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姚古刚进号子就被安排坐四板，这可是他没有想到的，一般情况下，刚进来的都是“一板”，直到有新入号的进来。
“一板”又叫“头板”，是指坐在第一排靠门第一个位置，这个名词只有在看守所这个特定的环境里才有，“一板”意味着“惩罚”，意味着“严管”，意味着“受气”。当某个不服管教的在押人犯违了规、或顶撞了警官，警官过来给号里的老大打一声招呼：“一板”，于是这个家伙就要倒霉了：他除了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必须坐板，坐姿还要规范，不能乱动，只要动了，坐在他身后的有“义务”教训他——用拳头揍他的背部。不能打头和脸，这样容易留下明伤，还容易被监控发现。如果敢反抗，放风时会让他到风圈，几个人轮流教训他。风圈里没有监控，几个人会拳脚相加，如果身上出现了明伤，则警告他只能说是自己摔的，或说是提审时搞的，管教就不会再问了。“一板”还不能同人讲话，其他人也不能同他讲话。
姚古上次进来时坐过“一板”，好在第二天家里人给他存了钱，于是他由“一板”转到了第二排。
坐在第二排可以不用盘腿，也不用将手搁在腿上，眼睛不用直视前方。坐在最后一排自由度最高：后背可以靠墙，屁股下面还垫有用被子叠成的坐垫，可以交头接耳，说说笑笑，大小便不受时间限制，可以随时上厕所。当有警官巡监和站在监室外面时，老大会低声“嗳嗳嗳嗳”，这时除老大外，所有人都需坐板，双腿盘起，手臂平放在腿上，腰板挺直，双眼直视前方，室内安静得可以听到针掉地下的声音。，
负责姚古号子的管教姓汪，都叫他汪管教，也可叫他汪警官，没有事时，他一般上午来一趟，这时候，老大会将一张纸交给他，纸上写的是号子里的情况：当天号子里出了几个人，进了几个人，进的人姓什么，叫什么，犯了什么事，哪里人，多大年纪等。按照看守所的内部规定，号子里新进一人时，管教要将这个新进的人叫到管教室教育一番，了解新进的人的思想动态，并需在谈话记录本上记录谈话内容，有些管教工作勤勉，不折不扣地去做，有些管教则放任自流，让在押的人犯帮着做，汪管教就是这样一个人。姚古因为进来的当天管教没有找他谈话，所以第二天一早，”雪村”很“尽职”地对姚古说，如果看守所领导巡监时，有警官问你管教找你谈话没有，你要说谈了，如果问你是哪个管教找你谈的话，你要说汪管教，如果问你汪管教长什么样，你要说长得瘦高瘦高。
汪管教不是对所有新进来的人犯都不谈话，那要看进来的人是什么人，如果是一个盗窃、抢劫的，或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他一般是不会找他谈话的；如果是一个涉嫌经济犯罪的，他是肯定不会放过的。
人犯关进来后，与外界的正常联系是书信，可以传递书信的只有他的管教或是他的托，刚进来的人犯们一时找不到托时，就让自己的管教当自己的托，开始时管教会严厉地批评你，说你犯了法就得向政府坦白，负隅顽抗是死路一条，要想减轻处罚就得与政府合作，当管教铁青着脸说这些话时，不晓事的认为这个管教好严厉，于是就打消了找他帮忙的念头。这时管教会开始关心你的家庭情况，问你家里的经济情况好不好，说他可以帮你联系你的家人，帮你了解外面的情况，帮你打听你的案子的情况，这时你会明白他说的“要想减轻处罚就得与政府合作”的意思了，在看守所的某筒某号里，管教代表了政府，与政府合作就是与你的管教合作，于是谈完话后的人犯回到监室里马上给家里人写信，要家里人与自己的管教联系，于是家里的人提着大包小包找到管教的家里，第二天你会发现管教拎着一串钥匙叮叮当当地来到号子外面，一边开门一边说，某某某，出来，取东西。
有些管教的胆子很大，不仅当自己所管号子的托，还把手伸到了其他的号子里，作其他号子里的人犯的托，这时候他会想办法将你调到他管的号子里去。或者他认为你是有经济实力的，不管你有没有托，他先把你弄到他的号子里再说。彭管教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义务兵转业，托关系走后门分到了看守所，工资低，家在农村，老婆没工作，为了找到这份工作，他上上下下打点花了不少钱，还欠了债，这时不捞点钱还待何时？其他管教是偷偷摸摸的当托，而他是光明正大的当托，他不怕，不管是局里的领导，还是所里的领导，在给他安排工作时都得到过他的好处，都没有底气来批评他，都忌讳碰他，都拿他没办法。在押人员也愿意找他当托，都说他义气，肯帮忙，在他管的号子里，坐板也不严。其他管教一般不敢公开的放有烟瘾的人犯到管教室抽烟，只是偷偷摸摸的，他却公开的放人犯到他的办公室抽，有时嫌麻烦干脆把整包的烟送到号里来了。
第二天中午，汪管教来到监室门口，轻声对里面说：“那个是姚古？”
“到。”姚古下了板，光着脚来到铁门边。
“来钱了。”
“谢谢管教！” 姚古从汪管教手中接过存钱单——一张存钱的收据。姚古一看，存钱人是他老婆阿菲。
汪管教定定地盯着姚古，足足看了姚古五秒钟后才离开，他可能后悔没找姚古谈话。
“拿过来。”“雪村”对姚古说，脸上堆满了笑。
姚古交给了“雪村”。
“多少？”老大看着门外说。
“两条。”姚古回答。两条即两千，。
“两条？”老大有些吃惊。号里面本来没有什么开支，用不了多少钱，一个人一个月一百元就够了，很少有一次就存二千的。
“是的。”
姚古上了板，准备坐回原位。
“坐到后排靠窑那边。”老大说。
“快谢大哥”，“雪村”笑着对姚古说。
“谢谢大哥！”姚古对老大拱了拱手。
火炕上面堆放被子的地方叫“窑”，睡觉的地方叫做炕，老大所说的“靠窑那边”是指靠近堆放被子的那边，这是一个很好的位置，后背可以靠在墙上，左边身子可以靠在堆放的被子上，上厕所也容易，往前走一步跨过一水泥墩就是厕所。能坐在这个位置的人在号里应该排位老四了，看来，他这么快就成了号里的“常委”。
姚古对号里的情况有些清楚了：老大叫贾志富，五十多岁，昌江市下面某县某镇某村的村长，因组织村民上访闹事被抓。排名第二的是“雪村”，曾是一个中学的政治老师，因涉嫌强奸女学生进来，“雪村”总说他是冤枉的，但没有人相信他的话。给姚古洗澡的“猴哥”在号里排行老三，叫董国权，福建人，在外面喝醉酒打了人，涉嫌寻恤滋事进来的。
见姚古有些来头，号里开始有人与他主动接触。姚古从他们那里了解到，号里进来时间最长，“资历”最老的是猴哥：他已经进来一年多了；第二是”雪村”，”雪村”已经一审宣判了，被判七年，他已经上诉，正在等二审。”雪村”早该转到法提筒了，可汪管教没让转，让他留在了公安筒。
在看守所，检察院在公诉之前需公安机关侦察取证，人犯就羁押在公安筒，羁押在公安筒的人犯有时要干活，如不干活就得坐板，管理很严，在提审时，大多数人犯都会挨打，这里关押的基本上是刑事犯罪嫌疑人。公安侦察取证完毕送检，检察院提起公诉后，人犯由公安筒转到检察院提审筒，简称“检提筒”，涉嫌职务犯罪的因为是由检察院直接侦办，所以人犯进所时直接送检提筒。法院一审宣判后的犯人则由检提筒转到法院提审筒，简称“法提筒”。检提筒与法提筒管的较松，不用坐板，也不用干活。因此一些人犯进了看守所后，希望早点宣判，转出公安筒。
“雪村”本来早该转出公安筒，因为他是中学政治老师，能写东西，文笔又好，公安筒的指导员就把他留了下来，有什么东西需要写的，指导员就把他“提”出去，让他在指导员办公室帮忙写，后来得知”雪村”是大学法律专业毕业的，他就更走不了了——公安筒的好几个管教都来找他，要他帮他们做作业。他们都在参加中央党校法律专业函授大专学习——只要能做完规定的作业，写出毕业论文，就可拿到大专文凭。管教们让”雪村”做作业的报酬是可以到筒道里走走，给他一个梨子和苹果吃吃，头发可以不理成光头，有时甩给他两包、三包香烟。“雪村”的声名还远扬到法提筒：法提筒的一个管教专门跑过来找他写一篇毕业论文。酬金是十包软白沙，虽然“雪村”不抽烟，但号里的许多“弟兄们”离不开烟。“雪村”又是学法律的，懂法，常给号里的“弟兄”分析案情，偷偷告诉他们在提审时哪些可以讲，哪些不能讲，“雪村”在号里的威望也就慢慢高了，超过了猴哥，引起了猴哥的不满。
“雪村”为人随和，只要不是在坐板的时间，你同他谈什么都行，有人开玩笑的说：
“喂，雪村，你强奸了你的学生，你们家翠花不要你了吧？”
“我们家翠花贤惠着呢，老子出去后要好好待她，老子天天给她上酸菜。”
“雪村”看不起猴哥，他曾私下对姚古说：“这猢狲脑子进了水，明明判了个劳教，行政处罚，多好，可他不干，非要政府判自己是刑事犯罪，有病。”
姚古听号里的人讲，“雪村”与猴哥的矛盾在“雪村”刚进来时就发生了，猴哥当时是号里的老二，负责登记和讲规矩，猴哥一看进来的是一个强奸犯，当时就很生气，“雪村”说自己是冤枉的，自己是通奸，不是强奸，是那个学生家长想讹他，猴哥让他进了风圈，“啪啪”地扇了他几巴掌。回监室后又让“雪村”背《监所规则》，“雪村”说我不能背，这让猴哥很不解，问为什么，“雪村”说我又不是罪犯，干嘛要背。“雪村”指着墙上的《监所规则》说：“这第一条，拥护四项基本原则，我可以背，这第二条，积极交待犯罪事实，认罪服法，我不能背”
“嘿！你都被抓进来了，你还不是罪犯？”
“抓进来不一定犯了罪，况且还没判呢。”
“你没犯罪，人家抓你吃饱了撑的！”
“同你说不清楚。”“雪村”说。
猴哥一听这话，生气了，他抡起胳膊，又甩了他两耳光，“雪村”的脸上出现了几道掌印，一会儿掌印消失，“雪村”的脸肿肿的，不一会，汪管教来找“雪村”谈话，发现“雪村”的脸是肿的，问是谁打的，“雪村”指认了猴哥，汪管教指着猴哥说：“一板，一周”，猴哥于是当了一周的一板。汪管教说背《监所规则》是所里的规定，一定要背，于是“雪村”背了《监所规则》，提前半年当了“罪犯”。
对于猴哥是不是“脑子里进了水”，姚古发现，他的脑子好着呢，没进水，他听说，出事那天猴哥喝了点酒，他一脚高一脚低、踉踉跄跄回到他的雕刻店，他看到黄老邪又在隔壁的拉面店里坐着，这黄老邪五十多岁了，孙子都有了，却老不正经，总是隔三差五的到拉面店里来玩，开始猴哥以为黄老邪在打老板娘的主意，后来听别人议论，说他看上了店里的周姑娘，这周姑娘是山里人，长得黑不溜秋，说话粗声大气，像个小子，在城里混了几年，没长个头，长了胆量，与这黄老邪不明不白，猴哥一见这两人，就生气。
这黄老邪可能是高了兴，看到喝得醉醺醺的猴哥开了半天卷帘门也没打开，就过来帮忙，猴哥站起来，瞪眼看着他，向他的脸上吹了一口酒气，黄老邪不高兴了，问怎么啦，猴哥对准他的脸啐了一口唾沫，黄老邪生气地推了他一下，猴哥于是对准他的眼睛挥起一拳，却打到了嘴巴上，猴哥也一头裁到了地上，等他酒醒后，发现他在派出所留置室。
后来听说黄老邪被打落了一颗牙齿，不够刑事犯罪的立案标准，猴哥的朋友说行政拘留十五天即可放出，但黄老邪的弟弟在公安局有门路，以猴哥脾气暴躁，经常动手打人为名，判他劳动教养三年，猴哥说，他当时把问题想简单了，认为关十五天就可以放出来的，后来家里托关系时已经晚了。他现在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多打黄老邪一拳，只要再打掉他一颗牙齿，就够刑事犯罪的标准了，就会以故意伤害罪立案了。打落两颗牙齿是致人轻伤，最多判一个缓刑——判二缓三或判三缓五，也就是判了就可回家，现在倒好，少打落一颗牙齿，要劳教三年，送到海边去晒三年的盐，没日没夜的干活。他的律师在外面想办法，准备改成寻酗滋事罪，律师说最多也就两年，这总比劳教三年好，劳教是公安在管，干活很重，又不正规，还经常被打，劳改是司法局管，比较正规，干活也轻些。
在号里混熟了，大家会无话不谈，一次，“雪村”和猴哥问姚古，你到底偷了多少？姚古说，说了你们也不相信，见大家的味口调起来了，姚古说，我虽然是二改，但老子改好了，老子这次是冤枉的：老子压根儿就没有偷！
“那你进来时为什么说你是盗窃，偷的不多？”
“那不是刚进来怕挨打吗。我说没偷，你们说我不老实，不打我？”
号里面与姚古关系最好的是顺哥，顺哥在外面是开杂货店的，因涉嫌销售假冒伪劣产品进来的。他在昌江大学附近开了一个日杂商店，向学生兜售生活用品，新生入校时，他从外面进了一批被子，因为价格低，所以销路很好，后来市里专项整治黑心棉，他被举报销售了黑心棉，被抓了进来，已被批捕，正等待判决。号里人都说他傻，在派出所不该说那么多，“你以为公安人员认为你说得越多越好？这些没死人的事他们也不想多管，你既然说出来了他们就不得不管了，这是给他们找事，也给自己找事，他们还嫌你多事呢，不判你判谁？”
姚古与顺哥开玩笑说，号里的被子是不是你批发给看守所的？顺哥笑了笑，说，我的心还没有这么黑。
号里的被子是昌江看守所的留所服刑人员生产的，昌江看守所分为南区和北区，北区关押的全是短刑期的留所服刑人员。他们生产的被子全是军绿色的，面子和里子全是化纤布料，盖在身上滑溜滑溜的，一点也不贴身，还脱色，盖了这被子，不出两天白色的内衣就会染成绿色。不出十天半月，里面的棉花就会变成一砣一砣的。这被子一百元一条，进所时直接从人犯身上带的钱中扣收。顺哥说他在外面卖的被子只需二十元一条，而且用料比这还好，也不脱色。
每次坐板时，姚古看到前面坐着两排绿脖子绿耳朵的人，他就想笑，他们脸上、脖子上、耳朵上的绿色是绿被子染的，他们的光头在昏暗的监室里泛着绿光，那些光着屁股睡觉的连屁股也是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