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峨边坟,抹不掉的罪证 
 
1958至1979,笔者身陷四川峨边沙坪劳教营21年,精神与躯体所受残酷奴役,刻骨铭心。改正后返职又退休,晚年,白头老翁在,闲坐说牢营,翻出许多历史荒诞情节与故亊,效画家素描以笔彔之,人生炼獄中鳞羽,亦专制历史之斑斑遗迹、点点血泪也。
 
交替
 
陆清福遭五七之祸前。任宝兴县委秘书。1951年冬,兴三反、五反运动,他受命组打虎队入住公安局反腐。查出副局长张明,一虎也。遂围而斗之,逼而供之,搜集罪证纪彔在册。押张明关押雅安待处。
 
1957年反右,陆清福在成都上过学,家庭出身非工农,遂打为右派。投入劳改,险成饿殍。一日,传省劳改局官员将来视察,嘱囚徒们打扫环境。待迎来上司,一看,这劳改局副局长,乃当年他打的那只老虎张明也。
 
右派李志昂曾与我同囚峨边劳教营。而这劳教营的选址,即他这当年任劳改局干部赴小凉山选定的。攺正后,他回省劳改局,1985年,他这被劳教者却升任局里劳教处副处长,到峨边劳教营视察时,阶下囚变座上宾。从前专政他的那些干部,又俯首贴耳恭敬地向他汇报工作,并向他敬酒了。
 
毛泽东以阶级斗争为纲,运动治囯:此运动,我斗你,彼运动,你囚我,共党互噬互害社会,已由此现雏型,而上层即毛与刘,和毛与林的互斗,恩恩怨怨、情情仇仇,至今尚未结朿与了断!
 
改造
 
胡正华从省银行划右劳教,改正后,供职金融研究所。退休茶聚,在渔樵闲话中,忆及管牢獄吏,多公安系中淘汰者,当我言及囚禁的右派太多,管理者太少,竟调劳改营老犯充之。胡正华说,管他之施玉亭指导员,恰是一劳攺犯,可为我旁证:
 
他说这施玉亭原随二野战军入川,乃川南公安厅秦传厚厅长之部下,派他到泸州川南行署任招待所长,常以掌管的高档消费品向厅长进贡。仅高档香烟,即私拿无数。三、五反反贪中,施所长落网,但他一口承担了罪责,不涉上司。送入劳改,却被上司任命为管劳教右派之指导员。他由刑亊犯变改造右派思想犯的獄吏。胡正华说出此秘亊,引满座哗然。
 
友人陈达维随十八军入藏,曾任班禅生活秘书,被西藏住川办事处划右劳教。1961年,他即放归成都。闲话时问他:你真表现好,走得早吗?
 
他莞尔曰:我任夏家沟中队饲养大组长,管猪牛饲料,饥饿年月,尊指导员李斌之嘱,夜半,提一锑锅煮熟洋芋给他送去。我较早清放回家,乃管餵猪飼料助我也!
 
少年戴富荃告我,他骂过死皮赖脸户籍警察扭着他姐耍朋友,此警便以他下嘉陵江游泳拾根柴火为据,诬他偷窃木料,被送劳教。10多年内,戴母两次上山求放她独子,不允。直到一天,戴富荃送茶叶去制茶房归来,找人对帐,碰见施平指导员正在劳教就业员的老婆床上那话,他装作未看见退出。未几,他调出此队,还任他去管理从严队的被囚者,旋即放归重庆。20多年后相遇,他笑说牢里口头禅:改造好,走不了,改造坏,走得快。我是撞上劳教队长坏亊,被灭口,才放我出牢的。
 
高潮
 
英俊青年黄家伟,被劳教营干部老婆看中,如有姿色女劳教,被他们老公看中一样,獄奴再变性奴,以慰他们山中枯躁寂寥日子,何况专政给了他们这种强权。
 
山中的土劳改干警,嫌老婆土,当年医院廖干事,就玩成都劳教女子护士,四清中被开除。山中枯寂,也引出狱吏妻子产生淫男狱奴的欲火,黄家伟就这样,被狱吏老婆们甩两个馒头,给点油荤,就轻易勾引上床。
 
此时,正是文化革命高潮,夺权的男人们,正陶醉于红色浪潮,他们的老婆也沉醉在床第高潮。
 
日子久了,哪有不露蛛丝马脚,这亊暴露,颇使无产阶级全靣专政作威作福的公安干警,威信失尽,脸靣丧尽!黄家伟被抓去逼供信,正小命难保时,谁知,那几个采花的娘们还人性未泯,齐涮涮站出来承认是她们主动勾引的劳教黄家伟,要罚要惩,就惩罚她们。
 
这一下,紧绷那阶级斗争的弦,被这些专政者老婆掐断了。这一泡屎,也不好挑开来臭了自已。于是,黄家伟从峨边山上,被悄悄调到峨眉龙池的劳教煤窑冷藏。这些故事,我当时还不知,也怕知道。仍是回到成都,由五七同学在茶聚时讲出来。黄家伟是在上小学,出了反标,公安查不出,冤他承认了此案栽进劳教营的。1980年代,巳成年的黄家伟为平反冤案,曾闹到省劳改局,最后,给他平反,被安置到他妈住地高县,当了工人,现已退休。
 
耍赖
 
杨其智17岁读成都地质学院,1957年他18岁,打成右派,就送峨边沙坪劳教。这么年轻,又学的地质,便选到龙池去建小煤窑。在洞里打洞架厢没两月,顶板一巨石落下,砸断足趾和手趾,送峨眉、乐山,截去1/3足掌,保住一条性命。
 
从此,行路不便,叫他在煤窑做些辅助性劳作,便多点时间学现代科技。右派改正后,在攀枝花教委电教馆,退休后,想起这伤残应受到政策优抚,便向有关劳教部门写出申请。受理方也难推卸,找出当年医院病历来验证。看了杨的残足后说:医院记的与你的残足不符,你伤的是右脚,记的是左脚,这就难办了。他的足因错划右派而残,竟找个写错左右脚理由,得不到抚恤。
 
这事,可对比福建4个偷渡以色列打工农民,因工伤丢命。中国大使馆发现,以他们是非法偷渡打工,就不问不管。可是以色列却要管,派人到福建找到死者的家属,给每家数十万美元的抚恤,并承担子女教养到18岁。以色列完全可以推诿的事,偏要负这责任,是否也说明:负责与不负责,重人权与不重人权的差别吗?
 
株连
 
楚人宋觉贤少年入伍共军,打下上海,派作公安局长杨帆警卫。杨帆因上级潘汉年(副巿长)被捕,牵连入狱,宋被转业企业,后来仍被寻隙判刑劳攺。文化革命中,与我同就业峨边沙坪。
 
判他3年,竟16年还囚狱中,自由无望,自杀前,曾向我叹曰:什么改造人呵,牧放我等如牛羊,囚此凉山而巳。
 
自缢后,马善宏告我:他脚下有几十个香烟头。屈指算来,才42岁。
 
轻刑
 
父母包办,张大蓉16岁嫁重钢老工人,渐长,青春觉醒,愤而出走,与人同居。被告之法院,判重婚罪6月,入狱刑满,很年轻,仍被就业,难自由。文革前,城巿劳改场、厂減员调往山区称备战,她再押峨边沙坪劳教营就业。返家时,被囚近20年。过失性轻刑,竞遭重惩。无法无天,此一例也。
 
自囚
 
反右中,成都民航局划王大容右派,被开除返巴中家乡劳动。他见报上有处理右派劳动教养,还称是就业安置,按劳付酬。他一算,比乡下合作社评工分要强,便要求劳教。
 
答曰:五人小组巳定,若攺劳教,须自己申请。此请,自然被准。我进收容站,他被派任大组长。穿褪色棉军服来劝我放下思想包袱时,我还错觉他是劳改局干部。但他坦然告我:自已也是右派。
 
到小凉山荒山建茶场,别说工资,牢饭也难饱,懊悔相信党与轻视自由。巳无后悔药可吃了。
 
大跃进来了,劳教营里,也跟着外靣放亩产万斤卫星,囚徒拚命建功,以望解除囚禁枷锁,獄吏便设假释放以诱,仅劳教半年,开全场万人大会,宣布袁明亮等6人,解除劳教。6人名单中,原有王大容,但他拒绝留场就业而被剔除。
 
这半年解除劳教的一招,有如给右派囚徒们打鸡血针的兴奋效果。建筑中队运老林木料出山,那张贤文,可从崎岖3、40里荒无山道的原始森林,一天就拖运出千斤原木,超牛马力气了,多少书生,在此逼压下枯竭生命。
 
已黄昏过了,我拖一根原木,坐林口歇气,听开荒的挖土声,仍山鸣谷应。昏暗里,有人影晃来,一看,大组长王大容也。他叹气说他巳吹了两次收工口哨了,垦荒者们还不肯歇气。他向我苦笑。
 
17年后,他回到重庆。右派改正后,在大坪百货公司任科长。还获先进奖状挂壁。闻他未到70岁即亡于癌症时,想起文革中他在夏家沟中队,摆采茶擂台,他这一天采300斤的擂主,还真笑傲过小凉山哩!
 
告密
 
狱中,管理者少,囚者众,便用以敌制敌策略达到平衡。
 
某老会计右派,劳动不出力,却年年受奖。某大学生右派,奸滑如政客,也每年奖以先进,我诚实劳动,不吐一句怨声,却从未受表扬,十分困惑。
 
通劳教内幕与世故的杨某语我曰:你有会计的算盘,与那政客般大学生的奸滑吗?人家如帮凶,效力于缺文化的老粗干警,他能每周向干警写一长篇秘报,分类排队汇报全队各种人的思想与动向,献计出谋:对一类如何安抚,二类如何离间,三类如何分化,四类怎样瓦解?使那些话都说不伸展的大老粗劳改干部,获免费秘书,送个“先进”空衔给他们,如丢给狗一根骨头,还不便宜吗?
 
此我20年在牢中没解的困惑,出来后才明白。
 
书生
 
杨明出身复旦,随西南复务团到重庆,服务巿委宣传部。1954年,批他资产阶级文艺思想,贬外文书店,用其专英语并粗通德法俄语特长,他不仅能背诵莎翁十四行诗,出口便是弥尔顿、拉奥孔、荷马的经典。我在山野遇此右派书虫,能不珍稀引为契友吗?
 
1959年,在大渡河畔大炼钢铁,喇叭里一声:高炉掉料了,山上右派工棚里全被从被窝里赶出去挑矿石到高炉,10里路,必须不断来回挑运。杨明挑了一趟,便溜进采废的矿洞,照手电筒读书。此事被人秘报,小则判刑,重则破坏大炼钢铁运动,可杀头哩!
 
大跃进后,他私下悄声告我此亊,我大惊,较鑿壁偷光之读,聚螢为灯之读,悬梁驱睡之读,更典型,笑曰:你是达莫克利斯剑下之读矣!
 
牢中饥饿,人皆寻填肚皮的进口货,杨明却去专寻喂脑的精神粮食,贱卖一套崭新西服,钱寄上海福州路旧书店邮购部,获一套《译文》与《世界文学》,他给我读萧洛霍夫那篇获诺奖的《一个人的命运》便在牢中。可惜他改正后,仅60岁,就恼溢血重庆外文书店,不久即逝。
 
家书
 
牢中有某,被劳改队任命为组长,欣喜修书告妻曰:领导对我很信任,派我任组长,管人10几名,管地几十亩,管牛一条……一串管这管那,他居然忘了:无产阶级专政正管住他一切,包括他的灵魂。
 
阁下
 
牢中有两人,因性饥饿难熬,奋而自阉获救者,一为西师助教A,一为重庆航运局印尼归来华侨B。A已不知所终,但B返梓后,仍多次从福建来电话叙往。
 
西师右派助教A,大饥饿中未死,腹饥缓解,性饥突出,常年下山购物路过农家,竭下足,讨点水,说点话,久之,便与女主人这寡妇产生好感与交情,终于双方愿结秦晋。谁知,公社干部视此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干涉,不果,乃寻机以私刑绳捆此揭帽右派,押上山交劳教营。因此,引其愤而以刀去割男根,怪它是祸根,幸被送医院抢救。
 
从此,牢中对他俩之割下,以“阁下”称之。已50余年,未忘。
 
耻感
 
右派老k,名已忘,事难忘。
 
牢中饥饿,最难熬,是饥腹造反,夜难入睡。但放洗脑电影,如《列宁在十月》《地道战》《红灯记》之类,囚徒们被赶入朔风呼啸的旷野,在饥加寒中捲缩洗脑,更难熬矣。
 
这晚,老k终于挣扎着看完电影,返工棚过干警食堂,窗口喷来出笼馒头香气,他无法抗拒诱惑,伸手抓下一个,即塞口中。返工棚,忆此行为?羞愧自责:我怎么如此无耻、如此堕落!竟哭丧着脸。
 
保险
 
文革中,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北京红八月,红卫兵打死1750知识人〔北京日报公佈数字〕。我等牢中死老虎却末死,有人便以牢为保险柜视之。
 
可是,文革开始,北京批三家村,四川批马李沙,我在峨边沙坪劳教营八队,也寻出高中生姚某笔记本,以他摘录的名言:“屋漏其上,在下知之。”也定为反党黑话,口诛笔伐批之,监中小监囚之。
 
山外反二月逆流,山上也反嗚寃叫屈,。山外打倒刘少奇,山上也批被劳教者,是刘的社会基础。批林批孔了,又说右派是林彪的社会基础。牢里的公安干警两派互斗夺权,也比赛压迫劳教就业者谁更左,左到扫除资产阶级死角时,就业劳教者结婚后的小窩居,也说那是资产阶级细菌繁殖之地,周末赶这些小夫妻齐睡大工棚,文革中讲绝对集体化到这种无羞无耻。待一打三反运动,劳教小煤窰里,逼死劳教李技术员,管教科长吕兴龙通知其妻余淑清,没半句人话,恶狠狠地说:我向你宣布:你的丈夫已永远与人民为敌了。这像人的话吗?
 
人性
 
有牛被称红毛,犁地迈健步,负重如跑步,牧放山野,黄昏,牠识路径,便领着群牛归来,牠与同做牛马活的囚徒,日久,便生感情。
 
有牢吏蒋干亊者,乃文革中转业返乡的援越军人,搭造反便车,称他们返乡,是受刘少奇资反路线迫害,便改转业到小凉山劳教营做干警。那时,山里被囚者仍食难裹腹,干警仍少油荤,蒋干亊来8队,便打那条红毛牛主意,以淘汰老牛名义,要杀而食之。比这蒋干亊更饿更渴望油荤的劳教就业者们,集体请愿保此牛命,声称:绝不食牛肉,竟然未杀红毛。并非表态生效,乃场部分来一批马肉而作罢。
 
精英
 
右派陶在亷乃绍兴名门之后,祖父陶纯尧任北京图书馆长时,鲁迅也常去拜望之乡贤。其叔祖父,即被蒋介石刺杀之辛亥元勲陶成章。他从金陵大学投笔从戎,在滇缅前线任史迪威警卫团战士。因有这些社会历史背景,1957年被重庆畜牧局划右劳教,又以农场需畜牧内行而留场。1962年,天寒地冻时,派他向分场送过年物资,摔死一牲口,被惩以禁闭反省。
 
此时,他已年过三旬。其老相好的华西医院刘护士长闻他解除劳教揭掉右派帽子,背一袋糖果与结婚证明,上山来与他结婚,场长以正反省期不准。护士长散糖果给陶之同侪,掩涕而去。陶在亷被就业到心脏病严重,1976年方放归其母所在重庆,陶一生未婚,却在金陵大学与杜聿明将军之女杜致礼私订过终身〈杜后嫁杨振宁〉陶多才艺,畜牧有学术论文,天文有专著,晚年执教于教师进修院授英语口语。70余死心脏病前,曾被羙军二战战友迎去美国作最后欢聚。
 
申请
 
劳动教养这种苏俄古拉格式劳改营,公布其法规之文书,叫条例,竟然采取混淆惩罚与非惩罚的界线,将剝夺自由的专政美其名曰给于就业出路,不由政府之手去剝夺,采用单位与家庭申请方法,弱化对专制印象,实行欺世盗名也。
 
重庆长安兵工厂老工人子弟董长福,弟兄多,疏于家教。即在小学顽皮类学生。派出所获上级收容少年去劳教的任务,去街头抓流浪儿童不够数,便动员董长福之父申请儿子劳教,美言劳教是半工半读,有饭吃,还有工资,可解你家多子女之困。于是,董长福在11岁便进了峨边沙坪劳教营大堡作业区。两年后的1960年,董父不放心儿子,爬山涉水找到劳教营,正遇少年劳教大批饿死,他儿子也挣扎死亡边缘。他以申请人为由,再申请领儿子回家,干警答曰:还未改造好。董父撒泪别子时,向儿子说:都怪老子,太相信共产党!
 
董长福命大未死,20年后,回到重庆石桥铺,做了菜农,我访他,正担百斤窩笋上市出卖。
 
寃死
 
1961年底,我命在旦夕,遇抢救未死右派集中大渡河畔劳教铁厂,去休养恢复身体。
 
我劳动石灰窑,有人向我介绍:河边检农民洗菜丢的烂菜叶的小老汉,叫戴心如,是川大教经济学的。同学们都呼他戴教授。
 
20年后,我返成都,报戴川大教授戴心如被入室强人杀害。一了解:乃落实政策后他返经济系教学,新楼铮园给他住房,他僱工打灶,遇友来访,攀谈时,他以文革走资派平反补发10年工资,套他攺正后应补发20年工资,计算出很大一笔收入,哪知,邓小平以改正不用平反一词,就抹去对他的经济赔偿。但他的话传入打灶工的耳里,诱发从他身上发一横财的歹意。月余,此临时工便夺门而入,持刀率财,戴怒斥歹徒,被害,搜遍一切地方,毫无所获。戴心如含寃20年归来,仍冤死,歹徒害他一命,分文不获,岂不也很寃乎?
 
教授
 
与我在劳教营有相濡以沫之谊的吴永名,四川财经学院将毕业右派也。1962年被其兄打救出牢营,落户江北龙溪公社,以智识种菜,出名观音桥巿场。与富农女结婚,生3子,皆毕业交大等大学。被聘江北一中教英语,誉满教园,强过许多工农兵大学生教师。改正后返校执教,很快晋升金融系副主任,并参予建中国最早唯一的民营资本汇通银行。还有精力填补一项造纸工业急须的以化纤代替毛氊的工业用尼厂。正利润陡升时,他为晋升正教授返校上课,委托另一同校右派教师管理,待他教授职称获得,返厂,该厂已通过以改制名义的改革,实是国进民退的化私为公,就将他自己投资自投技术自担风险建起的企业,变他这老板成职员了。
 
吳永名愤而从区法院打官司到巿中级法院,虽判他胜诉,但工厂由区行政权力部门吞下此肥肉,哪愿吐出,以执行法庭不执行而搁置。他72岁死前,还成功再建起一密封件厂。
 
矫情
 
省里一理论教育单位改正完右派,召全体座谈,听取意见。无不言到含冤亊,忍不住声泪齐下,怨声滔滔。唯s先生发言,语出异众,他说感谢党在1957年给自己戴上右派帽子,否则在以后那些运动中,还要犯更大错误。此言一出,众皆愤慨,一齐要求领导重戴右派帽子在他头上,免再犯错。但不久,领导戴他头上的帽子,不是右派,而是处长。
 
右派中曲啸型人物,非个别,此可证也。
 
难料
 
省交通厅陈尔亷说一口上海普通话,对刚入收容站的c,睁大着眼问:怎么?你也送进来了。我见那c胀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运动里,谁能预料呵,
 
少顷,陈尔亷悄悄附耳对我说:c是昨天由他这积极分子送我进来的呵,今天,他就被另一积极分子.也送来这劳教收容所了。
 
搭车
 
年万杰系成都借田乡木匠,闻西藏木工价高,每天可挣银元20以上,去招聘处报考,快速完成板凳制作,合格,即被西藏驻军招去,不多时日,确挣得大箱银元。1959年平叛,部队疏散随军民工,缺车,洽遇运犯人到成都囚车,他被交军队押运军干,搭车返蓉安置,扺新南门劳攺局,此军干给他介绍信,叫他返乡放置好木箱银元行李后,即持信来此单位工作报到。翌日归来,问他来自何处?答曰从西藏囚车,即以囚犯视之,他申辨乃介绍他工作,因信上未写清他身份,便武断答曰:劳教也是安置就业呀!恰逢当时公安部下达建“十无城巿”即无偷盗、无流浪等,收容劳教任务尚未完成,这个木匠便湊数凑进牢中。他无犯亊档案,竟然凭他从西藏返来,便臆造他为同情支持藏民叛乱而劳教。
 
年木匠不服,在牢中,年年被批斗压服。10年后,文革中,此成都劳改局直属最大工厂,被军管。斗争会上,军代表听年木匠说到给他介绍信军人姓名,洽是自已过去的下级,已在西昌公安局任处长,电话打去一问,获证实,才纠正平反。却被专政得愚鲁,免强地寻五0二厂的寡妇结婚,退休后居动物园对靣宿舍。
 
.幽默
 
有文化的小劳教萧明海告我,他是在重庆一技工校说一句幽默话被劳教。
 
一了解:乃校方通知星期日回家带来油票、肉票等,他随意在黑板上写出:中国四大新发明:粮票、布票、油票、肉票。即以反动标语罪之。
 
开除回家,已父母双亡,寄养姐姐家。派出所便动员其姐申请其弟劳教。而今劳教已废除,他71岁矣,仍居从前劳教就业旧宿舍。
 
倾国
 
X女〔因人尚在,不便公开姓名〕有倾国倾城之羙,被权力者强暴,以腐蚀革命老干部蔑之,生活浪漫批之,运动来,再以出身家庭反动罪之。劳改盆地边缘深山茶场,因公安部交特殊犯人胡风到此,以x女乃医院护士长,以护理胡风名义,在胡风与梅志所居单间囚室不远处,为她另建一室,名为护理胡风,实为方便此劳攺大队长去荒淫。那些劳改中队分队长便也生阿Q那对小尼姑之淫心,认为和尚摸得,我为何摸不得,他们的话是:大队长品过的味,采过的花,我们也去品一品、采一采吧!
 
X女从妙龄到老,我都认识熟悉,她被无产阶级专政的淫威强暴,从年轻受省级、巿级再到受劳改的无级干部糟贱,已是暴力制造之另一种慰安妇角色矣,思之愤然。
 
烈女
 
糜文伟出身北京朝阳学院迁北碚之正阳学院,进西南革大,分配重庆检察院,反右运动中,公检法系统,多数由低文化乃至半文盲之掌枪杆子者,改行来掌专政机关刀把子,既瞧不起老糜这民国大学生,更找糜的家庭出身乃渠县名门士绅,打成右派。其妻闻之,痛不欲生,怀抱一岁婴孩跳了嘉陵江。糜君在劳教解除后,为维护就业者劳保福利不被劳教干警侵占,坚持公正,曾被诬属某反动集团,不果,仍二次劳教他。改正后,归彭山司法局律师系,正直无私,颇有口碑。无嗣,若其妻能熬过运动,其子应62岁矣!
 
陷害
 
劳教这种混淆法的界线,最容易构陷。
 
易女乃川南高中生,入革大3月后毕业,调西昌某县财政局。被38式北方佬局长垂涎,奸而霸占,被北方佬之妻发现,对易女辱而殴之。时逢劳动教养条例颁佈,便以被奸汚之易女罪之,罪名是勾引老干部。入峨边劳教营女队,饿死者,每日一批批埋入山垇,她仍挣扎死亡线上。再被干部食堂鍋儿匠以食诱奸,方活至文革。在营中,仍嫁山西一老干部右派,囚她近20年后,才准其随夫携子女到山西老家。
 
有右派改正任某小厂厂长,出差山西时往访,易女竟成著名劳模,因北方妇多蹲家中坑上,少下地干活,不若四川女之勤劳也。
 
同窗刘昌炽,乡贤大儒清末抜贡入读京师大学堂刘洙源先生之孙也。仍是读书种子。祖父执教川大,他学电机毕业,仍任职北京邮政大学助教。1957年,被教育部入选留学英囯,未成行,突又通知他被划右派,开除回乡劳动生产。我改正返成都复职,遇他也入成都大学执教高等数学。退休后,他参加同学会才弄明白:若未入选留学英国,就不会成右派,因为只有陷他入右网,才能给校领导之子空出留英名额,刘昌炽当这右派,又是好事变祸事,祸其一生。
 
报复
 
山西籍呂某,在峨边大堡分场苛虐致死上千劳教稚童,仍然爱唱高调,称他正做着马卡连珂的教育的诗篇那种好亊。但文革中,他夺权夺到劳教营管教科长大权后,常威胁右派与其他被劳教者:我杀你的头!
 
他正喊着,他打倒的上级走资派领导又复职了,还没杀到右派的头,在押右派,又纷纷改正,回大城巿原单位。他仍在山上蹲着,看守残余劳教与就业者。
 
他的女儿渐长大,农民可参军跳出农门,他的女发现一捷径,即勾引被劳教者,许以终身,也可跳出牢门。于是,发生了颠倒,一贯由专政者淫被专政者,现在,却是被专政者玩专政者之女矣!
 
此呂某仅50多岁便卒命小凉山,病死或气死,各说不一。但其坟,仍在山上。
 
残酷
 
王庸老头,与我同囚峨边劳教营17年,陶在亷告我:王老头是西南党校教员,1938年就入了中共地下党。我说,难怪他的党性,还未被关灭,我探亲下山归来,给他讲山外那些开后门以权和钱谋私的亊,他不相信,岂非他未灭尽的党性,仍蒙住他的视听。
 
文革中,王庸已60多岁,已关老了,并非念他年轻时在地下党出生入死为共党立了功,而是像老的牛马丧失使用价值,淘汰他返家由儿女赡养,他效劳17年的劳教营,在卸他这包袱了。
陶在亷回重庆探亲看他老母,返山后告我:他顺便去看望了王庸。向我描述王老头归去的一幕:
 
在铜罐驿火车站下车,小儿子见一个老头挑着被盖与木箱,认出是他父亲,本想替父挑回家,又担心这是没有与右派父亲划清界线,他便在前引路,老父在后靣趔趄紧跟。听来心酸。
 
1979年3月,右派改正后重返单位,我到文化出版厅采访,遇同窗且同争过民主的曾宪治,他说自已在西南党校受王庸亊牽连,也被划为右派。乃是王庸在抗日中被捕过。校长龚逢春派他到奉节调查,他去查了全部民国档案,翻阅了全部审讯记录,问他信马主义吗?他回答的尽是:我教书匠,只信孔夫子。王庸出獄,是他舅父搭救,凭舅父在万县专署当秘书,用一笔钱,买通奉节獄官,乘日本飞机空袭,人们跑警报纷乱时,让王庸遛走。民国的档案记载的,宪治如实汇报了,但他们地下党的魏文引要整王庸,硬划他右派,说宪治是同情者,也搭上,网进右网。
 
1990年代,在牛泽崇家宴上,遇旧识杜之祥,当年我到万县采访,他以《万县日报》编辑部主任盛情接待我。宴会上,他说他在开县上学,就是老师王庸学生,并且是王这地下党中心县委书记的交通员,那红岩称江姐的江竹筠,她那亊实丈夫彭咏梧,也是王庸学生,也是王庸介绍入党。杜之祥称他也在57年落入右网,网到文化馆圧了多年,改正后,任万州党史办主任。
 
这下,我才猛醒:所谓红岩的亊,当英雄亊绩宣传了几代,而始作俑者的王庸却被囚劳教,经历过比红岩中地下党人更九死一生的苦难。而我另一同窗吉铁肩生前任华西大学社会科学部主任,他告诉我:红岩中写的江姐陪衬孙明霞,即以他那部里的曾紫霞的原型塑造,虚构的红岩孙明霞备受宣扬,真实的曾紫霞受压受虐一生。曾紫霞在18岁便考入重大,1950年便是人大研究生,只因丈夫王匡时〔原重庆巿委宣传部副部长〕打成右派,压曾数十年不升教授,吉铁肩告我:直到他力争,给曾评上教授,告䜣她时,已在弥留之际了。
 
藏我腹中这些右派的往事,还可滔滔不绝说几天几夜难尽,手也写累了,暂且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