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越快到延吉,异国他乡的情调越浓,等真到了,往路边一站眼睛一闭,满大街欧巴沧浪嗨呦,没到韩剧里那种甜到发腻的地步,不过味儿也够足了。
    惊呆了,一条江的小岛仇被这一个自治州给报富裕了,心里忐忑的紧,跟老黄边走边开耳边嘀咕:这得沾人朝鲜多大便宜啊,这么大片连人带土全划拉到咱们这边了?
    老黄豪迈:什么他们咱们,全球一家亲。再说没划拉过来更惨,到现在还跟胖子家做牛做马做瘦子呢,你忍心?
    咱这慈悲心肠当然不能忍,不过还是有点慌:人不记咱这仇?将来民主了痛骂咱共产帝国搞侵略,霸占人国土同胞?
    老黄慷慨:有那抗美援朝志愿军的仇垫着,这点仇人怎么可能放在眼里嘛。
    我一想也是,于是消停下来专心感慨,琢磨将来自家亲朋想要学韩语可以介绍过来,能省多少钱和功夫?几年后我那妹妹继承了她哥的光荣传统,忽悠老娘说要到韩国学韩语,被我当面介绍了个通透,半年没见一好脸才反省过来,这玩意在出国不在学,所以再没敢坏过别人好事,但心里一直耿耿。
    
    一路走来关于朝鲜的事听了一大堆,印象最深是个路边种田的老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还笑不露齿——没牙,搁城里随便哪个角落一蹲,铁石心肠看着都得留下买路钱心里才踏实那种。
    我和老黄那会虽说风尘仆仆浑身土,汗味馊味顶鼻梁,可毕竟还剩那么点遮掩不住的书卷气,老汉看我们愿意跟他聊天还敬他烟抽,眼神又激动又卑微,聊起自家情况和土地收成,也是连连叹息。唯独提到隔壁,立刻一脸土财主表情,红光满面的冲我们大声嚷嚷:那破地儿穷的,咱60年那会啥样他们啥样……
    后来网上有个经典名句:中国如何看朝鲜,世界如何看中国。让哥们瞬间想起这老农,小心脏像在醋缸里腌到过期一样,酸到苦。咱现在倒是不穷,可倘若到了正常地界逮个外国撸瑟问起,怕是也会收到同类回应吧:那破地儿傻的,咱老祖宗那会啥样他们啥样。
    最惊悚的内容是在丹东,说以前这边抓到逃来的脱北者,集中在江边让那边派船来接,上船前拿铁钩子穿琵琶骨,一串人穿好过江落地直接毙,后来这边嫌影响不好,才没这么赤裸裸的野蛮。
    头回听不敢信,再问,再问,逢人就问,几乎全是同样的说法,不敢不信,但还是不敢彻底的信。等将来那边或者这边见天了,或许才能有个确凿的答案吧。
    严禁收留过境妇女儿童那个前面扯过,不再啰嗦。网上盛传的朝鲜女兵为两条丝袜一袋饼干过来卖身的倒没听说,走一路问一路,尤其老黄在这方面分外卖力,变着法拐着弯倒着个的问,问的哥们在旁边都替他老人家抱憾:您这辈子做男人实在是委屈了,您这副嘴脸配上个胖老娘们的身子骨,起码在中国能把八婆这俩字垄断下来,什么影视综艺但凡沾着八卦的边,不把您请过去亿万观众绝不能干。
    老黄还真委屈:人穷志短啊,进一回发廊三五十,饼干袜子乘起来也不到十块钱,这种便宜搁我这老光棍儿这,那跟毛片导演请咱去当男主角一个性质嘛,能不着急打听?
    我一听急了:人家水深火热迫不得已卖身度日,咱不能救人于水火也该尽力施舍些,怎么还能趁火打劫呢?您还读书人,古今中外的书里有鼓励您干这个的?
    老黄不忿:拉倒吧,哪个风尘女子是天生爱做这一行的,问起来都一肚子苦水。可真要活不下去,应该卖身换干粮才对嘛,既然换的是饼干丝袜,那就不是饿的,是馋的美的,老夫怎么就打劫了?
    古今中外咱看过的书奋力想了许久,也没想出合适的理儿来,只好干瞪眼鄙视老黄。老黄当然不在乎这个,啥眼神到他这儿都能被当成崇拜目光让自己骄傲起来。
    可惜老天开眼,问来问去就是木有,走街的串巷的,田里的道上的,尤其一起住店闯江湖的糙老爷们,个个见多识广神通广大,吹起来无边无际,可这种香艳传闻,楞是听不着。
    没俩月老黄自己萎了,痛斥了一宿中国网民素质低下信谣传谣之后再没提过这茬。还是咱有天看到一挂着朝鲜姑娘按摩牌子的店,好心提醒老黄可以进门圆个梦,被迎头痛斥:老夫是那么龌龊没底儿的人嘛,还啥种儿的女人都捞碗里尝尝?老夫在乎的是便宜,便宜!有便宜没沾着老夫心里难受哇!
    恩,难受这句是哥们根据老黄表情补上的,他这老脸跟个万花筒似的,啥跟表情沾边的字都能用褶子精准描绘出来,一撇一捺都不带走样儿的。
    排污口倒是真见过一个,黑的黄的红的就那么往鸭绿江里流,仿佛一股甘泉流在老黄和我心坎上一般,美得俺俩差点拉上双手跳团结舞——吗个眯的不是国际形象不让排污嘛,毁了,哈哈,让你们丫的装!
    沿江似乎很多村子都有那么一两户种罂粟的,这个开头听说也没敢信,也是一路打听一路有,还不少热心的给我们指路,咋走咋走咋拐弯第几家里有,花正开的漂亮赶紧看去吧。乡里乡亲也没见谁帮着掖着藏着,感觉跟养了盆牡丹芍药没啥区别,人人都觉着无比正常。要不是家家门前一条狗,俺俩早漂亮过了哎。
    细问起来,人还真有正常的理儿,等那罂粟花结了果晒干,再那啥那啥一番就是鸦片,那玩意别吸,当药吃,有个头疼脑热打哆嗦扣一小块吃完就好,比那医生药房加一起还灵还不要钱——谁有需要上人家里随便拿。
    二十一世纪了,哪还有这便宜事儿?这个不正常,哪个正常?
    其它杂七杂八还不少,没多大意思,不扯了。
 
六十
 
    按老黄说法,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啥牛逼功夫都不是街上随便捡来的,有汗水没天分是白扯,有天分没汗水那也是白瞎。嘴皮子自然不能例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三顿饭后寒暑不辍方能怼遍天下,练就这一口铁齿铜牙。
    说完咧出一口黑齿黄牙冲我温馨的笑,被哥们深情指出:后槽那儿又多了大牙洞哈,里面虫子尾巴我都瞅见了,要不省下烟钱来带您看看去吧,回头都掉光了再开口,被目光雪亮的群众看出是吹掉的咋整。
    老黄高傲:懂啥,这世界想得个啥背后没代价?你看那些运动员,你看那些小星星,你看外边的政治家,你看这边的王八蛋,老夫这是血染的风采晓得吧。将来挂了墓志铭都不用写,拍个牙片坟头一挂,有志于此的后生们,走过路过好过难过都得到这儿拜拜。
    我服了,丫的牙还真是吹掉的,跟烟酒糖茶不能有一丁点关系!
    所以只要闲着,就得陪老黄吃苦,即使没那人上人的心思。一开始当听众,后来陪练,再后来对练,再再后来老黄觉出有点练不过的苗头不干了,嫌我抢他话头搅他兴致,强迫我不忘初心甘当听众。
    咱也没意见,啥动静习惯了就好,我以前有个朋友家住火车道边,有天去他们家打麻将晚了借宿,连输带困正要照老样子倒头不起,轰隆隆一阵彻底清醒,一点不夸张,床板都带晃的,再看我那朋友,睡的比刚宰完的猪还香甜,嫉妒死我。
    尤其睡前老黄这通扯,后来听不着了还正经缅怀了好几年。尤其是老黄烟不够甚至断烟难受的时候,据他说从胸口痒到嘴边,不把唾沫星子喷干净根本不可能睡着,所以那话密的,那节奏紧的,搁唱曲儿的那叫大珠小珠落玉盘,搁老黄这叫破锣裂鼓撞稀烂,难听是难听,听惯了还真他娘的带劲儿。
    有天又断了烟,老黄篡改了白毛女那剧本控诉我这黄世仁不顾他死活,哥们正听的眼儿迷离要入眠,突如其来一阵感慨:您吧,毁就毁这张嘴上了,以您这能耐,但凡稍微沉默点,哪个无知青年不得拿香敬着您?人桃李不言的才能下自成蹊,您看看哪路大神是碎嘴子,哪庙菩萨是敢开口的?
    老黄叹息:这样,你小子再掏两根烟帮我压压劲儿,老哥哥跟你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
    我惊讶:合着以前那话都是掏胳肢窝出来的?
    老黄沉默,出其不意这效果何时何地都好使,整天围着你嗡的一堆苍蝇,突然没了动静,那感觉比共党真的为人民服务起来还惊悚。哥们是吓坏了,颤着打怀里掏出整包来丢过去:咋地了大爷?
    老黄得偿所望喜笑颜开:你这前半辈子还没被人恭敬过呢吧?
    我打岔:别啊大爷,我这才二十出头,怎么就半辈子出去了,您想咒我短命鬼您直说我接的住,绕这个弯干嘛啊,好歹跟您混这么久了,我还能听不出来?
    老黄瞅着一口嘬完的烟头感叹:出息了,长江后浪浪起来了,老夫老了,以后的世界是你这样的年轻人的了。
    迎着咱那得意的狞笑,老黄继续:闻道无先后,达者为师。老夫在你这年纪可比你差远了,天上地下古今中外我知道的牛人,能跟你过两手的也没几个,人生的尽头能与你结识,是我的福气啊……
    我惶恐:什么地干活?咋改吹上我了?怀的什么恶意?
    老黄跟1949年站门楼上宣布站起来了的老毛一样诚恳:我是真心地!
    哥们浑身恶寒,前段日子在漠河野外光着屁股便便都没这么哆嗦过:大爷!您还是吹回自己吧,我这道行太浅,这个麻劲实在是顶不住哇。
    老黄拈着第三颗烟头微笑:知道被人恭着敬着啥感觉了吧?刚开头这麻是轻的,真忍过去后边的那才叫惨。你得天天端着慎着,话不敢乱说,字不敢乱打,连个屁都不敢当众放个利落,生怕破坏了别人眼中自己那假模假样的光辉形象,累不累啊?读书读书不就求个明白嘛,这种欺骗了别人也委屈了自己,傻到炕上的勾当,谁爱遭那罪谁遭,咱是不受这份折腾。
    我使劲想了想,又仔细想了想,再反复想了想,还是觉着不对劲:仙人圣人没见过,伟人还是有的吧,才子牛人英雄好汉更不少,哪怕只是一方面一瞬间,见着了表示个尊敬是自然而然的吧,咋让你说成害人害己了?
    老黄拈起第六颗烟头,被哥们发现势头不妙,起身抢回了反革命仅存的不几根火种后深度叹息:人啊,就那么回事儿,有优点也一定有缺陷,一恭上,便是条往不是人上走的不归路了。
    我还嘴:除了老共,没谁说英雄伟人没毛病啊,也没谁逼着谁必须得全方位敬着一条绝路走到黑啊。
    老黄还回:可只要出了口,难免彼此别扭着往那条道上走。尊敬这玩意应该跟感激一样,放在心里才对嘛。好比做慈善,富裕了给人点,别想着要什么感激,收到了心里记着点,将来有了能耐帮帮别人,就是最好的回报。何必非得说出来呢?
    我又开始使劲想,老黄手头没了烟头,不耐之下自己补充说明:你看那落魄时铁骨铮铮的好汉,得势后荒唐作妖的有多少?这里边那些真诚崇拜者的贡献占几分?真正的牛人,应该怕的永不是别人的轻贱,是赞扬。一不留神飘起来,再想落地可就千难万难喽。
    我还是不太明白,正准备再努着想,老黄那做起了总结:所以但凡发现此类苗头,必须迅速灭杀在萌芽状态,老夫这是非得把嘴玩这么碎扯吗?老夫这是不得已啊。
    我恍惚:听您这么说完,我好像更尊重您了,合着真正的伟人,真正的伟大情操,是应该像您这样的啊。
    老黄大喜:知道便好,放在心里,永远不要说,要做,比如可以先把那半包烟端来呈上。
    哥们把烟当初恋情人一样搂胸口,翻身深深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