风闻拉萨有来自四川的\”遂宁帮\”和来自康地的\”甘孜帮\”,什么老大、保镖、马仔、马子,一应俱全,就像港台的枪战、武打片。我一时愣住,隐隐后悔忘了带上相机给他们立此存照。突然,路边有一辆出租车与一辆三轮车撞了,呼啦啦围拢一群人,我也挤进去,听见司机与三轮车夫破口大骂,都说四川话;有人劝架,说的还是四川话,恍惚间,就像置身成都街头。又有人低声呵斥,这回说的是普通话,但见他脸膛发紫,十分威严,像是便衣警察,不然那俩四川人为何一下子如鸟兽散?而在红艳超市–也是四川人开的–跟前,一辆警车忽地刹住,又来了一辆,但起先遇见的那群黑社会竟然也变魔术般地忽然消失无影踪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十分地魔幻现实主义。当晚,我把这些感受写在一首诗里,题目是<回到拉萨>。
但这次,雪新村临街的巴尔库路悬挂着一溜红标语,望去如一片红海洋,全跟正在进行的北京奥运有关。其它都是陈词滥调,惟第一幅标语颇有意思,写的是\”祖国迎奥运,西藏天更蓝\”。这是有典故的,跟3·14有关联的,须得说明,不然外人觉察不到。3·14(其实是3·10)之后,中共驻藏大吏、自治区党委书记张庆黎在大会上做豪迈状,声色俱厉地斥骂尊者达赖喇嘛,慷慨激昂地高喊:\”西藏的天永远也变不了\”;而向巴平措,这个文化大革命中起家的造反派头头,如今官拜政府主席,也诗情大发地抒怀:\”西藏的蓝天会更蓝\”。由此发端,一堆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忙不迭地把蓝天啊白云啊挂在嘴上,似乎不这么说就显示不出几分诗情画意,似乎从无美感的他们一下子都平添了几分诗人气息,实在恶俗至极。图博(西藏)的天与政治无关,现在蓝,过去也蓝,未必在\”最反动、最黑暗、最落后、最残酷、最野蛮\”的\”旧西藏\”就不蓝?用\”蓝天\”来自况一个血腥政权,莫不如换成\”血色黄昏\”更贴切。而在这幅\”西藏天更蓝\”的标语下,有三个武警持枪站岗,每人相隔约两米,各自面朝一方,如临大敌。并且,地上放着三个头盔和盾牌,似乎随时可以披挂在身,投入屠戮之战。从早到晚,连续七天,直到我们离开拉萨,这三个岗哨从未撤过。我多次打量他们,以为会有换岗或者撤岗,可我每次看见的仿佛都是同样的面孔,毫无表情,令人生厌。
三月间,雪新村也是\”重灾区\”之一,属于重点搜查、抓捕范围。各路口都有军人把守,检查过往行人的证件,尤其提防和重点检查穿藏装或穿袈裟的藏人。我听说了,是目击者告诉我的,3月16日中午,在拉鲁桥外的二环路上,两辆警车呼啸着在前面开道,两辆军车载着四十多个藏人游街示众,都是男女青年,双手反绑,头被身后端枪的军人狠劲压低。我听说了,还是目击者告诉我的,3月18 日下午,从雪新村第二个入口处,一群军人押着三个藏人出来,一路棍棒猛打,其中一人约五十多岁,穿着体面,像是干部,他虽被打得头破血流,却昂首挺胸,毫无惧色;另外两人非常年轻,像拉萨街头的顽皮少年,用手挡着棍棒,全身簌簌发抖;围观的藏人只敢轻叹,以示同情,而围观的汉人却大声叫好。我还听说,有一天,饮水有毒的说法使得无人敢用自来水;有几天,物价飞涨到一棵大白菜15元;而深夜,连惊叫的狗吠声也遮不住枪声不断。当时我不在拉萨,我没有经历过那种非正常状态,尽管那期间我心急如焚,体重骤降,但还是不可能感同身受,甚至不如此时此刻,走过那扇铁门,往里看,已然是与往年相似的日常生活:补鞋的补鞋,卖馒头的卖馒头,喝甜茶的喝甜茶,炸土豆片的炸土豆片,几个戴红领巾的小孩子叽叽喳喳地跑着,转完林廓(拉萨最长的转经道)的老人也在摇摇晃晃地回家……但我眼前,闪现着那三个被抓走的博巴(藏人),而今他们在哪里?是否还活着?他们的亲人,又在怎样度过着每一个哀伤的日子?
十分荒谬的是–这真的是黑色幽默–路过安多时,听安多友人讲了一个关于枪的笑话。鉴于3·14之后,一说到西藏,出现频率最多的一个词就是\”打砸抢烧\”,从北京到中国各地的所有官媒,不停宣布在这个寺院那个寺院\”查获\”了一批批\”枪支弹药\”,不停播放只有游牧藏人才发得出的\”嘎嗨嗨\”。喜欢想像的记者把\”嘎嗨嗨\”形容为\”狼嚎\”,这么一来,藏人变成\”恐怖分子\”似乎是铁证如山了。以至于不但在整个中国谈\”藏\”色变,更有趣的是,一夜之间,在多卫康(传统上,西藏包括安多、卫藏、康等地)悄然出现了不少小广告,内容竟是出售真正的枪支弹药!据说,这都是来自大江南北的枪贩子跑到藏地来贴的小广告。何谓小广告?此乃中国特色之一,君不见各地城镇满墙遍地几乎每一个公共空间,都见缝插针地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纸片,印着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一切信息,除了租赁房子、销售商品的信息,最多的是伪造证件和发票的信息,连医院的厕所里都贴着可以伪造报销凭据的小广告。
既然藏地出现了\”恐怖分子\”,理所当然就会有对枪支弹药的需求。不知道有多少商业头脑敏锐的枪贩子们听信藏人被宣传成\”恐怖分子\”的说法,认为这是求之不得的商机,不远万里,风尘仆仆,奔赴到天高水长的青藏高原,以到处乱贴小广告的形式,给无处不在的\”恐怖分子\”发出供应武器的信息。听到这里,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友人还一本正经地补充了一句:看看,还是市场经济威力大吧。这让我们想起今年4月,在广东无数个似乎可以生产全世界所有东西的加工厂里,发现了让中国愤青们怒不可遏的\”藏独\”旗帜。没错,那真的是西藏的雪山狮子旗。谁下的订单?从达兰萨拉到巴黎、伦敦和纽约,声援西藏的人们高举的雪山狮子旗,有多少来自广东的加工厂?
本以为\”枪支\”小广告是藏人们为讽刺时事而编造的笑话,但没想到,我刚回拉萨,刚到家门,就有幸目睹笑话变成事实,–我家对面,是一幢租赁给外来打工者的\”退休房\”,在其已经反复张贴过、书写过各种小广告又被涂抹掉的墙上,一行黑字惊心动魄,写的是\”13579293739 迷药、枪\”。看,不仅有迷药可卖,还有枪支可卖!当然,写的全是汉字,不一定专门针对藏人而售,可这分明应了安多友人讲的笑话。这世道真够精彩!更精彩的是,就在这小广告旁边,停着一辆巡逻警车!后来, 21日那天,在被藏汉国保带走盘问了8个小时之后,多谢他们送我回家,我有意给那个肥胖的旺堆副队长讲了这个故事,他嗤之以鼻,说是瞎编,还欲批评我\”别有用心\”, 趁拉萨迟来的黑夜还未降临,我立即指给他看我家对面那无比醒目的\”迷药,枪\”,严肃地说:\”队长,你们应该顺藤摸瓜,给这个手机打电话,这么明目张胆地卖枪、卖迷药,简直是破坏西藏的大好稳定。\”一干国保面露惊色。哈,想不到我也\”举报有功\”。不过我又思忖,或许不是什么枪贩子贴的小广告,而是负有特殊使命的便衣贴的小广告,为的是给藏地制造恐怖气氛,使藏人更像\”恐怖分子\”。
而18日这天,温暖的阳光照耀拉萨之晨,我带上哈达与母亲出门。我不想说我们去见了谁,虽然只是人之常情的拜访,师生之间的礼节,更是长久以来的牵挂需要落实,因而充溢着久别重逢的欣慰和犹如亲情的眷爱,但我不愿多说。可以说的是那辆停在路口的出租车,像是等候多时,令我心生疑窦,但母亲和W都笑我多疑,只好坐上这辆至今仍让我觉得可疑的出租车。司机是陕西人,看上去很老实的样子,自称在拉萨住了12年,似乎认识拉萨每个角落。他还发牢骚,说身上穿的那套难看的工作服是交管部门规定必须要买的,而且必须去指定的地方买两套,每套300元,不买就不准开出租。他扯了扯衣服不满地说,80块钱都不值。
我无心与他多聊。我把镜头悄悄对准窗外–满街都是军人和警察,军人端着枪像木头一样站在阳光下,警察背着枪到处巡视。而车越往东去–藏人聚居区–越多军人和警察,检查公交车,检查过路行人。我拍了两张照片,是在区气象局附近拍的,对面正是那幢被联合国批评的超高建筑–拉萨市公安局大楼,6个军人正走过重庆曹火锅、玉碗香小吃、信达眼镜等若干店铺,他们穿迷彩服、戴白手套,或持枪或持盾牌;而与他们同时出现的人,在一张照片里是三个与他们并行的女子,看得出是汉人女子,正笑逐颜开着,似乎十分幸福,但在另一张照片上是两个与他们错臂而过的男子,仿若藏人,虽然背影匆匆,却透着某种紧张。我还拍了一张照片,是在林廓北路至小昭寺的路口拍的,后来输入电脑上看,有母亲坐在出租车上的侧影,她正呆呆地,注视着对面两个持枪的军人,以及一个正和女警察交接材料的军人;而不远处,还有五六个军人以防御姿势站在伞下。军人布满大街,军人的目光里你我都是敌人,而大街上的日常生活似乎还在若无其事地进行,挂在店铺上的大块的鲜红牛肉看上去多么诱人,买肉的人正在跟卖肉的人讨价还价。对了,还有一个双手装在袖子里的警察就在车边,虽然只有半边脸,但看得出那是博巴的脸。我得承认,这张照片拍得很好,从母亲怔怔的目光望去,既囊括了当街军警,也囊括了当街市民,拉萨的真相暴露无遗。但我不敢多拍照,心里还是很介意心那个话多的出租车司机。怎么敢信任啊?风声鹤唳的拉萨城中,似乎每个人都有着惊天的秘密。
……我流泪了,当我见到他。他端坐着,静如止水。我顶礼,然后献上哈达。他温暖的双手捧着我的脸颊,为我念诵古汝仁波切和吉尊卓玛的经咒,赐我珍贵的护佑和加持,我的泪水落满了他的掌心……我们低声地倾诉着,别来无恙就是最大的安慰。在艰难的时刻,佛给我们力量,佛与我们在一起。虽然无端的恐惧、有来由的恐惧,甚至空气中密布的恐惧都被吸入体内,但佛在我们的心中,谁也夺不走,贡却松(顶礼佛法僧三宝)!
多么温馨的一天,多么宝贵的一天,仅仅一墙之隔,就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石头垒砌的墙,虽不能抵挡得住子弹,却让我十分眷恋被其隔在里面的这个小小的世界,是绛红色的世界,是梵香和经呗的世界,是我归宿一般归附整整十年的世界,也是我吃到十分地道的加嘎香这(印度咖喱牛肉饭)且喝着过于芳香的中国乌龙茶的世界。啊,这才是出世间的世界,我真的眷恋不已,依依不舍,不想重回那个深陷世间的可怖世界;因为在那个世界,我的拉萨正在化作齑粉!但无常再一次示现,别离还是来临,而此次再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双手合十,却惟有垂首,不然泪水又会夺眶而出……
深深的感恩,交织着惆怅,我和母亲搭出租车回家。良久,我才把注意力转移到窗外路边,才注意到拉萨的街上竟然几乎看不见穿绛红袈裟的古修(僧人)和阿尼(尼姑)了,这不由得让我震惊又生气,似乎这两种情绪,将一直伴随着回到拉萨的我。实则每次回到拉萨,我都会变得爱发脾气,就像奈保尔一样,每次回到印度,他总是动辄失控,\”让自己变成一只暴烈的猛兽\”,可这不是因为他深爱故土,又是什么呢?而我同样如此,而且并非不应该。原本作为佛教圣地的拉萨,作为基本上全民信仰佛教的藏民族,许多藏人的家里都有出家为僧、为尼的亲人,穿绛红色袈裟的人再普遍不过,无论走到哪里(哦不,除了布达拉宫以西,那里已成且把异乡当故乡的汉人之乡)都可见到,可是现在已不复如。我看见穿着僧衣长大的年轻古修,几个月来,不得不穿上俗人的衣裳,不得不留起俗人的长发,看上去时尚,却透着一股不自在,可是再不自在也得如此,否则年轻的僧人容易被满街的军人盘查甚至抓走。我听说连七十多岁的喇嘛次仁,那个最擅长用糌粑和酥油做出美丽供品的老僧,那个一笑就露出几颗牙、拉着我的手问我要嘉瓦仁波切(达赖喇嘛)像章的老僧,如今也不得不脱下袈裟,换上深色的曲巴(藏装),扮作帕廓街上的居民老人。而他一生中,曾经只有文革期间才不敢穿袈裟;但他人到暮年,竟然还得再一次不敢穿袈裟,这个消息真让我五内俱焚。身为出家僧侣,却不能穿上象征僧侣身份和佛教戒律的僧衣,反倒要以违戒的方式,甘冒因果的风险,把自己混迹于凡夫俗子当中,才可能得以一时隐藏,得以一时安全,这是什么样的世道啊?!
我想起前几年在做\”西藏文革\”(这应该是一个专用词汇了)的调查和写作时,采访过一位名叫强巴仁青的老人。他从小为僧,但在1959年后脱下袈裟,既害怕革命的巨大暴力又为革命的美丽许诺所吸引。他当过红卫兵、民兵、居委会的小干部,但文革结束了,他看见因果示现,痛苦得不能自拔,惟有去祖拉康(大昭寺)当清洁工来赎罪才安心。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2003年2月,在祖拉康分给他的一间小屋。他望着他曾经穿警察衣服拍的照片,絮絮叨叨地说:\”从我的经历来看,我是很革命的。可从内心深处来说,唉,我感到自己造了很多孽。所以我经常祈祷,下辈子千万不要投生为汉人,不要投生在有汉人的地方。……我过去是哲蚌寺的僧人,但这么多年以后,我再也不穿袈裟了。……穿袈裟是要遵守很多戒律的,可是我没有资格再穿袈裟了。其实我很想穿袈裟,但是我不能穿,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了。……如果没有革命,没有文化大革命,我想我的一生会是一个很好的僧人,会一辈子穿袈裟的。寺院也会好好地存在,我会一心一意地在寺院里面读经书。可是革命来了,袈裟就不能再穿了,虽然我从来没有找过女人,没有还俗,但还是没资格再穿袈裟了,这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情……\”。
如今,心存莫大缺憾的波啦(对老人的尊称)强巴仁青已经去世了。然而,革命还在继续,文化大革命还在雪域大地反复扫荡着,围剿着博巴的生命,围剿着博巴的灵魂,–而这一切,拜那个自诩的解放者所赐,拜他手下若干大小官员所为,听吧,他们正在大声宣布:\”现在是西藏最好的时候!\”
(未完待续。)
2008年9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