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常与自己切身利益毫无关系的旧人物或旧事件,“逢五”“逢十”,尚且会作文纪念,这次可是本人亲身经历,且过去一个“甲子”整,不可不纪念。借用什么人的话说,不纪念,就是背叛,背叛灵魂,背叛良知。不要骂我借用某个大家现在都反感的人物的话,另外一个同样是希特勒式的人物斯大林就说过:即使是我们的敌人,也还是应该向他们学习。
现在人们提到那个时候的饥荒,不少人说的是“六十年代初”。其实,中国大陆大饥荒是从1958年底至迟1959年春天就开始了。我老家是信阳地区商城县,那儿老一辈即上世纪前二十年出生的人,一提起当年饥荒,说的是五九年、六零年,绝不只说“六零年”,只是饿死人现象延续到六零年,已经严重到不能再严重了,后来据说惊动了党中央和伟大领袖。那时候,很多人早就因为饥饿,前去阎王那里报到了。
不是要替“大救星”遮掩,觉得这罪过不应该只记在“伟大领袖”一人头上。当年伟大的陈毅元帅就说过,就是当了裤子也要造出原子弹。如果没记错资料上年份的话,这话就是在大饥荒要发生之前说的。既然不惜当裤子也要造核武器,那么饿死一部分百姓,也就“顺理成章”了,不算什么“大事”!
六十年前的一九五九年,本人三岁,我的口粮配给是每饨饭十六两秤的二两,用今日十两等于500克来换算,那时的八两也就是半斤,也就是250克。用250克÷4=62.5克,我每饨饭可以得到≈62.5克粮食,也就是现在的一两多一点,因为一两=五十克。
前几天从央视报道中知道,北朝鲜由于旱灾等其他多种原因导致,政府配给他们市民的粮食,由550克降至300克。300克也就是六两。这对于一个孩子,当然可以活命,可对于一个要干活的大人,就很难受了。这说的还是城市。估计朝鲜乡下连1克也不会供应。
一个三岁的孩子,用现在的“标准”来说,每饨饭能吃62.5克已经很不错了。要命的是,那个年代,像我们这样穷人家,没有点心之类,也没有多的蔬菜,更不提豆腐、鸡蛋乃至鱼、肉副食品了。记得少年时,有家长大人在跟前,我们自然不敢;若只有我和三姐两人在饭桌上吃饭时,我们在菜盆(瓦盆)里会翻来挑去——其实也不是挑什么好吃的,只是希望能吃到菜心,因为天天吃的都是青菜或萝卜,已经吃厌吃够了,就希望能找到一点好吃的,而菜心就是那盆青菜里最好吃的:它嫩一些,吃到口中感觉会好一些。
当然,如果那天青菜里对有豆腐,我们自然就会挑碎豆腐。多年后自己在编报纸评论版时,有一年一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人要讨论农民的“幸福指数”,自己在一篇评论中还写道:天天青菜萝卜,吃个豆腐就是过年。这其实也是自己的亲身体会。
回过头说自己每饨62.5克口粮,因为是吃公共大食堂,如果是稀饭,还能给我小碗一碗,如果是干饭,不大的碗,四两一碗,从中间划开,分一半给我。据说跟哥哥分饭时,他会占我的便宜,给我的那一半小些;而跟父亲分饭,至少他能公平地让我吃够62.5克。父亲后来每忆起当年都会说一句:“那时候,父子不相顾啊!”说得很沉痛,此时呈现给我的表情就是:简直不堪回首。
由于长期挨饿,后来就落下一种“不能饿”的毛病——只要自己一感觉到饿,就像要发疯一般,必须想办法找吃的。即使多年后,感觉饿了时,屋中哪怕只有咸鸭蛋,也要吃一个。
多少年后,父亲还一再提起我那时“表现”,说我当年喜欢往公共大食堂跑。有天早上看到食堂的稀饭比较稠,就赶忙跑回来告诉父亲:“爸,爸,今天食堂的稀饭很稠啊!”所以,现在每当看到有大人追着喊着孩子喂饭,心里就很不是滋味,甚至会带着恶意地说一句:他(或她)不饿,你要喂他饭干什么?如果饿了,他一定会自动找你要吃的!
“任何折磨也比不了饥饿的折磨,胃器官原本是个柔软的袋子,一旦没了食物,它就变成两片粗粝的砂纸,相互磨擦着,狠狠地且无休止。人渐渐心慌无力到觉得快要断气,恨不得有人过来一把掐死自己。不是为了结束生命,是为了结束饥饿。”
章诒和当时还是在“劳改”,按她在作品中所言,毕竟早饭和午饭还有玉米馍,晚饭是大米饭,大锅煮的菜不好,但毕竟也还有菜。就是这样,已经让她常常觉得生不如死,饿得难受。若有人问她在劳改农场“最主要的感受是什么”,她说回答仅一个字:“饿。”
想想那些等而下之,没有一点是人可以吃的食物而最终活活饿死的人,该是怎样痛苦!
非饿死者不能知矣。
现转眼六十年了!当然,事实上,就算是躲过“粮食荒”,或像官家讲的“三年自然灾害”,这个国家直到改革开放前,也不知有多少人家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当年下放乡下,教民办。一天中午,大约十一点左右,前排一个女生哭了。问她什么原因,她说早上来上学时,父亲赶集买粮食还没回来,她早上没吃饭,饿的。几十年后每想起,仍感心酸。
六十年前没有饿死的中国大陆民众,现在也都六十岁以上了,很多都垂垂老矣。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如果还有记性,估计此生不会有什么奢侈要求,只希望这个国家不要再出现饿死人或让人民“吃草”的现象,因为人民到了“吃草”的光景,离“饿死”也就在咫尺了。
2019年5月3日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