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顺着江边溜达了十天,每天五六十里地,肚子饿或者天快黑了还没看到食宿的地儿,就搭个县乡间跑来跑去的小长途。
    十天以后我还好,只是晚上睡觉不大敢脱鞋,自己那脚像是自己鼻子的世仇,脱了就不共戴天。袜子肥了三圈,拎起来等上一小会能往下滴油。
    咱这人懒是懒,脏是脏,但也绝没到这种打破人和咸鱼界限的地步,实在是没法讲卫生,出门觉着带三双袜子多余,带两双,连肥皂都拿着,每天睡前都洗,可大冷天大半夜没太阳没那干燥条件,第二天湿了吧唧塞包里,晚上洗了另一双再看这个刚发酵好,穿不穿都难受,如此反复上几轮,那味儿自然就销了魂。人又二到认死理,说三双浪费,那便绝不多花一分冤枉钱,反正还有双鞋挡着。
    老黄崩了,他倒不是脚臭,纯粹体力不支,当然我很奇怪为何走一样的路,臭味全在我脚上。
    我估摸要不是早先没少跟我吹大半夜扛几百斤麦子十里不换肩之类的当年,没少学九斤老太鄙视现在,也就是我这样的年轻人吃不了苦,一代不如一代,过不了几天准保哭天抹泪闹着回家找妈。老家伙实在拉不下脸来认怂,他早崩了。
    头天迈在乡间的小路上,还大袖飘飘健步如飞,嘴角挂一缕神秘的笑,明显边走边回忆青春边精神焕发呢。三五天后就泄了劲,比彻夜狂欢酒醒之后的人更萎靡,三步一歇,五步一停,八步之后叼根烟脸比脱了水的苦瓜还皱巴。
 
    看到个地儿里干活的老农,跟见到观世音一样激动,拿着我烟就去套近乎,起头像个领导人:老兄家里几口人啊,身体还好吧。中间问点实际的:农业税取消了感觉咋样啊,收成不赖吧,有木有补贴呀,多少钱那,村里选举新鲜公平哇。收到呜呜,嗯嗯,挺好挺好之类的敷衍回应后,没歇够又实在没得聊,居然跟人打听村里的风流事。被我拼死拉走还发牢骚,说这儿的人不实诚,问啥都不说。
    我说大爷,您这官腔打的跟领导他爹似的,谁敢跟您说实话啊,就不能正常聊天吗?老黄这才边羞涩,边狡辩说因为疲惫所以不留神中了新闻联播的毒,边可怜巴巴看着我,希望我能就疲惫这个话题跟他深入讨论,同病相怜,互诉衷肠,最后达成需找一末流旅店好好休息,养精蓄锐的一致意见。
    我就不!腿肚子抽着筋咬着舌尖往前走,上一路的仇这一路边走边报,吗的太爽了!
    十天之后老黄终于挺不住了,晚上哎呦,嘿呦,呜呼呦了一宿。我说一宿,意思是在我睡死之前和醒来之后,那声音都在耳边,至于中间这老滑头有木有趁机休息,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第二天的满眼血丝倒做不得假,哆嗦着手指颤悠着点烟,还拿不稳吸不深,这就太演了,必须深切鄙视。
    于是我啥都没看见,洗脸刷牙打开窗户假装深呼吸清新空气,其实满满早点摊子上的油条煎饼味儿。
    老黄看我不上钩,只好拿出久病床前求孝子的语气来:我说兄弟啊,咱还是歇两天吧。
    我比天皇宣布投降后的老蒋还激动,用尽平生看毛片就是不动手的大毅力控制住自己没蹦起,转头装淡定:怎么?不行了?
    老黄像被母鸡捉住的黄鼠狼一样羞涩,一样不甘心,不承认:不是啊兄弟,就你这足吧,味道是一天比一天足,我好几天没睡着觉了,歇两天洗洗晒晒再走吧,我这岁数,受不住了。
    我怒极反笑:行啊老黄,还装是吧,信不信一会我出门泡个脚买两双新袜子?
    老黄气若游丝:那味儿都沾鞋上了。
    我再笑:信不信我出门泡个脚买新袜子配新鞋?
    老黄命悬一线:那我也被熏完了,怎么也得个三五天才能缓过来,我这岁数。
    我长笑:行,那就歇,我看等下一个十天还有啥借口,来日方长,我不急!
    老黄起死回生:哎呀,借口这东西,只要日常不懈的勤学苦练,到我这岁数你就晓得,遍地都是。
    我停了笑,脑子里把这老蒜头放进罐子里捣碎一百遍,然后唾弃:您这岁数,还天天玩这小孩儿把戏,有劲吗?
    老黄浑身都散发着打开水罐里泡大的江湖沧桑感:年轻人,得理不饶人,等你到我这岁数就知道有多讨厌了。
    我反击:您年轻时候那老头要都跟您似的,您活到老的机会都不能有吧。
    老黄心酸:小子,你仔细算算日子,我年轻那会那老头要都我似的,还能有三年灾害十年浩劫?
    我一想还真是,紧跟着来了劲:灾害浩劫那会您都在哪,干了些啥,您拣您不疼的给我讲讲也好啊。
    老黄眼一闭腿一蹬:让我睡会,等有了精神再聊。
    我一看有戏,赶忙供上:那行,那行,您歇着哈,我去吃个早饭再给您带点,走了走了。
    等坐到小摊儿板凳上,嘴里叼着半根油条时才突然反过劲来:咦?羞辱埋汰他的大好时机,怎么就被岔到早点这了?
 
    
 二十三
 
    在小镇上歇了——准确说是老黄在小镇上歇了两天。我呢,要不是现代文明进步的标志性建筑——网吧已经普及到了那镇上,早把老黄像滩鼻涕一样,甩了。
    关键在哪吧,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抽我的,哪怕唱不出歌,跳不出舞,扯不出当年来,起码保持个安静吧。老家伙不,晚上睡了就打呼,倒是不响,但极为可恨,蜿蜒曲折,峰回路转那种,让人听了特别想知道尽头能打出个啥来,但是永远没有,到半路就顿,然后换个调再来。
    醒了就哎呦,头一天困了累了还能忍,第二天明显精神抖擞,那哎呦都快哼出山歌儿的动静了,还不停。
    这谁能受了?于是果断开喷:我说大爷啊,差不多行了,您这哪是哎呦,整个一叫床啊,还连绵不绝浪打浪,还一浪更比一浪高,这屋可就咱俩人,出了门都没法跟不明真相的群众解释了。
    老黄委屈:好不容易歇下,老夫不会唱歌抒情,哎呦几句高兴高兴怎么了,年轻人尊老,体谅,装个听不见怎么了,别人误会另眼相看,装个看不见怎么了,难得糊涂懂不懂?
    我不屑:好歹也是个熟读宪章的自由主义者,开口闭口封建糟粕,啧啧。
    老黄紧随着不屑:难得糊涂要是糟粕,那你听听这句算什么——人类的处境就是这一点可怕,没有一宗幸福不是靠糊涂得来的。    
    我一听完了,肯定是哪个名人的名言,但我不知道出处,只好诚心请教:这哪路大神说的?
    老黄得意:巴尔扎克。
    我兴奋:也是个作了古的哦,大神也不是不犯错哦,中西方大神凑一起犯的错那也还是错哦。
    老黄叹息:你还小。
    小孩儿是真听不了这个,哥们这次又没忍住,一触即跳,大声反驳,不打自招:现代科学的意义就是一切都清晰明了,对错分明。古代玄学才玩什么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打禅机,和稀泥,动不动难得糊涂呢。
    老黄深沉:人这心理,也是科学能解释通透的?科学能解决对错,能解决幸福?
    我高兴坏了,比当年玩单机游戏,终于找到通关秘笈还激动:不懂了吧,科学杂志科普网站没去过吧,心理就是大脑皮层的一些化学反应,术语叫算法,和计算机算法一样,只不过一个有机一个无机,一个是碳一个是硅而已。现在影响心理的东西已经很多了,毒品了,抗抑郁的药了,提高注意力的药了,戴个插满电极的头盔刺激大脑了。按科学进步这速度,未来不远人的心理没秘密,完全被破解甚至被控制。
    老黄犹疑:心理都能被完全控制,那人被奴役起来不是更方便,更无解了?
    我骄傲:又不懂了吧,有价值的东西才能被奴役,未来人工智能牛逼了,绝大多数工作都会被取代,绝大多数人也都会变的无所事事,无足轻重,零价值,求人奴役人都不干,养猪还能吃肉呢,养人有啥用?完全木有,纯负担。
    老黄震惊:那这不又回到贵族帝国时代了?
    我继续骄傲,伸出食指来轻微缓慢的来回晃,边晃边为了这电影镜头在生活里终于有机会实践而欣慰:还是不懂吧,是回到更久之前,神话时代。基因科学懂吗,管衰老的,管生病的,管智商的在哪都找到了,将来把这些一改,长生不老金刚不坏聪明绝顶那都不是梦,这些一齐那也都不是人了,是超人,是神。未来就是一小撮活在天堂里的神,看着一群无聊的人,琢磨丫们是该生存还是该毁灭。
    老黄惶恐:就算科学真进步到那一天,那也是所有人都活在天堂里,怎么能是少数几个?
    我骄傲到无以复加,鼻孔差点戳破房顶:彻底傻了吧,自由经济理念忘光了吧,新发明出来的好东西,都是富人先花大价钱享用,然后发明家收回成本再扩大生产,中产和穷人才能慢慢普及到。可到这时候,人有钱人早去玩更新更贵的了。长生不老智商高那也不是一锤子买卖,一开始提高那么几岁智商高几点,然后慢慢越来越高,但是因为科技的加速度发展,所以富人和穷人的差距也会加速度越来越大,到最后寿命和智力拉大到人和蚊子那程度,谁还会关心蚊子的死活和未来?了不起看在出身份上,把蚊子养起混吃等死不错了。
    老黄迷惑:就算这一切真的都会发生,你小子骄傲个啥?我老了,未来再惨也落不到我头上了,你也不是什么大富豪,怎?这就确定自己能当上未来的神了?
    我尴尬:这不好不容易逮着个您不懂的可以显摆下吗。
    老黄吐痰,但继续迷惑:按你这说法,我这一辈子折腾了个啥?本指望给子孙后代打个做人的底儿,将来垂不了青史,逢年过节也有个把人纪念,结果这边人都没站起,那边超人了?
    我安慰: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意义,一个时代的人有一个时代的人该干的事和价值,再牛逼的神,他也不能数典忘祖,不记那些帮他抬头,站起,学步,奔跑的先人吧。咱老话讲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您这岁数学问阅历,这些不用我给您提醒吧。
    老黄还魂:对着呢,对着呢。然后边拍我肩膀边夸自己:你小子,可以。当初一眼看去,我就知道你有前途,老夫看人,就是这么准,哼哼。
    因为这通吹嘘总算捎上了自己,所以我也没太在意,反而进一步放飞思想:我有时候看那些科学科幻的文章就忍不住琢磨,人要到没病没死也任何事儿可干那会,您说他们活着干吗?总得做点什么吧,不然全都得无聊到自杀。想来想去只能是玩游戏,网游这东西您没摸过吧?
    老黄老脸微红:恩,没咋碰过。
    我震惊:我去!您这岁数还玩过网游?
    老黄庄重:这不是了解新鲜事物,跟随时代脉搏嘛。老骥伏枥!你懂个屁!
    我将他:那您说,将来的网游最有可能什么样儿?
    老黄白眼一翻——相当于装鬼吓我:心忧天下的老头子,顾不上这些小孩儿玩意。
    我切他:不懂就是不懂,未来最牛逼的网游,一定是个回到过去的超级智脑,谁想玩谁买个接口直接顶脑袋上,秦皇汉武随便挑,玩上几十年挂了出门歇会抽袋烟,等无聊了换个年代再继续。
    老黄继续装鬼:不吃不喝啊?
    我深切地切他:人体冬眠营养液懂不懂?您有没有想过,咱们现在没准就是在一个智能游戏里,等哪天百般不舍憋屈着欧了,却发现自己原来是长生的神,这反差,这惊喜,才能让漫长无聊的日子有意思嘛。
    老黄又被忽悠迷了:那我这辈子还奋斗折腾个啥,都是戏?
    面对一堆碎渣,我也实在切不动了:不奋斗就只能无聊,戏里戏外都无聊,那不就白玩了?您玩游戏天天站安全区发呆不出门砍怪?砍怪有啥意思,不也都是戏?
    老黄大被蒙头:晕得很,再歇一宿明天出发继续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