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张汉泉乘坐的这艘货轮,翻译成中文为“海王星号”,据称与原先的“海神号”出自同一船厂,外形近乎一模一样,排水量略小,船龄更长,虽刷了新油漆,但从舱内几个隐蔽处的斑斑锈迹不难看出,此船不久将退出海运生涯。
张汉泉买了一个等于二等舱的客房。他原本有点不舍得花高价,固然眼下是个小财东,身携六年薪水,但皆是血汗钱,带回国让钢用于刀刃上该多好。但身边跟着林阿秀,他终不免常人皆有的虚荣心。
今非昔比,舒适的二等舱,可口的饭菜,水手们朝他投以的羡慕嫉妒恨眼光,皆使他有了不枉出海的感受。天气好的时候,他便领着林阿秀在甲板上散步,观看国际航道上不时驶过的邮轮与货轮,间或也能见上大型军舰和炮艇。他尤喜观赏日落,之后沐浴着海风,把林阿秀搂在怀里,听她唱南洋民歌,往往不到夜深,不愿回舱房。无边的大海,偶尔见上的灯塔,皆使他浮想连翩。偶尔,他也会吓唬吓唬林阿秀,告道千万不要离开他,因为仍有海员迷信旧观念,货船上搭乘一个美丽女郎不是好兆头,惹翻了海神,就会给全船带来灾难。林阿秀其实比张汉泉乘海船有经验,却也每每听着怪诞传说,把张汉泉抱得更紧,爱情的力量总是不可琢磨。
船近三宝垄,张汉泉才醒悟他是中国人和此行目的。他庆幸他读了一些书,知道了郑和下西洋曾到达此地,三宝正是郑和别名。此事曾让他大发感慨,认为郑和下西洋比哥伦布航海早了很多年,但是现代工业,航海业还有技术、工艺,皆由白人后来居上,这里面肯定有文章,值得深思再深思,他却说不出来道道。
船抵港口,张汉泉希望林阿秀随他上岸玩上一天,看看景致,购点特产。林阿秀推说夜里受了点凉,不舒服,不肯去。张汉泉只得上岸自行走走,城市无非尔尔,他也很快回到船上。
货轮要在这里停留三天,主要是卸货,只进了少量生活用品。张汉泉不关心这些事儿,盼着快快开船。
终于又开船了。张汉泉和林阿秀忽然嬉闹少了。心情复杂由林阿秀引起。她仍旧有点儿怕见父母,怕遭痛骂,还怕张汉泉因此不受欢迎。“我们直接换船去中国,不行吗?”她又旧话重提。
“这不好。”
“我最怕阿爸把我关起来,不让我跟你走。”
“你就逃出来,跟我再私奔一次。”
“你丢下我一个人跑了呢?”
张汉泉其实答得心不在焉。林阿秀一数回家日子越来越近,他的负罪感就越来越重。过去他没得这感受,现在感受到了情欲的欢娱享受并不及情感的水乳交融来得令人难舍难忘。那对父女在他脑子里扎了根,令他近乎恐惧,总是不知不觉地浮现出他们的音容笑貌和对他的极度鄙夷。他甚至想象,儿子或女儿见了他都会鄙视他。
张汉泉只能在心里默默决定,对阿秀负责,回国的决定不可移易。
然而他仍不能尽数驱逐负罪感,又不能在阿秀面前表现,现在每天半夜,除非风雨交加,出不得门,张汉泉总是偷偷儿溜下床,或抓着船舷,或走上甲板,眼望远方,想着心事。
今夜狂风暴雨似乎来得更猛烈,大海漆黑一团。恶劣的天气陡添张汉泉烦躁,又没得睡意了。终于雨住风停,他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天边仍送来闪电,闪电下,他似乎见着很遥远的海面有座灯塔,但他视若不见。国内到底怎么样了,他基本上一无所知。过去从工友们家信上获知的消息,几乎全是南海边乡村或渔村的常见事儿,极少见着内地城市的重要消息。他只能庆幸他现在的身份,或许回到国内不被查究。
林阿秀也出来了,挽着他的手臂。
“房门关好了?”
“关好了。”
张汉泉忽然间探出头,离船身不远的海面上出现了微弱光亮,仿佛萤火虫。海面上不可能有萤火虫,莫非船上放下了划艇,有人上了划艇。深夜里这是干什么呢?张汉泉猜不出,也不愿去猜。他牵着林阿秀,朝甲板缓缓走去。机舱仍在轰鸣,轮船仍在前进,一切正常。
突然间,船身剧烈一震,船停了,船上灯光灭了一半,船身已开始摇晃。张汉泉和林阿秀皆未经历如此情况,一时间你望我,我望你,不知所措。就在这会儿,敲门声伴着叫声送了过来。张汉泉忙拽住住林阿秀往回跑,原来两个黑人水手用英语喊着轮船触礁了,通知他们快开门,拿上行李准备逃命,水手关心他们的生命特地带来两只救生圈,丢在门口后就急忙奔走了。
船身已由晃动变为倾斜。林阿秀手忙脚乱打开房门,张汉泉慌忙去拿行李。林阿秀还想去收捡几件凉晒的衣裳,被张汉泉拦住。他已急于逃生,不敢想象他们就此葬身海底。他把一只救生圈套在林阿秀身上,自身套上一只,慌道:“快跑。”
船身已大幅度倾斜,但一时半会儿也沉没不了。张汉泉借着船上还亮着的几处灯光,看见不远处有团黑乎乎影子,悟出那一定是岛屿,略觉心安,朝林阿秀道:“下海,朝那边游,莫怕。”
但是他们仍然在海里游了个多钟头,才抓住礁石坐在了礁石上。直到此时,林阿秀惊恐才消失一些。张汉泉一样余悸犹存,却又不得不抱紧林阿秀,不停地说:“万幸万幸,没什么危险了。”
天渐明。张汉泉开始登高,环视四周。小岛不大,最高处顶多百米,生长着灌木丛,远处,海天一色,触礁的轮船不见了影儿。张汉泉有所纳闷,不知船上逃生的人去了哪儿,仍四顾寻望。忽地,他一跺脚,懊悔不已,道:“性急了点,忘了一件东西。”
原来,他随身另带了一只小箱子,里面装满了工友们的家信和详细地址,还有几味当地药材的标本。
林阿秀却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张汉泉肯定地答:“风雨天,夜又黑,轮船偏了航线,触礁呗。”
“船上不下二十个人,他们呢?”
“可能游到其它小岛去了。”
“不会是…….”
“别乱想。船一出事,人家就来喊我们,还送来救生圈。他们尽到了责任”。
“是啊。所幸损失不大。”
但是林阿秀很快又不安起来:“我们待这荒岛上,怎么办啊?没吃的,没人知道我们。”
张汉泉宽慰道:“不怕。我早想过了,只要岛上有水坑存有雨水,有泉水更好,我们待上几天都没事。我可以去捉鱼虾,烧熟了吃。现在,我们先休息,保持体力,待太阳晒干了枯草,我们就动手。烧三堆烟火,作呼救信号。”
“拿什么生火啊?”
“燧木取火。你呀,亏你还读过中学。”
张汉泉和林阿秀在小岛上过了三天有惊无险的日了便获救了。雅加达海岸警备队一艘巡逻炮艇发现了三股烟柱,救了他们。依照惯例,他们需要口述一番货轮触礁及漂流荒岛的经过。他们都有合法的身份证件,备过案便可以回家去。
座落在雅加达华人区中产者聚居小区的林宅,已有二十余年历史,小别墅虽只三层,外墙,庭院皆气派,有个女佣阿兰专事打理杂活。华人在雅加达及至印尼各地,颇似犹太人在欧洲及至世界各地,因勤奋和头脑活胳,一般都能挣到点钱安居下来。但事物另有一面。当地穆斯林社会原本欢迎华侨的经商,兴办各种小微实业,因极少数目光短浅华商的急功近利行为,又因不端手段致富,渐渐引发族群隔阂及冲突。荷兰总督政府统治偌大的印尼本来很吃力,往往顾不上重视华侨对当地的贡献,而站在穆斯林社会激情的一边。整体上,华侨有饭吃,中产者有钱花,活得仍压抑,是因没得话语权。他们多数人原是不满中国贫困现实而出海,当在海外久受压抑便又想到了中国,加上难去的文化,乡土情结,爱国之情由此而来。
林怀忠就属于此类人,爱女的离家不归,曾使他恼怒,感觉没有面子,恨不能打断林阿秀一条腿。渴求亲情和家庭和美的念头是那样地强烈,今番一见女儿归家便喜不自胜,怨恨尽抛。信佛的老伴见了女儿尤其泪眼汪汪,一边责怪女儿良心狠毒一边又对女儿嘘寒问暖。父爱母爱无私无假,林阿秀伤感了一阵子,全然喜孜孜,赶紧介绍张汉泉的由来。她附着阿妈的耳根道:“阿妈,这个女婿怎么样哎?”阿妈反问,“就是这个先生把你迷跑了哇?”
林阿忠当然看得出来女儿和陌生人的关系,虽说一下子看不出来张汉泉用了什么手段迷住了女儿,但眼下只要女儿高兴,他就高兴。
待张汉泉洗过澡,睡上一觉恢复精神,林怀忠便唤来张汉泉在一张小圆桌边坐下来。
林怀忠说:“小女都告诉我了。小女迷途知返,此次海上出事又赖先生全力保护,先生乃我林家恩人。先生一定要在林家多住段时间,若招待不周,望勿见怪。”
张汉泉答:“伯父过奖了。阿秀是个好姑娘,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暂不识得世道人心而已。我会要在此地待上几天,给伯父家添累了。”
林怀忠详细询问了一番张汉泉的身世,听罢感慨不已。
林母为张汉泉特意安排了一间房。夜里,她喜极而睡不着,走去女儿房间欲再问问女儿两年多的生活,马上便走回来,告道:“老头子,阿秀跑去张先生房里了。”
林怀忠呵斥道:“你多此一举。”
林母又喜又愁:“你就只会怪我,阿秀不是说了,张先生老家有了家室……让阿秀做小,咱家面子……”
林怀忠说:“先听其自然。你该看见了,阿秀铁了心。张先生嘛,果然言谈不俗。让我再看看。”
张汉泉其实恨不得第二天就去购买去香港或广州的船票,转念让林家平静下来也是他的责任。他不希望林阿秀迫于无奈又与他私奔,希望能携林阿秀堂堂正正回国。
林阿秀却拉着张汉泉四处跑,前去看望昔日的同学,明显地有着炫耀她找了个能干丈夫的味儿。在林阿秀一位同学家,张汉泉读了一张华文报纸,报纸上报道了货轮触礁沉没的消息。消息不失具体:因天气恶劣,轮船偏离了航线,突然触礁,以致来不及发出求救信号,所幸船上员工、乘客皆安全脱险。
那位同学问林阿秀:“这都是真的吗?”
林阿秀望向张汉泉。张汉泉答:“真实”。
来林家第五天晚上,张汉泉催促林阿秀:“明天,你跟阿爸阿妈再做做工作,放我们快点上路。我再一次保证,我一定会好生保护你。待我把家里事处理妥当,我们就回雅加达结婚。”
“阿妈不放心。担心你老家那一个还在……”
“我先一个人回去……”
“不行”。林阿秀有点生气。
瞅着张汉泉唉声叹气,林阿秀又说:“你不要走了。把你身上带的钱都寄中国去,尽我们心意,不行吗?”
“不行。”张汉泉很坚决。
这天午后,林阿秀很高兴地告道:“阿爸阿妈松了口,阿爸要跟你再谈谈”。
果然,林怀忠又把张汉泉喊去小圆桌边,道:“你们去购船票吧。你离家八九年,至今未有音讯,回去看看,人之常情。阿秀嘛,我们留得住她的身,留不住她的心,让她跟你走好啦。我相信你,你不会亏阿秀。我也相信你,你回国后能把事情料理妥当。如果你不能再来南洋,请把阿秀安置妥贴,唐山现今有两个家室的情况并不罕见。总之,都是阿秀的命。”
谁知这天下午,两个警官登门。他们告知,张汉泉和林阿秀不能离开雅加达,很快会有人从美国过来,调查货轮沉没真相。如果张汉泉和林阿秀不肯如实陈述真实情况,将被视为作伪证,那将是大麻烦。警官不讳言,美国的保险公司有理由怀疑是人为的骗保事故,已构成犯罪。警官另告知,林家不得向外泄露消息,否则,警方不能保证证人和林家的安全。
警官走后,林家马上开会。林母不迭声地求佛祖保佑一家人。林怀忠要求张汉泉和女儿把一切细节再回忆一遍,说:“应该不会是空穴来风。如果真个属于骗保,保险公司可不是吃素的。”
林阿秀说不出来多少道道。张汉泉仍然认为是场自然事故,理由是轮船触礁前狂风暴雨不假,不可能是船上人把船凿沉,更不可能放置了炸弹。虽事发突然,船上水手仍赶来客房通知客人逃生。如果是场阴谋,何必关心客人生死?他的结论是:“我和阿秀当然如实相告。我们为什么作伪证?我还有损失不知找谁索赔哩。等吧,就怕一两个月都动不了身。”
从美国来的两个律师到了雅加达,张汉泉和林阿秀被传唤去了警局。
两个律师总是话里软中带硬,几次强调作伪证的严重后果,仿佛审讯罪犯,张汉泉和林阿秀却又发作不得。
重点总是围绕着细节转。张汉泉和林阿秀回忆罢一应细节,律师果然是高手,马上发现了几个问题,希望盘问对象作出合理解释。
一是张汉泉深夜走出房间时,是否狂暴雨已基本停息?
二是张汉泉能否确证货轮触礁前亲眼见着了微弱光亮?
三是黑人水手通知客人逃生时,是否带来了两只救生圈?
张汉泉全都作了肯定回答,却回答不出它们与货轮沉没的必然关系。他一再声明,他就是个医生,基本上无航海经验,不懂此专业。
律师说:焦点是那个光亮和救生圈。海面上出现微弱光亮,只能是人在救生艇上使用了手电筒才可能有的现象。说明出事前从货轮上放下救生艇,艇上的人已经知道轮船即将触礁。同样的道理,水手带来救生圈通知乘客逃生,也是有备而来。船上人既然已知轮船即将触礁,那不是人为的阴谋又是什么?难道意外触礁,事前人能感应到么?
张汉泉佩服律师很专业,又强调三点。一是他和女朋友就是两个乘客。货轮允许搭载少量乘客,系经济危机产物,现今几乎没人搭乘货轮,但此规定暂未废除,他和女朋友并未犯规犯法。他和女朋友与货轮以及保险公司皆无怨仇,不存在作伪证的动机。二是他至今感谢船上水手的关照,如果他和女朋友熟睡过去,葬身海底也有可能。三是他需要修正一下措词,他不能百分百肯定看见了微弱光亮,更不能确定那是手电光,不排除幻觉作用。
一个律师道:“你们获救后,第一时间里肯定地讲了,看见了微弱光亮,象是手电筒光。”
“当时情绪仍未稳定的情况下,陈述出点偏差也很正常。”
“第一时间的陈述更牢靠。”
“我坚持现在的观点。”
“最初你的是肯定,后来是不能百分百肯定,现在则是不能肯定,这几点对于我们查明真相十分重要。”
另一个律师道:“如果属于存心骗保,那么货轮出事之际,马上通知你逃生,恰恰表明这事经过了精心策划。不存在怜悯你们生命的问题,而是明显不划算的问题。有个简单的逻辑,你们离开货轮时,船上的人都已先于你们逃生,这是为什么?乘客生命至上,船上人不明白这一点吗?”
“你们可以这样想,可是我还看不出来他们有这么狠毒。”
“人间并无净土。”
“我们需要再想一想。”
“可以,我们静待你们的合作。”
张汉泉很沮丧地回了林宅,向林怀忠说了传唤经过。末了道:“卷入麻烦了。依得律师分析,是有点象是骗保。报纸上登出消息,说船上人员全都安全脱险,当然包括了我和阿秀。但直到现在,轮船方面与我们没有联系,凭什么断定我和阿秀已安全脱险。难道他们早就同炮艇取得了联系?另一方面,保险公司的律师巴不得骗保罪名马上成立,也是很明显的。看来我和阿秀的证词,十分重要。以后千万不能冲动,连回答问题的措词都要多想想才能开口。什么一两个月,一年半载能离开雅加达就不错了。律师讲得对,是啊,人间并无净土。”
夜里,张汉泉给田懿写了一封信,抄一遍,决定分别寄给田懿亲收和黄铁匠转交。他认为这一次的信会邮到家乡,如果仍无回信,那就表明回家乡很少意义了。
接下来的三个月,张汉泉和林阿秀又去了警局四次,经过大同小异。事情就卡在那个微弱光亮上面。律师回美国之前,告知张汉泉和林阿秀,不排除某天在美国某个法院开庭,会要请他们去法庭当庭作证。
张汉泉需要考虑在雅加达待上几年甚至一辈子,那样就得准备一份谋生职业。他想索性等到收到老家来信再定此事,便盼着快快收到回信。一天,他愁肠百结之际,林阿秀咬着他耳根喜滋滋道:“告诉你啰,厉害鬼,我怀上了。”
终于收到了家乡来信,却是原信两封退回,皆因“查无此人”。
张汉泉发了呆,仍旧猜测不出黄铁匠和田懿没了人的原因,但能肯定这辈子见田懿的希望已极渺茫。
林阿秀却不免暗喜。林母也放了心。林怀忠劝慰张汉泉想开一点,说:“事到如今,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吧。当年下南洋下西洋的猪仔,比你惨的故事多着哩。”
林家开始了为女儿筹备婚事,理由仍是老一套,得趁林阿秀肚子没有隆起来办完这件事。
张汉泉不能不认命。他不乐意婚后长居林宅,耻于终日无所事事。征得林家支持,他打算盘下一个大点门面,开办一家诊所。想了好久,决定取名张林诊所。
张汉泉说干就干,就在离林宅只几百米的临街铺面中间,一家张林诊所开始了装修。林怀忠久历商场,深知人脉关系的重要性。他坚持已见,在诊所开张的前一天,张汉泉和林阿秀举办婚礼。届时,他将广请亲朋,把生意场上老关系都请到,吃过喜酒便去参观即将开张的诊所,用意不言自明。
新婚酒办了三十几桌,张汉泉高兴,林家人更高兴。只一个礼金,扣除支出,就是一笔大钱,遑论挣足了面子。夜里,林阿秀偎住张汉泉,好不幸福,指着腹部道:“八成是儿子,是个坏小子,开始在我肚子里调皮啦。”
婚后一月,张汉泉把家乡忘了个干净。事儿太多了,阿秀已怀孕,不能太累,张汉泉只能一人扛着。诊所开张后,头十天很少上门者,来者也是给林家面子,求诊一些头痛腹泻小病。但张汉泉的诊断准确,态度和气,收费公道,很快就把名声打开。两夫妻再也应付不过来了,便聘请来一位护士和助理医生。医生姓龙,年届四十,人极厚道,惟医术欠佳。共事也就半月,张汉泉便很信任他。
张汉泉的目光再次投向中国,与一个突发事件大有关联。
临近年底,国内传来消息,发生了西安事变。报纸上先说得很吓人,蒋委员长很可能会被张、杨及共产党枪毙,理由是国、共两党结仇久矣。渐渐,事态缓和,说是因各派势力都认识到了,蒋委员长属于民族主义领袖,先前的诸多国策,自有道理。另者,蒋委员长已决定停止剿共,举国一致对外,等等。
“要打大仗了。”张汉泉本能地想到了这一层,他早就不关心国内那两个党的是非恩怨,但他猜测那两个党这么轻松地化解仇怨,多半是迫于时势要跟日本开战的前奏。他不难想象大战开启后,不知有多少百姓遭殃。“战火会不会烧到湖南呢?”他几次问自己,虽拿不准答案,对田懿命运的关心却丝毫不减。“那个倔女子,”他在心里叹道,“不是个受得了侮辱的人”。
几个月后,卢沟桥响起了枪声。
南洋华侨群情激愤,是张汉泉不曾料到的。此前近一年,他极目所见,各行各业皆终日忙碌,打理自家小日子,而今人人都换了一个人似的。他想起了十年前的故乡,那场国民革命也曾让大数人如醉如狂,却也比不了今天的近乎众志成城。“血性”,这是田梅生曾经肯定的品质,他感觉到了他身上的血液在快速涌动。
每隔几天,华人区便会有一两场集会,声援祖国抗日。荷兰总督政府对日寇侵略行为的谴责,鼓励了华侨的激情。从星洲传来消息,陈嘉庚已在筹备成立南洋华侨赈济祖国难民总会,筹物,募捐,动员华侨青年回国参战,尤其欢迎有一技之长的热血青年回国效力。
这天晚上,张汉泉打理罢诊所事务便往林家赶。阿秀生了个胖小子,在家坐月子,快满月了,他不愿影响阿秀的情绪,陪着妻儿,尽可能不谈国内消息。
林阿秀却挑起话头:“早知这样,我们迟几年再要孩子”。
“你想随我回国抗日?”
“难道不行吗?”
“我并没有说过我要回国抗日啊?”
“跟了你孩子都有了,不知道你想什么?”
“那是有危险的。”
“你不怕,我也不怕。我们夫妻回国为抗战出力,会上报纸的,我们会出名”。
“先不要想多了”。
翌日晚上,华人区工商界二十多人来了林家,聚会商议时事。会议由商会会长牵头,他才从星洲回来,因与林家有层远亲关系,便一边来看望林家新添了小外孙,一边邀集一些头面人物来喝茶。
聚会很快转上正题。会长介绍:南洋各地都动员起来了,星洲陈嘉庚先生出力很大。他已与陈先生见面三次,商定了由他回雅加达组建赈济祖国难民分会。务必向所有华侨晓喻,政府是一回事,祖国又是一回事。现在不是追究每个政府总是对不住华侨的问题,是祖国的无辜百姓一定会在战火中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问题。不管怎么说,祖国被欺凌,华人脸上无光,也会让当地政府更加看不起。现在,商会有义务带头行动,这事也关系每个人的声誉,声誉关系日后的生意。分会的最大目标,是尽可能募召志愿青年,男女不限,以有一技之长者为佳,尤以技工、医生、司机为贵。民国政府没有理由不欢迎他们。相反,民国政府肯定不会安排他们上战场,而是量才使用,用于能发挥他们特长的地方。“既然很少生命危险,”他末了说,“那么我们做父母的,做妻子的,就不要拖志愿人员的后腿。我们不带头,动员工作就不好做。现在我就宣布,我家小儿子会开汽车又会修汽车,他大婚虽不足一年,他婆娘的工作他做,他娘的工作我做,他愿意回国干几年,已经定了”。
会议有过短暂沉寂。之后,共有六个人表示了回家就动员儿子回国抗日。林怀忠颇有点局促不安,望一眼身边的张汉泉,又望一眼张汉泉身边的阿秀,欲言又止。
他到底抹不下面子,朝张汉泉道:“你说说你的看法。”
张汉泉本不愿开口,被林阿秀轻轻搡一把后,道:“最近我总想到两个字,血性,是家父曾经强调的,我没敢忘记。我以为,日寇侵略中国,决不可以接受。这不光是两个民族,两个国家的事,还是事关世界的强暴与反抗的问题。小到家庭,大到世界,不讲血性,不能叫文明,将后患无穷。因此,我站抗日一边,包括抗日期间拥护国民政府。如果可能,我希望携阿秀一块回国抗日。幸好我是医生,一定用得上我。阿秀是我的好妻子,她支持我。”
张汉泉没有料到,他的话赢得了一片掌声。
送走客人,林怀忠朝张汉泉道:“这话只能由你来说,说得好。”顿会又道,“只要你能保护阿秀,她阿妈不会拦你们。孩子嘛,当然是最好让他多吃几天奶。”
张汉泉深受感动,近乎泣道:“我并不是全受爱国大道理感召,确有老家亲情的作用。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谢谢你们理解我。”
张汉泉报名参加了志愿队伍,然而直到第三批志愿队伍启程,他才得以动身。另外,他不能携带林阿秀。因为货轮触礁是否骗保一事仍未了结。他和林阿秀作为亲历者,需要留下一个人证,以备警局或法庭传唤。警局不会因为他被牵连付出了无端成本而得罪美国的大公司,此外,诊所需要继续经营,它投入了张汉泉先前的大部份收入,也是张汉泉返回南洋后的生计与事业。他与龙医生商定,由龙医生代为经营,收入七三分成,林阿秀作为护理人员,参照其他护士待遇不得干预业务,但有权月底与龙医生对帐。张汉泉嘱妻子:一定要尊重龙医生,不可以摆老板娘威风。有了诊所的继续经营,妻儿生计有了保障,他去了唐山也能安心。
动身前的一天晚上,场面甚是悲壮。林阿秀抱着还不能喊阿爸的儿子,紧紧傍住张汉泉。林怀忠要求张汉泉把一年多的诊所收入都带身上,先回故乡看看,到时钱不够用马上写信来。商会会长领着七八个人来了林家,很郑重地将四十两黄金交给张汉泉,授权他自行处置,希望他能将商会的一点心意亲手献给某支流血多的队伍,以防落入贪官污吏之手。会长说:“我们相信你,你不会让我们失望。”
民国二十七年春,张汉泉登上了直驶广州的客轮。这一批志愿人员,共一百七十七人。此时传来了台儿庄大捷的消息,进一步坚定了这批志愿队伍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