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打哪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一个基督徒的所作所为由他个人负责,一个犹太人的所作所为得由所有的犹太人负责。 
    心理学家给此类现象做过分析,叫刻板印象。整体上看不算坏事,没谁有精力去了解所有人,所以把人分成一块一块,男人,女人,商人,政客,黑人,白人,基督徒,穆斯林,美国人,日本人,东北人,广东人……可以帮助人们更好的归纳世界。
    缺陷是容易带来偏见,男人脏臭,女人娇弱,商人奸猾,政客腹黑,黑人懒散,白人爱歧视等等。而如果某个群体有了刻板印象,你又属于这个群体,甚至还会影响到你的表现。一个实验显示,当考试时说某个群体普遍数学差,而某人被告知属于这个群体,他的成绩会下降。
    所以刻板印象即使是正确的,运用到生活里,尤其是你面前那个体身上,也很有可能不道德,于是需要人们用理智来压制。首先,咱得知道自己容易犯这方面的毛病,这也是读书学习的好处之一,如果读完不是像老黄一样到处吹的话。
    犹太人这句变到咱这儿,我觉着可以这么说:一个其它省份人的所作所为由他个人负责,一个河南人的所作所为得由所有的河南人负责。
    这两年好了些,前些年媒体网民黑起河南人来那真叫没边没沿,但凡扯到负面事件,只要当事人是河南人,或者有河南人,正经新闻大标题里都会写上,内容更是变着法着重提示,别的地界的人从没见过如此待遇。
    地域歧视,我觉着是所有歧视里最荒唐的一个,同样的肤色语言文化,只因为出生时偏了那么二三里,一边就是正常人,另一边则是某某人,这比老子混账儿混蛋更惊悚——现代心理学已确认遗传对性格爱好有重要影响,相关例子中包括从小被分开,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中成长起的同卵双胞胎,成年后这些方面还是极其相似。
    哥们老家就紧挨着河南,有时候网上看他们被黑,不忿之余也难免龌龊龊的为自己庆幸——当初投胎还好没瞄太偏啊,没成美帝人民好歹也没成朝鲜人河南人,不然下场这个惨,啧啧,啧啧啧啧。
    那天投店,跟一河南小伙凑在一屋,正好电视里播个狗屁法治节目,用早该被立法禁止的方式,拐着弯强调作奸犯科者是河南人。小伙尴尬坏了,刚还聊的热乎的天瞬间能溜上冰,我和老黄只好联手安抚,哄的小伙以为碰到了知心大姐,滔滔不绝的倾诉毕生坎坷——最过分那次,一屋过客本来都躺的四仰八叉,他一进门一开口,瞬间集体搂住了包。
    我说哄,说的是老黄。咱对人是真心同情,老黄那是书读多了不好意思不表人文主义的态,不然不能趁上公厕的时候,在哥们耳边嘀咕晚上别睡太死,把烟和钱压瓷实点。
    气坏了,恨不能把眼睛斜后脑勺去鄙视这老东西:小人!
    老黄自己也羞涩,脸红的像关二爷上身,就这硬了一辈子的嘴没软下去: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我再斜: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阴阳人!
    老黄找借口的速度还是极快的:勇于破除偏见,不意味着完全不顾自身安危嘛,毕竟咱爷俩并不了解他。
    我眼珠子太疼,不由自主收了功,力气全放在了嘴上:咱一路走仨月了,同屋老老少少碰过多少?你怎么突然今天想起了解了?
    老黄还想飞快的找,但被哥们用实际行动灭在了厕所里——咱回屋了。
    第二天起来左右兜一掏,都健在,拿孔明先生算准了东风的得意劲起身俯视卧着的老黄。被老家伙一记黑虎掏心破了相:仨月了,你这也是头回大早上检查裤兜哈。
    郁闷了,更郁闷的在后头,这天俺俩歇脚,没动地方,也没出门泡个网吧啥的放松,没钱了,还想省着点到珲春那个三国交界处再圆满散伙呢。
    在屋里湿躺一天——毕竟口水还是有,尤其在老黄那张断了烟的嘴里。到晚上那小伙居然也回来了,继续看电视闲扯,还是昨天那法治节目,播一个染上了艾滋的姑娘报复社会,到处跟人滚床单的事儿。
    主持人和嘉宾在屏幕里谴责,我和老黄在外面帮腔,结果小伙不干了,说我要是得了这病我也到处传去,凭什么倒霉的是我呀,谁可怜我呀。
    老黄装逼:小兄弟啊,老夫卖个老跟你说一句,你这想法很可怕。
    那大叔一听乐了:我也卖个半老说一句,你这想法真的很可怕。
    说完俩人一起瞅我,瞅得哥们心里拔凉,咱才二十来岁,咋接?只好弱弱的问:要不,我卖个未老先衰?
    小伙喷了:你们仨搭伙卖萌的吧,最可怕的病都让我得着了,你们还操心想法?
    我急了,翻身坐起开喷:谁害的你你找谁,关别人什么事?
    小伙抬杠:那我要不知道谁害的我呢?
    我杠回:那你也得知道自己是个人,不是没心没肺的病毒。
    小伙再抬:我都要做鬼了,还得惦记自己是不是人?
    我被噎得一口气没倒上,老黄截过话头:小兄弟啊,有个故事不知道你听过没。
    这个问法哥们至今认为是有问以来最牛逼的,不管听没听过对面都得这么答:啥故事?
    于是老黄水到渠成:古时候的人吧,迷信,传说谁要是不幸看到双头蛇,谁第二天准死。有一天一个叫孙叔敖的小孩在山里玩,不巧碰着一条,他把这蛇打死埋上,哭着回家找妈,说自己要死了。他妈问他经过,又问他为何要把蛇埋上。他说不想让这蛇再害死别人,于是他妈欣慰的说:放心吧孩子,你有这样的好心,神都会保佑你的。果然,这人没死,长大后还当了楚国的国相。
    小兄弟嘴巴一撇眼一瞪:本来看着也不会死呀,我小时候还见过呢。
    哥们更急,他娘的寓言故事,虽说比较幼稚,虽说讲的还不如故事会里生动,你也不能较这真儿啊。站起准备严厉批评,又被老黄截下:小兄弟啊,咱这社会现在不信鬼神不信教,不怕死了以后有报应,可你不妨想想,万一要真有呢?哦活着坑人,死了受罪,来世再转个畜牲,惨不惨那?
    我没崩住要扑哧,被老黄大声盖住:就算真没,到底是把人全害了同归于尽痛快,还是让灾难打自个身上停住,默默的救人性命豁亮,你好好想想吧。
    小伙没动静,老黄摆摆手,俺俩也没再吭气,睡了。第二天出门哥们发牢骚:您瞧那孙子肛门一样的德行,不想是个屁,一想准是粪,还好好想啥?昨晚上就该直接喷到他了无生趣,当场自绝于人民早死早托生。
    老黄沉痛: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吧。谁都有个年少无知不晓得自己在说啥的时候,不也都这么过来了嘛。
    圣人之言啊!可配上他那一副专心拣路边长点儿烟头的猥琐架势,一眼望不到边的悲剧啊。
 

六十二
 
    没有烟抽,没有酒喝,连饭都混不了个半饱,本该唱着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含泪长眠的倒霉蛋,却为了万里之外的伊拉克吵了一夜架,这是什么样的精神?按被波及到的无辜——纷纷愤然摔门离去的老铁们的话说:俩神经!
    起因还是电视,因为进门的时候大家已经抱着CCAV看上了,所以老黄和我尽管眼瞅着洗脑机又在群众肩膀上洗刷刷于心不忍,可也不便贸然搭救,本想着忍到红色剧再起义换台,结果理想被现实再次无情粉碎。
    啥勾当吧,哪怕被识破,只要坚持下去,总还是能见点效果。洗脑也一样,当时镜头播送着美国占领伊拉克后,各路民众连年各种惨死,劫后余生的百姓面对镜头抱头痛哭的画面。看的屋里的百姓破口痛斥美帝不该漂洋过海欺负人,同时为如今这坐稳了奴隶的美好时代欣喜庆幸。
    庆幸咱没参与,就算没解过毒,肚子可还正饿着呢,要没共党,我至于出门找这折腾?痛斥咱是主力,那些父母抱着孩子尸体的悲苦模样太过惨烈,螺丝钉心肠都承不住,何况咱这常拿菩萨这种高标准要求自己的博爱青年。
    可我一掺和,老黄不干了,在他老人家那儿我这大概属于叛变投敌。于是摇着已捏在手里三个钟头以上的最后一颗烟头,舌战群皮匠:任何一个人,刚来到这世上都伴着一身污血,屎尿不分,狗屁不认,没大人含辛茹苦十多年拉扯,跟个野兽没啥区别,狼孩的故事都听过吧?就这长大了没准还是个白眼狼,王八蛋,没钱花的时候抢你烟抽,断你肉吃,可你们见过哪家父母是因为怕这些,生下来就把孩子扔出门的?
    抢断这句显然是在借机往哥们身上泼脏水,可周围都是不知前因后果的陌生爷们,咱也不好自己跳出来拣骂,痛斥老阴阳颠倒黑白,只能忍辱憋着,听他讲完再伺机报复。
    当时屋里除了商用电器——电视风扇外一片静悄悄,集体看着这老头文绉绉的要扯什么蛋。我觉着主要还是被手里那颗被蹂躏到千疮百孔的烟头惊着了,老黄当然不会这么认为,拿烟头边往自己脑后呼啦着圈装耶稣边得意:一个群体,一个社会,想要从野蛮走向文明,从爬着变成站着,从跌跌撞撞到健步如飞,更是避免不了一个漫长,痛苦,许多时候甚至让人怀疑一切到底值不值的过程。咬牙坚持过来了,起码以后不会再着跪不跪的急。否则,那就只能在丛林里不断轮回了。
    皮匠们哪能听懂这些显然不应该在生活中出现,连书面都罕见的用语,一个个抓耳挠腮,左顾右盼,还有俩摸索出烟卷来掩饰,这可把我和老黄刺激坏了。哥们起身假装散步,想过去蹭点味道,老黄这种老不修干脆撕下自己最后一层裹裆布,赤裸裸的开口:小老弟啊,我这儿有火没烟,借一根抽抽呗。
    那老弟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无耻惊呆了,不由自主掏了根扔过去。哥们想拦不知道咋说,想学不好意思,想到老黄那深入的多蹭两口,又怕日后太鄙视自己,吊在空中哪哪都没着落,痛苦到无以复加,只好新仇旧恨全集中到老叫花子这儿:您这话说的可一点人味没剩啊,那么多无辜的人惨死,这是不可避免的过程?美帝就没犯点管杀不管埋的错?还拿孩子举例,人那父母刚拉扯到一半,莫名其妙就没了,连个全尸都拣不回,不找老美找谁说理?
    猪八戒吞人参果都不能有老黄嘬香烟这速度,只可惜哥们手头没有,不然小口慢吸,美不死他。老东西还过魂来开始装洋蒜:玛格丽特米切尔你们晓得吧?
    这外国人名被老黄字正腔圆的念了一口伦敦音,哥们和皮匠一起糊涂了,一个个抓耳挠腮,左顾右盼……虽说是同一阵线,可咱心里难免有点坠落般的委屈——咋就真和人民群众混同上了?
    老黄敲床板:乱世佳人,飘。
    这五个字彻底埋葬了路人,但解救了我,狂喜着抓起救命稻草嚷嚷:哦,这个啊,晓得晓得了。
    这德行大概太过寒碜,所以惨遭同志们叛逃,被满屋子正义之士集体鄙视,哥们反省过来满面羞惭,微生物们会被万物之灵羡慕,大概也只有这种时刻了。还好老黄没有满足于此,开口转移方向:书里写的南方黑奴自由了以后那些乱象,你们……你总还有印象吧?
    救苦救难啊,能让这么多人瞬间把我像黑眼珠一样翻没,老黄这恩情天高地厚,他日若有机缘,哥们肯定不会报答,但这情必须赶快承:有!
    老黄明察秋毫,看着我那知恩不图报的刁样儿不屑的笑:偷盗,抢劫,强奸,甚至专拣过去的主子坑,再加上种族主义者的不满,相互间的暴力暗杀数不胜数。一百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黑人的犯罪率,贫困率仍是美国最高的。是不是我们可以因此得出结论,这个人种活该被奴役,当初根本不应该解放他们啊?
    话说到野狗那儿时,目光长远的群众已经自发逃了几个,背后是老黄那依依不舍的伤心目光,本以为是失去了启蒙对象失落难受,一问才知道,是失去了万一有谁听完心悦诚服,再赏他几根烟卷的机会。
    至于咱,因为已经被无法形容了,相当于被逼到无法低头的绝路,所以只好忍饥挨饿撑眼皮子玩誓不罢休。前半夜动脑子逗嘴,后半夜动嘴斗嗓门,退化是很容易的,从文人论道变质成泼妇骂街,一顿饱饭加一个好梦足够。
    斗到八九点钟的日头晒屁股,哥们凭着年龄优势胜出,望着试图证明尚能饭否终败北昏倒的老黄仰日长笑三声,一头扎枕上安然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