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早,田懿就起床了。漱洗完毕,她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脸色憔悴,明白精神尚未复原。她在房里舒展了一番身子,便自己命令自己:“振作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她仍无食欲,早饭也没吃,便赶去了十二总吴家。吴家两口儿才起床,认出田懿,仍如上次那样热情。田懿明言来看儿子。
“还睡觉哩。”妇人边说边领着田懿去了里屋。
五岁的楚楚伴着小哥哥,仍睡得香甜,脸蛋红朴朴的,一只小手伸出了被窝,显得很壮实。田懿端详着楚楚,待妇人把孩子小手塞进被窝,道:“我们去外面谈谈。”
那两口儿已知医生的厄运,男人怯怯地道:“按理说人民政府不会弄错,可张医生明明是个大好人,肯帮忙……”
妇人抹起了眼睛,说:“谁都不信张医生是歹人。我抱上娃儿去看他,公安凶得很,不肯我进去。”
田懿直言:“他是个冤案。肯定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先不说他的事了。请问,孩子抚养费有多久没有交啦?”
“两年零七个月。”
“孩子带得这么好,辛苦了你们。抚养费,现在我就交上。孩子还要放你家两天。待他醒来,我先带他去街上做套新衣裳,再送回来。我呢还要在城里停留两天,办点事。办完事,我来接孩子,带他去看爸爸。看过他爸爸,我领他走,以后就由我来带他。”
妇人动了情:“不瞒田干部,我都不舍得啦。你来啦,我们也放了心。还好,孩子从小就不认生,你疼他,一天就带亲了。”
不一会儿,两个小家伙叫着笑着从里屋冲出来,奔往大门外,撒尿了。他们穿着开档裤,胖胖的屁股露在外面,田懿再度强笑着问:“两个鬼娃子打架吗?”
“咋不打?”妇人笑答,“这边才哭,那边又和好了,叫人又好气又好笑,拿他们没法。”
田懿变了念头,催妇人和她一块上街,俩孩子都带去。她要给俩孩子都做一套新衣,妇人不肯,田懿说:“我还有求你们。明晚上你做几个菜,多炒点腊肉,后天我带走。”
妇人道:“牢里肯定缺油水,我们炼点猪油你带去。咦,我也好想去看看张医生,我可以去吗?”
田懿对妇人更添好感,自个心情也好了起来,说:“是哩,待会我去买几斤板油,你帮我炼出来,油渣子也不要丢,进了那里面都是好东西,我坐过牢,我懂。你就不去农场啦,路远,家里还有孩子。谢你啦。”
下午和翌日上午,田懿分别去了公安局和法院。她不便亮明自己身份,说自己是张汉泉的妹妹,只求有关部门指点她申诉的程序。她认为民国有这个法律规定,现在新社会只会程序更加完善,因此需要了解清楚。
公安局和法院的接待人员态度皆冷淡,回答大同小异:“我们需要犯人自己写的申诉材料,亲属的申诉,只作参考。”田懿只能识趣。她心情大好转是因五岁的孩子仍不免有奶就是娘。楚楚穿上新衣裳,吃着糖葫芦,被田懿时不时亲两下后,很大方很亲切地喊起了妈妈。
告别吴家时,田懿特意嘱咐那夫妇俩,不要把楚楚的来历和亲生父母的姓名告诉不相关的人。因为成人之前,孩子应该多点欢乐,不应有心灵阴影。
 
 
张汉泉分配在场部医院,也算得物尽其用。不过,他没有处方权。下班后,他必须脱下白大褂,露出印有“劳改犯”字样的囚服,吃饭去囚饭伙房,特准睡在医院后面一个堆满杂物的小房间内。另者,必须参加囚犯晚上的政治学习。
农忙时节,他奉命还须挎上药箱子去田头,主要是诊治中暑者,为了保证犯人出满勤。他发现,犯人大多是民国时期的低级别军政人员和小土匪。解放军南下时,曾明言对他们既往不咎,当然有血债的人例外。但是镇反有指标,他们中很多人未被杀头就是幸运了,哪里敢提那个既往不咎。虽然如此,他们心里不服仍不免表露。张汉泉理解他们,因为联系自个遭遇,不可能做到甘心服刑。张汉泉感到痛苦的是,他不能像那些人一样耿耿于怀命运的残酷无情,连这号权力都没有,因为他不能伤田懿的心。他不曾多指望,田懿抱着楚楚来看他。今天,他的心思全在奖惩大会上。
新中国的劳改队无处不见八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它的精粹总是体现在每年一次或两次的奖惩大会上,奖惩大会又叫宽严大会,便是全体犯人奉命集中在一个大操坪上,依小队、中队、大队的顺序排成几十支队伍,聆听农场领导训话。训话内容从无新意,不外乎认罪服法,积极改造,争取立功受奖,得到党和政府宽大处理,早日回到社会。反之,必是严管、加刑、直至处决。训话完毕,便是宣布哪些罪犯因为反改造而加刑,哪些罪犯因为立功而获得减刑奖励。以上两类人皆有具体事例在会上予以宣读,此为奖惩大会的高潮。通常,会场上总是鸦雀无声,无论身处寒风中还是烈焰下,无人胆敢乱说乱动。一因会场四周皆有荷枪实弹的兵,二因多数人希望知悉此次获奖人和受惩人的具体事因。
这一手同样堪称厉害也堪称英明。当然几十年后它又演变成了“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现时它的精华是每个中队皆有个指导员,指导员不过问犯人的生产劳动,专抓犯人的思想转化工作。指导员只要心肠硬就能出色地完成党的任务,而人一旦心肠硬,便办法多多。一般每个小队,也就是每个劳动、学习单位,指导员都会从犯人中间挑选几个刑期短,认罪态度好的积极分子,指示他们盯住身边人的一言一行,发现反动言行马上汇报,报酬当然是从安排干轻活到减刑,再到不会强制留场就业。
这一来,互相监视、互相告密,人人皆危的局面便出现了。究其实,此非社会主义创举,更多来自东厂、西厂,来俊臣,商鞅的真传,不同之处是谁把它掌控得炉火纯青。而新中国的创新在于这一套被证明无坚不摧之后,很快推广到了社会生活当中,直至官场、军队、学校、乃至北京上层,不断地推广、发扬。
 今天米粮湖农场的奖惩大会,是农场领导很得意的一天。奖励方面,有一人当场释放,功绩是协助政府破获了一个重大反革命集团案件。那是几个不服改造的旧政权人员,先是喊冤,后是发表反动言论,因为他们曾经属于起义人员。告密者便为当场释放者。同时,农场另有六人获得了减刑奖励。惩办方面,是这个现行反革命集团的首犯、主犯被宣布验明正身后立即枪决。其他几人被分别加刑三年、五年、八年。
二十多年后,这两个饮弹毙命者都获得了平反,政府承认了他们属于有功的起义人员,据说其中一人还是打入伪政府警察局的卧底人员。然而,此时他们的骨头渣都没了影儿。
张汉泉已是第三次参加奖惩大会,心里除了悲凉便是恐惧。他已经大体上知道了这个反革命集团的事儿,是因囚犯的政治学习会上,指导员向他们吹了几次风,意在警告他们必须老老实实。
张汉泉的悲凉来自于不堪想象日后生活的残酷无情,也来自于眼下奖惩大会的高潮,便是由一名专程赶来的法官宣读判决书。他感觉法官面熟,许久,他才悟出此人就是当年他隔壁的那位杨副队长。这是怎么回事啊?当年,此人明明反了水。张汉泉推测,杨副队长不准也是一个起义人员,靠了四处逢源、八面玲珑、心狠手毒,非但未栽反而在新政权站住了脚。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新政权离不开这号人,甚至需要这号打手、恶犬多多益善。而一个依靠打手、恶犬治国的政府,怎么可能还叫人民政府?
 
 
米粮湖农场方圆约四十里地,三面环湖,辖七个大队,场部离最近的县城也有二十来里路,不通公共汽车,一条通往农场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偶尔有一部十轮大卡车驶过,扬起团团尘土。时已深秋,沿途可见渔民忙碌,鱼腥味扑鼻,苍蝇漫天飞舞。楚楚走不动路,总是要抱。田懿没奈何,只能走走歇歇。她一样走不动远路了,内伤仍未完全痊愈,十年来出门总是坐车。运气算好,半路上追来了一部空空的独轮车,朴实的车夫主动提出送她们一程。田懿感谢不尽,把楚楚放在上面。独轮车吱呀吱呀叫,楚楚高兴得手舞足蹈。
孩子的可爱让田懿又伤感又激动,不由得想起了可怜的毛头。毛头高兴时,也是扯住她的头发,冲着她笑。她相信待会儿见着张汉泉,张汉泉也会激动。
田懿在管教科办好手续,便由一名狱警带着去了医院。时下狱警仍为军队编制,田懿见着军装本来感到亲切,未料这些公安兵另有与野战兵不同的言行风格。路上,狱警轻蔑地道:“你见到他要劝告他,认清形势。他那个眼神,总让人捉摸不透。你们家属要想再来探监,有义务配合政府。”田懿天性不喜听训斥口气,马上想到了当年那帮子狱警,但不想节外生枝,忙答,“谢谢你们关照”。所谓医院,也就几间平房,设内外两科,还不如她家诊所的设施齐全及药品多。此时,张汉泉正在清洗旧绷带,脑子里萦绕的仍是上午的奖惩大会,见着田懿居然领着孩子来看他,好不容易才将委屈、痛苦加自卑的眼泪忍住。
田懿一样眼睛湿了,她不知怎地,眼前的张汉泉,忽然间变成了当初和她耳鬓厮磨的小木匠,变成了一个海外劳工,又成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华侨医生,一个从云南跑到中原去寻找她的南洋志工,一个守着老屋苦苦等她的田梅生第二。但她只能强自镇定,催促楚楚喊一声爸爸,便把她带来的菜交给张汉泉。
狱警走开了。边走边丢来一句话:“只能会见一个钟头啊,这是规定。”
田懿在张汉泉对面坐下,忽地情绪愤激,更多是轻蔑,道:“我弄清楚了,你是十足的冤案。太出我意外。我总算争取到了组织上支持,这次是回来接你,我们该过正常人的日子了。听见你出事,我好象挨了一闷棍。有一阵子,我好恨你,恨你不替我着想。我跑了一大圈,才放了心,原来你冤得很。事情本来不复杂,你放着海外已经有头有脸的日子不过,犯得着回来一个小城市的老街上,来干什么特务活动吗?就一条不起眼的老街,干特务活动能干得出来什么名堂?如果你的任务是长期潜伏,长期潜伏的特务会把几十根金条捐给政府,有这么傻的自我暴露的潜伏特务?太荒唐。给你委任状的时候,是二次国共合作时期。你参加那个红十字会,中国、英国当时都属于同盟国。这才过去几年,能够统统不认帐吗?一群神经病。”
张汉泉道:“你有你的看法,人家有人家的看法。现在我得提醒你,我们中国古来就有个避嫌的讲究?”
“我想过这一层。避嫌是一回事,保留看法又是一回事。”
“有你这句话,我也能想得开很多。不管怎么说,当年你在江西无缘无故被判了十年,我呢才判五年,这说明新社会比旧社会强了一倍。”
“你这比方不当,”田懿连忙纠正。“旧社会,新社会,应该分清楚性质。”
“你让我讲什么好呢?”张汉泉突然激动,“对你,我只能讲心里话,如果是老天爷惩罚我,怪我做过不少错事,我无怨言,否则,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对这块土地,我尽了心力。我真希望你与我划清界线,这样的话,出狱后,把孩子安顿好,我就想办法越境,我还想余生干点事。如果被捉住、判刑、枪毙,由他们了。现在,现在……我有了预感,我的后半辈子,废了。”
田懿岔开话,“你别多说了,我理解你。我带来的一点菜,你能吃几天。待会我多留点钱给你,莫垮了身子。吴家媳妇手艺不错,人也不错,她都想来看你…….”
“楚楚的抚养费有两年多没给人家,这次你……”
“这事处理好了。以后,楚楚就由我带。白天,送他去幼儿园,晚上,他给我做伴。你放心,我能带好他。”
“你复员了?”
“转业了。王明山被调去大西北一个省做省长,要我去做副省长,他肯定有点去了新位置孤掌难呜的担忧,我呢还是要谢过他抬举我,所以我不能太抹他面子,毕竟跟随他这么多年。他有那个意思,日后他进了北京,省长位置就推荐让我上。我干得他满意,他脸上也有光嘛。转业手续办好了,马上要去那边报到。”
“你的官做这么大了,我劝你真正不要来看我。”张汉泉声音嘶了,“田懿啊,只要我们自己心里有数,你是我的亲人,我是你的亲人,就够了。最好是我们协议个文本,我签字,就说我们的夫妻关系中止了。”
田懿不悦道:“你对我,对社会、对共产党,做了亏心事吗?这个时候我离开你,我这辈子还敢回老街上去?人家怎么看我?这是我们家的命,有点象唐僧取经,磨难多。”
张汉泉欲言但止。
“你在这里,挨没挨打?”
“这里还好,在公安局由于不认罪……”
“这次,多半真是我害了你,不该让人家知道我们有很多钱财。龙二婶都看出来了这层关系。但这笔钱是干净的,况且我们想用在正道上……”
张汉泉心情好了点,打断田懿的话:“不要提那些事了。你和我,是钱的关系吗?现在,我想不通的有两点。一是我的经历,是复杂了点,我愿意走这条路吗?二是公安局太不容分说,据说,你们共产党对自己人尚且如此,当然对我更不会讲客气。你也告诉过我,当年把你打得死去活来,差点被枪毙。这号不容分说的行为何日是了?上午,我看见一个人,你想不到的,你还记得那个杨副队长吗?”  
“哪个杨副队长?”
“那时候被你甩出丈把远的纠察队那个混蛋。人家现今是法院法官。”
“你能肯定是他?”
“只有七八分把握”。
田懿勾起旧怨,轻蔑地道:“如果没假,这不成了笑话吗?你尽心尽力在南洋奔走,落得今天。那个角色明明是个叛徒,今天仍旧神气得很,怪不得你有看法。”
“人家比我灵泛。”
但是田懿看看天色,岔开话:“我们说我们的事。这次,确实突然。我左想右想,应该主要是个误会,是误会,就好办。你看呢?”
张汉泉再次欲言又止。
楚楚在门外拿根树棍逗一只小黄狗玩,田懿怕出意外出去了一会儿。
为了抓紧时间,夫妇又说话了。他们都已平静下来。
“我还要两年多才刑满,没什么大不了,比我在新加坡被关在地牢里好多了。你啊,真正不要再来了,我们身份太不相称,会影响你。我本来是拥护新社会的,哪怕有些事上我有怀疑,现在我算是领教了厉害。有些事,不说也罢,我不忍心让你难受。现在,你把孩子带好、带大,让我对得住朋友托付,就行了。现在他才多大点,没有了你,我又出不去,怎么办啊?我越来越悲观,那俩口子多半回不来了。我更加难得再出国。真个这样,楚楚就是你儿子。你们过得好,我就高兴。”
田懿为了调节气氛,笑道:“这么说,我坐旧社会的牢,比你坐新社会的牢要好受一点,名堂少一些。”但她马上不笑了,“讲主要的。你不要在这里写申诉,没用。我有经验,执行机关和判决机关,是两回事。你的事,我不可能不管不问。这不是小事情,不仅仅是因为你是我的亲人,是新社会不应该允许冤案出现又迟迟不改正。否则,革命就没有意义了。当然,王明山应当出示证明。其实,从三九年到四五年,这六年你是在为新四军做事,差点落了残疾。他作过保证,说什么不会忘记你。我们无意去争功,总不能这样待你?孩子嘛,你放心,当初领养这孩子,我点了头,得认帐,我不会让你在这上面操心、难受。”
张汉泉仍难去悲凉神态,道:“田懿啊,我至今没有很读懂旧社会那本书,现在反倒似乎读懂了新社会这本书。我不敢多想下去,又不能不想,因为我太了解你,我最怕的是你以后也陷入漩涡之中。一个社会如果到处是漩涡,那就任谁都有一天会被卷进去。有这样的社会主义天堂吗?一想起你受过的罪…….”
田懿陡然焦躁:“我知道该怎么办。你也要听我劝,不要悲观。我们要看主要方面。国家这么大,不可能没一点差错。你可不要学栾和文那套歪理,由你说出来,我就不是接受不了的问题,是让我伤心的问题。我们都死过好多次了,今天的委屈,是暂时的,要挺过去。”
“行,我听你的。”张汉泉答得无奈,也真诚。
田懿真正笑了,这话让她很暖心,当年,她就爱听张汉泉说这话。
时间快到了,田懿唤来楚楚,说,“楚儿,喊爸爸。”
“爸爸。”
“乖儿,再喊一声。”
“爸爸。”
田懿忽道:“你给孩子起个大名吧。”
“小名,大名,就一个得啦。万一几年内那对夫妻回来,说不定咱还得完璧归赵。我答应了人家,得守信。”
张汉泉抱起孩子,亲了几口。狱警在催了,他不得已放下孩子,接过田懿递上的一沓钞票,强笑道:“我不能送你们。田懿,你要保重。”
田懿加重语气:“老张,不要悲观,还是要相信共产党。有我在,你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