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张汉泉突返雅加达,林家人无不又惊又喜,他也激动不已。儿子飞飞喊阿爸了,他抱着儿子,一边听着妻子相告的种种趣事,一边一次又一次亲着儿子小嫩脸,直到儿子哇哇大哭,他才放手,笑道:“连胡子都怕,长大了,象你阿爸一样没出息。”
林家人的欢迎离不开此前张汉泉几次信中报告的消息:老家的原配已改嫁他人,且又再次下落不明。这事在兵祸连连的中国内陆,等于斩断了张汉泉的最后一缕情丝。张汉泉既回雅加达,日后自然尽全力经营家庭。当然,他们对田懿的不幸也表示了相当的同情。
轮到了两口儿独处,便是不尽亲热和互诉离情。张汉泉很惊讶地发现,已为少妇的林阿秀比为姑娘的林阿秀更加漂亮,丰腴但不肥胖,非常性感,一颦一笑,皆具风情,他先后两次把林阿秀吻了一个遍,在那两个更深的酒窝上留下许多唾液,弄得林阿秀咯咯直笑,嗔骂:“饿牢鬼,干嘛呀!”激情过后,林阿秀告道:分别不足两年,她仿佛苦熬了五六年,偷偷儿哭过几次。感情这事儿就有这么怪,白日里,她为丈夫回国参战而骄傲,夜里又因担心丈夫出什么意外和独守空房而心绪不宁。她恨那场货轮触礁官司,把她无端地卷了进去,那场官司,至今仍没完没了,几次说开庭,几次又延期。不久前,警方终于开恩,允许她去中国与丈夫团聚。她高兴极了,已做准备,没想到张汉泉突然回家。
“你再晚几天回家,我们就会错车。”林阿秀笑道。
“这事你做得出来,你有这个胆量。我信。”
张汉泉拿出来几样东西:滇缅公路全线通车后给每位华侨志工的奖章,少校军医委任状,新四军臂章,他在滇缅路上与确山留守处的几张工作照。他说:“这都是我这一趟回国参战的见证,还是有点纪念意义,值得保存。”
夜里,林阿秀要求张汉泉再详细地讲一次他在唐山近两年的所见所闻。之后,她白一眼道:“你知道我想赶去唐山为什么吗?”
“治疗相思病嘛。”
“那是当然。另外还有原故。”
“协助我建功立业,这事我早知道。”
“我担心的是你的厚道变成迂腐,果不期然。”林阿秀埋怨道,“你有一般人难得的好条件,一个姐夫王明山,一个朋友栾和文,都是将军级人物,通过他们……那个栾和文,有意领你去走路子,你倒好……我想去唐山,是想这方面帮你一把。”
张汉泉良久才道:“你崇拜过汪精卫和陈璧君,可叹这两人,现在成了几亿中国人不齿的敌人。”
“这是两回事,人是会变的。”
张汉泉很耐心:“权力是春药,多数变了的人皆因食了过多春药。这样的时代,我自问没有能耐抵抗春药的药力,所以只配做老百姓,顶多是努力在专业上弄出点名堂。我的原则是:我无力救世,但不去害人。”
他意犹未了,又补上一句:“此为家父临终嘱咐。”
“总是田家,田家,不说这事了。”
张汉泉第一次感觉到了与林阿秀的心理距离不小,完全不象他和田懿在一块的事事谈得来。他苦笑笑,还是对林阿秀表示了理解,他想他不应苛求于人。另外,他需要林家对他全力支持,支持他为新四军筹集药品。
这事,林家表示了支持,但也不是无条件。
林怀忠认为:张汉泉也好,林家也好,为唐山尽到了应尽之力。今后,他们在能力范围之内,仍可以为唐山的抗战做点事情,但主要精力应移到振兴家业方面,不能不为后代着想。他越说越悲切:“几千万华侨背井离乡,下南洋下西洋,几人不是因贫困与侮辱所迫?好不容易打拼出来一点产业,这才活得勉强象个人样。没了这点资本,西洋南洋不买你的帐,唐山何尝会买你的帐?如今生意并不好做,唐山一片战火,欧洲一样战火熊熊,据说日本又要对南洋开战,所以不要指望发什么财,能保住现有一点产业就是万幸。现在,你把一点积攒全花在唐山,固然应该,但你也需要从头开始。以我的意见,尽快盘起诊所,作出长久规划。新四军寄望你的事,你既已答应,咱就不要失信。不过,该要钱还是要钱。为他们筹一点点药品,不济事。量一大,尤其贵重药品,资金就不小,咱恐怕垫不起,这是个实际问题,你要三思。”
张汉泉答:他一路上多次想过这问题,当然是岳父讲得对,他没有什么能耐,只能两头兼顾。既然老家的事儿已作了了断,他当然要在雅加达作出长久规划,难不成不管不问阿秀娘儿俩。
第三天,张汉泉出现在张林诊所,龙医生对他归来很惊喜,先搬出几大本帐簿请他过目,夸林阿秀在诊所出了力,做得好,再告依得张汉泉的能力和林家人脉,预计业务还会扩展。张汉泉很高兴,郑重提出,他既归来,那个七三分成也就不存在了,但从此龙医生作为元老应持有诊所20%股份。他认为,通过几年奋斗,把诊所扩大为一家小医院完全可能,只要南洋不卷入战火,有些具体困难就可以克服。
张汉泉不能不去商会汇报。他把十八旅的收条郑重交给会长后,介绍了新四军的困难以及他承诺的使命。他强调:“我决不是看在原先姐夫的面上,更不敢介入党派之争,只因耳闻目击,新四军确在坚持抗战。无论如何,人家没向日军投降。”
会长的回答也使张汉泉欣慰:“这是我们的原则。你先服从国民政府安排,后来又为中共队伍效力,两边都对得住,合乎我们的原则。我们尽力支持你,有什么困难,你来找我。”
张汉泉开始了全身心投入工作。每天多数时间,他心情充实。儿子早断奶,白天阿秀做护理工作,晚上夫妇便回林宅待上一阵子。张汉泉的美国医生身份加上他过硬的业务能力,得以获准可以在诊所进行小手术。业务有了绩效,他又聘请来了一个助理医生和一个女护士,加上龙医生,现在诊所已有五人工作。诊所已具规模,进药的渠道也多了起来。他不时犯愁的事儿,是资金总是周转不过来,有时还不得不欠点药款。
张汉泉怎么都没有想到,田懿给他来信了。
这天他一天都在外面奔走,为了多进一点紧俏药品,天已断黑才回诊所。诊所已下班,兼任会计的林阿秀在记账。与以往不同的是,林阿秀明明知道他进了屋,却视若不见。
“阿秀,我回来了。” 张汉泉又喊。
他见林阿秀仍无反应,走了过去,问:“出什么事啦?”
林阿秀已记完帐,冷冷地道:“你是个骗子。”
张汉泉不解林阿秀何出此言。
“信在抽屉里,你自己看。”林阿秀说罢,愤愤地自个儿回家去了。
张汉泉拉开抽屉一看,果然有两封信,信都已拆开,一封田懿写的,一封王明山写的。他认识他们的字迹,一下子心儿狂跳,急忙忙先看田懿的来信。
他一连看了三遍信,把田懿的照片足足端详了几分钟,才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他什么都知道了,巨大的惊喜压倒了一切。
然而惊喜过去,他需要面对实际问题。他脑子乱了,只得再读王明山的来信。信上除了祝贺他和田懿可望重逢团圆,主要是告知他会派人来与张汉泉联系,尽可能携带一点钱来,不让张汉泉全部垫资。他希望张汉泉能尽快筹集到第一批药品。
张汉泉再次细读了田懿的来信,端详着照片上英姿飒爽的女团长,为那句“亲人不到信不开”而恨不能哭上一场,也为自己深爱田懿一场而骄傲。
张汉泉呆呆地坐在桌子边,足有一个钟头。如何面对现实,他不愿意思考,直到林阿秀进屋,他才强令思路回归。
“吃饭吧。”林阿秀把饭盒丢在桌子,去一张病床上躺下来。
张汉泉哪有心情吃饭,道:“我不是骗子。太突然,我都受不住了,做梦都没想过她有今天……”
“你高兴,对吗?”
“当然啦,你们都是我的亲人,亲人脱离了苦海,我能不高兴?”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意思啊?”
“你要她还是要我?”
“现在,当然首先是你。”
林阿秀大发作:“我不信。我比得了她吗?你不用可怜我,你们才般配。你看看她信上写的肉麻话,你舍得她……”
张汉泉也来了气:“你非要瞎想,我有什么办法?”
林阿秀哭了,夺门而去。
张汉泉又发了一阵呆,未去追回林阿秀,心里对林阿秀私拆他的信颇存怨言甚至怨恨。他悟出了林阿秀爆发的原因,假如田懿母子仍在难民堆里,林阿秀的反应会大不相同。然而,田懿有了今天,何错之有?况且田懿分明不知道他和林阿秀的事儿。他决定暂且不去理会林阿秀,得先处理与田懿的关系。他怎么向田懿解释呢?
张汉泉好不悔恨,觉得现在怎么为自己辩解,与田懿的付出相比,都苍白无力。他做不到冷落田懿,不管出来什么后患,他都要祝贺田懿苦尽甘来。
张汉泉直到天快亮时,才写出给田懿的信。他在信上如实地叙述了他和林阿秀的婚姻,肯定了林阿秀是个好女子,有点儿娇情亦正常,终究接受的教育和身处的环境不相同。他确实忘不了田懿,却又在即将回国之际让意志屈服于了动物本能,但事到如今,他只能先以阿秀母子为重。他为田懿跳出了苦海并且有了造化而高兴,期待抗战快快胜利,他回国再次为亲人扫墓,能与田懿见上一面。他不求田懿理解他,宽恕他,既然他不可能海外、国内两个家庭同时兼顾,便希望见到田懿另建一个合意的家庭。“一句话”,他在信尾写道:“你永远是我的亲人。”
第二天,张汉泉先把信给妻子看了,再送给岳父看了。林阿秀看过信说了一句话:“你别心口不一就好。”林怀忠什么也没说。张汉泉有一个感觉,要彻底驱去他们心头的阴影,需靠时间说话。眼下他已不宜多解释,那只会产生反效果。
现在,他盼着王明山说的来人早日到来,届时交割药品,把这封信托来人带走,认为这样更安全。为此,他本能地更加卖力工作了,潜意识认为,他有义务让田懿在十八旅进一步长脸。
现在的田懿,已迎来她人生的高峰期。
十八旅情报人员通过多方侦察,已确认王则普自知罪不容赦,投靠广水的日军去了。旅参谋长处理问题简单粗暴,险些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受到了党内通报批评。正副指挥长通过这次生死考验,不但恢复了原职务,而且无形中提高了威信,因为他们是凭本事上去的,队伍上官兵向来只服有战功的人,打心眼里同情他们的蒙冤负屈,也就甘心接受他们的领导。
王明山在路东指挥部待了近一个月,直到正副团长伤情不再明显才返回旅部。这期间,路东指挥部发展成了一千三百来人,期间招募了近两百新兵,王明山又从其它团抽调来两个连,意在把路东指挥部尽快打造成一个主力团。路东指挥部的活动区域现已涵盖了几个县,可以直接向几个县政府征粮派伕。返回旅部前,王明山特意召来两个爱将,指示韩宝生从几个营长中间举荐一人做副团长,协助团长掌管军事。田懿为政委,掌管军事外全团一切事项,且有制止团长重大错误决策的否决权。
韩宝生说:“如果调那号花拳绣腿来当政委,还不如团长政委我一人干。”
田懿说:“事情离谱了。让我来管团长,我可不敢。”
王明山说:“该管就得管。团长私下里不是管你叫姐吗,姐姐关照弟弟,哪里不可以?再说,这是管他吗?无非是让团长没了后顾之忧,集中精力快点把这个团带出来。”
田懿仍推辞:“我说过,上级不要再提拔我。我喜欢干点力气活,真不喜欢大会上作报告,容易跑题说漏嘴。我害怕又犯错误,上法场。”
王明山严肃起来:“这是形势需要,工作需要。这次不幸也有个好处,证明了你们都是值得信任和重用的人。你们还要有思想准备,以后挑更大的担子。”
韩宝生笑道:“政委,你不肯干,我也不干了,我陪你再上一次法场。”
田懿不希望升官提职,却又希望干更多的工作,一大动力便是张汉泉让她大长脸。原先她拒不回答家庭和婚姻情况,现在不但路东指挥部,而且十八旅也在纷传她的丈夫是个华侨医生,参加了新四军,又接受了新使命返回南洋负责更重要的工作,遂对她的不近人情表示了理解,进一步认可了她的凛然不可侵犯神态。“怪不得她眼界高,原来她的男人不是个一般角色,她心里装不下别人了。”一些营连长这样议论她。这一来,她隐隐自豪的同时,也感到了明显压力。
田懿也有宽慰。王明山临走前,另特意与她单独谈了一次话,很明白地告诉她:不要把政委工作看得很神秘。现在,共产党的队伍要紧的不是讲理论,喊口号,而是想方设法发展。理由简单,不发展,拿什么抗日?只要她协助韩团长能把队伍拉大做强,就是称职的政委,胜过一切理论与口号。他坦言,这也是共产党军队从抗战前总是照教条办事,因而发展不起来之中吸取的教训。如果仍照苏联教条办事,不好好抓住抗日这个机会,尤其延安若不给各个根据地很大自主权,共产党就休想在中国成气候。所以,他对延安和毛大帅改变了僵化的教条作风由衷地拥护,果然获益匪浅。在路东指挥部一月期间问过许多人,下面的人对副团长的能文能武加实干作风很满意,他好不高兴。他强调:“不干实事,怎来效果?你就照你熟悉的路数干,出问题,我担着。”
韩宝生的见解一样改变了田懿的固执观念。团长认为,为当官而当官的确没意思,一旦成了十足的官僚就一定会是内心空虚、人格虚伪。但是要做几件实事,手里无权无资源调不动人,又将一事无成。此事古难全,只能求平衡。因为都不肯担当,不肯以身作则,社会非但不能进步,而且只会倒退。所以,田懿应该走自己的路,由别人去说。
田懿深以为然。这个深以为然仍旧离不开那个保护色,政委的职权不是闹着玩的,若真有某人敢对她无礼,她的警卫员就饶不了那人。几年后,田懿就目睹了延安的青年女性可没有她的好运气好条件,她们未必乐意嫁给那些兵油子高官,但没有高官保护她们就过不了日子,感情、自主,丢一边吧。这样,观念一变,她感觉物质生活固然艰苦,精神大为充实。她甚至觉得命运其实很眷顾她,先前的一切苦难都是锤炼她意志的手段。现在,有王明山这棵大树庇荫她,有韩宝生作她的好搭档与生死战友,有一千多官兵甘心服从她,另有张汉泉不曾辜负她,还有可能的更大前程等着她,她想不兴奋都做不到了。偶尔,她还唱歌了。更怪的是,她的容貌又变得漂亮了。
人在顺境中,聪明才干也易于发挥。田懿做上政委不久,便亲手处理了两件事,影响很大,进一步博得了手下人的拥戴。
第一件事是原先那个二大队大队长,自以为田懿能有今天,离不开他那个“谁杀敌最多谁就做副支队长”的提议,便在政委面前常以功臣自居。他也确有一定资格,现今他是三营营长。他娶了原炊事班一个还算标致的女兵,婚后才两月,就打了妻子三次,一次还吼着要毙了妻子。妻子实在受不住了,哭着找上了政委。田懿把营长叫来,问营长哪朝哪代出过打老婆的武状元?营长一下子怂了,红了脸。田懿出了两个方案让营长选择,一是去蹲禁闭,什么时候妻子来找政委求情,他就什么时候出来。二是向妻子写出一千字的检讨,就在团部写,必须态度端正,不能有废话。营长大字不识几个,只能自认霉气,心想十天八天禁闭坐定了,却未想到政委只让他坐了一天半禁闭。原来田懿第二天就把女兵请了来,得知两口儿还是有感情,便写了条子,叫女兵直接去接丈夫出来,嘱咐女兵一句话,要求她转告丈夫。那句话是:“半个月内,营长不要来见政委。因为政委认为首先是自个的责任,关心同志不够。政委感到没脸见营长。”营长不蠢,明白政委给足了他面子,不过那话儿也够重。
二是一营有个连长练兵时总爱脚踢动作慢的士兵,没一点耐心,手下敢怒不敢言。他一天不脚踢三五个人便不过瘾,这一次,恰巧被田懿撞上。田懿朝连长笑道:“不错,你的腿功不是花架子。我有个建议,我们比试一下。我输了,你怎么练兵都行,你输了,从此你不得体罚战士。”连长哪敢跟政委比试,只得认错,求饶。田懿一直是笑,却叫连长把被他踢过的士兵都召来,好家伙,竟有三十来人。之后,她朝众人说:“连长认了错,你们也不要记恨连长。不过,你们怨气也该发一发。现在我命令,连长趴地上,不准动,你们每人踢连长屁股一脚。记住不能玩真的,只能轻轻地踢。开始。”这招儿真灵,士兵们怨气尽消,连长不但保全了面子,而且融洽了与士兵的关系,因为成了一场人人欢笑的游戏。
团长当天傍晚就知道了练兵场上的趣事,笑个不停,直夸田懿:“人家是慈不掌兵,你呀慈也掌兵,还会出歪主意。”
田懿道:“我就知道以心换心,办法就出来了。”
田懿到底盼来了张汉泉的亲笔回信。
又是山花烂漫时节。团部现在移到了铁路西边一个叫王家塆的大村子里。该村不下五百户人家,民风懔悍,水田为多,民生较中原地区强,正常年景很少人外出逃荒,惟旧习俗浓厚。这天一早,军号响过,田懿很快整理好军容,走出户外,呼吸着新鲜空气,感到心旷神怡。她今天的工作日程排得很满,要陪伴团长检查练兵实况,要去村民家里走访,要去指导民兵工作。她还想去拜访两位开明地主,据说他们曾是诗书人家,她想借一两本书看。近午时分,通讯员忽送来消息,旅部收到了一批从南洋来的西药药品,已分配一部份给路东指挥部,押运人员很快就到,请政委去验收。田懿一听便心中暗喜,明白张汉泉兑现了承诺,直觉认定张汉泉会有家书随药品先送旅部再转交她。果然,负责押送药品的一位班长带来了张汉泉的信。
田懿喜孜孜地验收罢药品,在收条上签上名,便独自去了卫生队山墙边急忙拆开信。但她看了几行字,便脸色变了。末了,她轻蔑地笑笑,脱口而出:“虚伪”。
不过,她没有撕掉信。
张汉泉又开始了为第二批药品的筹集而奔忙。
王明山是通过共产党南方局的人与张汉泉接上关系的。其实,第一批药款的一半钱,就是张汉泉交给王明山转交田懿的款子,田懿悉数捐出充作军费。王明山通过南方局的人不但说明了这一点,而且坦承资金紧张。如果第二批第三批药款不能及时到位,还望酌情处理。张汉泉当然明白话里的意思。
第二批药品于九月发出,张汉泉仅收到一半药款,但一再嘱咐提货人不要为欠款太费心,他来想办法。
林阿秀不干了,直言不讳:“这里面有我的一份血汗钱。你不管你老婆的死活,总该替你儿子着想。孩子不是野种。你去唐山两年,我晚上没出过门。你说跟田懿了结了,哄谁?你干的事,不就是讨好田懿。”
张汉泉只能任由林阿秀发泄。钱的事,他足有一月一筹莫展。诊所三位员工的薪水,需要及时发放,影响了业务,损失更大。但无论怎样节流开源,对于购置药品都显得不济事。他很想动员妻子做做岳父工作,借笔钱度过难关,但一年前可以作此想,现在不行了。可是,他不知道他错在哪里。
烦躁难去,张汉泉盼着田懿快快来信,相信田懿准会安慰他。
这天,张汉泉庆幸没有外出,亲手接过了邮差送来田懿的信。信上说,她由于忙,所以拖了一个多月才回信,请亲人原谅。她祝贺张汉泉找了林阿秀这个好姑娘,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她肯定了张汉泉为国家抗战作出了努力,感谢张汉泉心里有她这个亲人。不过,她不喜欢过一夫两妻的生活,因此张汉泉有义务对现家庭负责,他们的故事已结束。她强调,她的个人问题,无须张汉泉关心。她不会再嫁人,婚姻伤透了她的心,她的性格也不适合勉强为人妇,那只会最后闹得双方都受到伤害。如果哪一天张汉泉回了老家,可能的话,他们见见面也无妨。毕竟,他们除了有过夫妻爱,还有过纯真的异性兄妹情。一切都是命。
这封信也就两页多纸,与上次信上的字数和语言皆天差地别。张汉泉感觉不到安慰,而是愁上添愁。
张汉泉把信给了林阿秀看,说:“你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林阿秀说:“她不会再嫁人,什么意思啊?说来说去,她还是丢不下你。你们,玩什么假啊?”
张汉泉来了气,不再理会林阿秀。夜里,林阿秀不让他上床,他也就乐得去病床上睡个清静觉。他的思绪又飞到了大别山区,感到自己成了个罪人,两边不讨好,日后会有还不清的感情债,他相信田懿会说到做到,从此一世单身。他又一次在心里叹道:“这个倔女子,自尊心太强。”
张汉泉想出了一个筹款办法,就在诊所内外,制作几十幅广告画,说明祖国抗战部队的艰难困苦,说明新四军十八旅的医疗条件极其简陋,配上他亲历亲闻的文字。他认为去信王明山,要求寄一批盖有十八旅大印的收据来,作为捐款者的荣誉凭证,不会有大问题。另外,他希望这项活动得到商会几个头面人物支持,壮大声势。
他说干就干,马上找到商会会长,说了自个的困境与计划。不料会长尚未听完就说:“晚了。”
原来国内来了消息,皖南新四军叛变,几年来拒不执行政府的政令、军令,游而不击,此次已遭政府军队围剿。新四军已被宣布为叛军,番号被撤销,主要人员已在通缉中。
张汉泉已有了免疫力,很快冷静下来,自嘲:“这么说,我是在为叛军工作,近似犯了叛国罪。”
会长很恳切:“你也知道一点我与星洲陈总会长的关系,陈先生是同情共产党,经常批评国民政府的名人,我受他影响不小。所以,我一直不反对你与十八旅联系。你帮他们筹集药品,瞒不过我。我甚至考虑过如何帮你。比方说,如果某些紧缺药品在这里被突然管制,有钱也买不到,我可以介绍你去星洲找路子。那里不归荷兰人管,英国人手上的物资多,全世界都知道。但是,现在是风头上,纵然唐山管不来雅加达,我们也要识时务。这一次,多半又是党派政治作怪,当然打的是国家利益名号。话又说回来,宣布新四军叛变这号大动作,共产党肯定有把柄被政府抓在手里。不管怎么说,淞沪、徐州、忻口、武汉这些大会战,是政府军队打的,现在的长沙会战,打得艰苦也漂亮,八路军、新四军在哪里?这就怪不得南洋华侨站在国民政府一边啊。所以,你那个主意,不要提了。”
张汉泉嘿然。
会长又道:“可以再看看,如果新四军叛变被坐实,你就要坚决和十八旅断绝关系,哪怕你的姐夫和原配在里面,这事可含糊不得。不然,你在雅加达会待不下去,没人再上你诊所门。如果是个悲剧甚或闹剧,你就再为他们办事吧。”
张汉泉很痛苦,无奈道:“你的话有道理。”
林怀忠的意见尤使张汉泉痛苦。他说:“你找会长谈事,事先该与我通气。我自信对得住你。”
张汉泉好不惶恐:“我没别的意思,资金困难,我实在不忍心再扯上你。几年来,你和阿妈为我们付出很多了。”
林怀忠再说:“你已是为人夫,为人父,当然要考虑实际问题。问题不止于此。我支持过你回国参加抗战,那是我们的责任,但我们没有无限责任。我不得不说,唐山兴,唐山亡,靠华侨不济事,要靠那里的几万万人。就算抗战很快胜利,我也乐观不起来。唐山旧观念积重难返,怎是一两代人能完全改观。明说吧,我需要为阿秀着想,包括为你们的儿子着想。你可以为那边的新四军再帮忙一段时间,当然以不是真正叛国为前提,最好不超过一年,所垫的药款,如果要不到就不要了,从此把心思用在自家身上。还有,那个田懿,已经出人头地,我们应该为她高兴,但今非昔比,是否也应该不再去打搅她?这些,你三思吧。”
足有一月,张汉泉再次感到自己何其渺小,以致对生活有点儿心灰意冷。他心里最大的郁闷是有了寄人篱下的感受。他曾经有过拿林家父女和田家父女一样高看的认识,事久见人心,商人商女终难脱本色,但是,他既无权力也无资格苛求于人。况且感情这事儿,他相信任何女子都不免冲动。他害怕,他和林阿秀的感情裂痕一旦不能抚平,后果是什么?这已经不是预感,而成了事实。他做不到忘记田懿,以致现在即使夜里搂着林阿秀,双手也不如以往有力了。林阿秀分明感受到了,口虽不语,行为上对他的亲热也显得要么象应付差事,要么像一味索取。
张汉泉还感觉到了一种隐约威胁:新聘的实习医生是个方姓小伙子,很勤快,嘴巴特甜,很讨求诊者喜欢。张汉泉巴不得有这号助手,有利于新老顾客登门。小伙子还爱跟孩子逗乐儿,几次,外婆领着小飞飞来诊所,他次次都把小飞飞逗得笑个不停。孩子乐,林阿秀跟着笑。张汉泉本来没心情往它处想,龙医生每逢这种场合看方医生的眼光却有点异样,似在提醒张汉泉,方医生喜欢小飞飞是假,讨好漂亮的林阿秀是真。
张汉泉重新打起了精神,源自两件事。一是新四军叛变的事儿已不了了之。明眼人一看便知,政府做过了,然而你不能要求政府认错。因为政府的指责并非无中生有,不然的话,八路军便用不着发动华北破袭战,那明明是在用行动纠正政府的游击不击指责。不过,小民关注的是不打内战就好。二是又收到了王明山的亲笔信。信上说,他能够想象张汉泉工作的难度,但这种特殊工作旁人又代不了劳。他只能再次重申,祖国和共产党决不会忘记张汉泉。现在,张汉泉应继续努力多筹集稀缺药品,所欠药款,将尽快补上。信上特意提到田懿,认为张汉泉伤害了田懿,怎么能劝田懿另建家庭?因为是否再婚,田懿无须旁人过问,特别不能由张汉泉开口,这叫往性格高傲的田懿伤口上撒盐。张汉泉以后一定要注意。
张汉泉由衷感谢王明山的批评。他听话听音,田懿感情的创伤,非他不能抚平,但他现今拿什么去抚平田懿的伤口?
不久,张汉泉果然收到了一笔可观的款子,不但补足了上次的欠款,而且另有剩余。送款人也是提货人通知张汉泉,重点是麻醉药,多多益善。
有钱便好办事。张汉泉第一次告知林阿秀,把几个月来诊所的盈利都拿出来孝敬父母。另特意抽出半天时间,陪林阿秀逛了一次街,帮妻子选了几段布料。儿子飞飞学走路了,夫妇俩一左一右牵着儿子小手,其乐融融,林阿秀眼角眉梢都是笑。
报纸上报道的战争形势却越来越不容乐观。德国军队继横扫西欧之后,兵锋又抵莫斯科城郊。大半个中国已经沦陷,已经有了日本皇军要打南洋主意的迹向,从棉兰到雅加达到马尼拉,日本浪人和特工频频出现。这一切,使张汉泉本能地觉得应抓紧时间筹集药品。
一天夜里,林阿秀抚摸着张汉泉再度显得又黑又瘦的双颊,说:“要是南洋也打起了大仗,我们怎么办啊?”
张汉泉不说话。
“世界疯了,躲都没地方。”
“你原来的女侠气概哪里去了?”
“原先以为生活简单,不缺浪漫。”
许久,林阿秀换了话题:“你要答应我,这辈子就待在雅加达,不离开我和飞飞。”
“我还能去哪里?”
“不许你再回唐山。”
“多半还要再回去一次。不过,到时候我们一块回去。”
林阿秀又不高兴了。
张汉泉抱住林阿秀,大动真情:“我看得出来,你还是很爱我。”
“你知道就好。”
“请你谅解我。很多时候,我实在有心无力。你一定要答应我,到时候我们一块去唐山,让我见她一面,我欠她家太多。”
“反正,你不变心,我也不变心。你变心,我就不敢保证。”
一天,外出进药品的龙医生回到诊所便告:共计二十六种药品现在受到了严格管制。
“不算很意外”。张汉泉说。
“也快了点。”龙医生道。
晚上,张汉泉去了商会会长家,告道他想去星洲走一趟,恳请会长为他指引门路。
会长道:“你可要抓紧时间,快去快回。日本人多半要动手了。”
告别会长,张汉泉去了林宅,说:“不去不行。最要紧的是麻药,去了也未必能完成心愿,不去试试就没一点希望了。会长介绍了三个人,说他们有办法,不准还有存货。明天我安排一下,争取后天就动身。快去快回。如果日本人当真打了过来,日后恐怕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到了那个时候,唐山那边也怨我不得了。”
林怀忠道:“你看着办。”
他想想又道:“一定要快去快回。咱爷俩再谈件事,我已经停下了手头的所有活计,天天催款收帐。为什么?要防备日本人打了过来,雅加达不好待,咱需要跑远一点,最好能去北美,去南美也行。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咱一家人一起走。”
张汉泉答:“我也想过了这一点,明天,我抽空给那边公司的朋友写封信去,看看我再回那家公司有没有可能。我现在拿不准的是,日本人会不会当真进攻南洋,什么时候动手?”
“反正,”林怀忠叹道,“这世界已经疯了,谁说得清楚啊。”他想想又补上一句,“希望你做到,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为那边帮忙了。”
第三天午后,张汉泉登上了去新加坡的客轮。但他自上路便心情沉重,明白岳父话里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