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波先生因《零八宪章》被捕,至今已经四月有余了,官方无声无息,没有一个说法。监禁在那无人知晓的神秘场所,不要说律师,连刘霞也只见过他两次(包括前几天刚被允许见的一面)。春节,元宵,情人节,一个个中外节日里,刘霞都只能寐托思念,遥寄深情,更不用说我这样隔洋万里,相交如水的朋友。所以回忆起与刘晓波先生的点滴交往,聊以表达思念和敬意。

第一次读到刘晓波这个名字是八十年代在《中国》这本杂志。他的一篇文章观点新颖,文笔犀利。尽管我不能同意他的全部观点,但他的名字已深深地印在我脑子里。一九八九年他毅然回国参加学生爱国运动,接着四君子绝食,六四清晨带领学生撤出广场,到数次入狱出狱,几度被拘被禁。我敬佩他的良知和勇气,一直关注着他的命运。

自从和蒋培坤丁子霖两位老师认识后,他们又告诉我许多他的往事和近况。我也一直读他网上的文章。他是一个多产作家,有时甚至一天内能看到他几篇文章,多了总不免有时有些粗糙,但很多文章依旧显示出他那渊博的知识,激昂的真情,卓越的见解。文风依旧,没有多少华丽词藻,也不常见妙语连珠,但论证清晰,论据充分,直截了当,一针见血。有一次我打电话给丁老师,他和夫人刘霞正好在丁老师的无锡乡下的家作客,我同他聊了几句。正逢网上传他失踪,有的还说他被抓,我发了一则消息替他辟谣。其实他们夫妇那次南巡,一路由公安保镖保驾护送,处处有警察便衣站岗放哨,岂能失踪。出于敬意,也想同他商讨几个问题,我写了一封信给他。出乎意料,他竟特意为此打越洋电话给我。(信中我忘了提供email地址)对我这样从未谋一面的无名之辈还如此郑重其事,可见他的为人。

二零零四年我回国到北京,专门去他家拜访。那天傍晚北京下倾盆大雨,出租司机路又不熟,只能让他在电话里给司机带路。到了那里,他已经在楼下门口等候,上楼见还有三位客人。经介绍,一位是张祖桦先生,另一位是马少方先生,他们的名字我都熟悉,第三位则完全陌生,在天津做生意。刘霞不在家,她同她的朋友去非洲了,下午刚走。

寒暄之后我们一起去一餐馆吃饭。席间他们问我美国华人对国内各类事件的看法,我也向他们请教他们对中国前途的评估。由于张祖桦先生是研究宪政的,所以一开始就聊这个话题。他们也笑谈了不少政界、知识界的小道消息。张祖桦的太太在体制内有较好的工作,所以马少方对张说我真羡慕你一家两制。这与那些在国内做裸官,家属移居国外的一家两制相映成趣,都是与时俱进的新特产。这两种同曲异工,同途殊归的一家两制,还有刘晓波式的一家一制,恰恰说明这个制度可以容忍蛀虫般的裸官,欲不能容纳持异见的学者。大家还谈了国内日益增长的宗教影响,他们同我一样,都不信教。我们这一年龄段的人很少信教,七零后,八零后就开始多了,留美华人中也是如此。饭后他们离开前,张祖桦送了我一本他自印的关于宪政的书。

再回到他那两室之家。穿过厨房的外面一间是他工作的地方,电脑,书籍,稿纸等杂乱无章地放在书桌上,其他家具好像也不配套,房间显得拥挤。里面一间是刘霞工作的地方,她的画架竖立中央,旁边有她的摄影和绘画作品。我同他交谈到深夜,直到我姐姐见我深夜未归,打电话来找我,才依依不舍握手言别。

同刘晓波说话的感觉和读他的文章完全不一样,丝毫感受不到他许多文章里激昂流畅的语言或咄咄逼人的气势,也听不出他不少诗文里有的抑扬顿挫,铿镪有力的节奏感。相反,他会认真听你的观点,然后不紧不慢地陈述他的看法,偶尔还会结巴一下,绝对看不出一点名人气质。我问他为什么许多名人对当今政治保持沉默,有的还说些违心的捧场话。他们不可能没有自己的看法,说真话也不会对自己带来什么危险,光为了自己一生的名誉,也不应保持沉默。他说很多都是因为子女的关系,子女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希望老人惹事。我对他反驳钱理群先生的做人说话的底线的说法表示不同意见,我认为钱讲的基本没错,不能对大多数人要求过高。他语气平和地解释,但没有改变他的观点。我还觉得他在六四事件上过于自责,对学生领袖的指责有些也不免过分。看得出他有非常强烈的六四情结,对六四遇难者有深深的敬意和歉意,他觉得他欠他们的。我们两人都很欣赏胡平先生的文章,他说胡平那篇论言论自由的文章至今无人超过。他对中国人的素质很担忧,他说等六四讨回公道,中国开始走上民主道路,他想离开中国,去做他和刘霞喜欢做的事。我说我以前也这样认为,但看到台湾这几年的民主进程,我比以前有信心了。他的真情和坦诚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最后临走时我劝他戒烟,他支支吾吾,不置可否。

以后我再给他去过几封信,偶而也有email来往,还请他转过信。去年年底,就在他被捕前不久,蒋培坤老师无锡发病住院抢救,我马上给他发email告之,他回email说他准备立即动身去无锡看二老,后来丁老师让他不要去了。不然的话,也许还可说他“畏罪潜逃”了。他和蒋丁两位老师友情深厚,蒋培坤老师是他博士论文答辩委员会成员,蒋老师曾兴致勃勃说起当年刘晓波答辩前后,他导师如何顶住上面压力,他如何在挤得水泄不通的教室里一反平时不善言辞,旁征博引,深入浅出,滔滔不绝,誉满全场,答辩委员会包括两位教育部派来参沙子的全体成员如何一致通过。“六四”以后他们更接近了,他们一起为“六四”揭示真相,讨回公道,为中国的民主,自由,人权,宪政,呕心沥血,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近几年网上有些人与其观点相左,或对其处事不满,批评指责有之,人身攻击也有之。批评争论对双方都有益,但对他人身攻击只能反映出攻击者自身的素质和修养。刘晓波是一个大写的人,真正的人。从黑马到黑手,黑色的刘晓波横刀立马,冲锋陷阵,向他所认为的陈旧理论进攻,向他所见到的一切罪恶开战。从黑手到黑旗,(1)黑色的刘晓波上下求索,集思广益,求同存异,就像顾城的一首诗所写的那样用他黑色的眼睛去寻找光明,(2)寻求安邦治国之道。也许他有时说话不够深思熟虑,办事未能面面俱到,也不免有“手臂往里弯”,“私心一闪念”,但他的心是真诚的,他的血是沸腾的,他的呼吸是温暖的,他的爱不仅献给刘霞,也献给他孜孜以求的真理。愿刘晓波先生早日恢复自由。

1.刘晓波素以文坛黑马著称,六四时被诬为黑手,“左派”的一文章又说他高举复辟资本主义的黑旗。

2.顾城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后来走向极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但人品和文才不一定平行,这也是我在给刘晓波的一封信里提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