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昌江市维稳办公室主任李建平问截访科科长:“那个带头到北京上访的叫什么名字?”
“乔老三”
“我要他身份证上的名字。”
“乔守信。”
“我还真没猜错,果然是他。”
截访科科长一听慌了,他本来是来给表叔乔老三求情的,希望李建平放了他表叔,不想表叔的名气真不小,在公安局李副局长这里也挂上了号,并且,看起来李副局长对他印象并不好。
“唉!”李建平叹了一口气,说道:“性格决定命运啊。他的这个倔脾气到老了也没改。”
科长一听,感觉李建平和表叔熟悉,一颗悬着的心又放回了胸膛。
“您也认识乔老三?” 科长问道。
“岂止认识,我们两家还是世交呢。他的老家和我的老家都在楝树湾,他的爷爷是我父亲的老师,也是我父母的恩人,没有他的爷爷,也就没有后来的我了。老先生走了快二十年了,在的时候我一直叫他爷爷。我父亲一直把老先生当成自己的父亲,要我们兄弟姐妹叫老先生爷爷,叫守信的父亲为叔叔,我和守信是兄弟,并且,他的老婆还是我的堂姐,我应该叫守信姐夫。”
科长一听,喜笑颜开,心想这下有戏了,放不放表叔,还不是李建平一句话的事情。他是公安局副局长,维稳办主任,完全有这个权力。
想到这,截访科科长说道:“昨天乔老三的老婆和女儿找到我们,她们向我保证,要好好做乔老三的工作,保证不会让他再去上访。他现在身体也不好,浑身都是病,想上访恐怕也没那个身体了。”
“你先回去吧,放不放他,我还要同领导商量一下。”
截访科科长走后,李建平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黄色手机,站起身来,十分严肃、郑重地拨了一个电话,接通后他挺直胸脯,朗声说道:“乔守信可不可以放了?”说完,他的胸脯挺的更直了,得到对方的回答后连声说“是!是!是!”,他又问道:“乔守信可不可以不关在精神病院?”得到回答后他又是“是!是!是!”
放下电话,他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摇了摇头,叹了一口长气,眼睛有了泪花。
他很伤心,也很无奈。
乔守信的爷爷是师塾学堂的先生,在楝树湾开了一个学馆,收了十几个学生。乔老先生名叫乔东国,十乡八里的人都叫他乔先生,年纪大一点的就叫他东先生,后来不知怎么的都叫他东郭先生了。老先生规定,收一个学生的学费是两担谷子,一年稳稳当当就可收入二、三十担谷子。乔家还有十六亩水田,两、三亩旱田,还开了一个磨房和一个榨油房,水田租给佃户们去种,旱田则由乔老三的奶奶带着乔老三的四个姑姑去打理,种些小麦、棉花和芝麻,磨房和榨油房交给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打理。乔老三的父亲乔志德是家里的独苗,从不让他下地干活,五岁发蒙,先从“上大人,孔乙己”学起,然后“三字经”、再后“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再再后就是春秋、大学、中庸、古文观止、左传等等。他的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妹妹。乔志德15岁那年,东郭先生觉得自己教不了这个儿子了,县里有了新式的学堂,教音乐、绘画、体育、教学、外语等,校长是孙家的大姑爷,志德也想多学点东西。于是东郭先生将磨坊和榨油房卖给了孙家,又卖了三亩地给李家,得了些银元,求孙老爷子给他的校长女婿写了一封信,陪着儿子,父子俩来到县城,找到了那个洋学堂。那年是民国二十六年。
新式学校的校长是孙老爷的大姑爷、孙家和的姐夫(孙永隆的姑父),叫杨建川,在日本留过学。杨校长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学生,因他的年龄偏大,先安排他在小学四年级跟班,一学期下来考试,国文、书法、地理、体育四科得了五分,音乐三点五分,手工和科学三分,算数只得了二分。杨校长对教学部的老师讲,乔志德下学期国文和书法可以不上,专门安排一个老师教他算数。第四年毕业考试,除音乐、手工考了四分,其余五科都得了满分五分。那一年是民国三十年。
乔志德毕业前,杨校长来到了他的宿舍,
“四年了,你要毕业了,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杨校长问。
“我已经十九岁了,现正值国家、民族危难,我只有一个选择,到前线去。”
“你了解黄埔军校吗?”
“知道,也就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乔志德说,“他们在招生吗?您想让我去报考陆军军官学校?”
“不是的。我们国家除了有中央陆军军官学校,还有一所学校,叫中央政治学校,与黄埔军校齐名,你不想去试试?”
“我不了解这所学校。他与西南联合大学相比,哪个好些?”
“这两个学校不好比较,中央政治学校是为国民政府培养各类管理干部的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各级政府部门工作,读书期间实行军事化管理,而西南联大是培养学术型人才的学校,管理相对宽松自由。”
“不过,我还是想去考军校,或去当飞行员,驾驶飞机跟日本人干,好男儿应该为国家、民族抛洒热血,马革裹尸,这样才不枉做了一回男儿。”
“你有报效国家、民族的赤子之心,难能可贵。但我们国家行政管理人才奇缺,你是一介书生,到一个地方从事行政管理工作,比到前线,发挥的作用可能更大,国家之所以一盘散纱,就是缺少行政管理方面的人才。中央早就看到了这一点,开设中央政治学校,就是为了解决这方面的人才问题,从民国十六年开始招生,已经招了十二届了。”
“哦,有些什么专业?”
“下设的学院多,专业也多,包括地政学院、财政学院、社会经济学院、地方自治学院、新闻学院、教育学院、外交学院、计政学院等。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提到黄埔军校吗?”
“不知道。”
“国民政府有两所一流的学校,一文一武,武的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也就是黄埔军校,文的就是中央政治学校。你知道中央政治学校的校长、教务长、总务长是谁吗?”
“不知道。”
“校长是蒋委员长,教务长戴季陶,总务长陈果夫。”
“杨校长,说实话,我对中央政治学校的这些专业不感兴趣,对谁是校长、谁是教务长,谁是总务长更不感兴趣。我如果选择继续读书,宁愿去西南联大读书,也不去政治学校,我对当官不感兴趣,只想做一点对国家、对民族有用的事。目前,我对继续读书没有兴趣,我想到昆明参加美国志愿航空队,他们刚刚成立,正在招人,我在报纸上看到的,我已经给他们写了信,还没有收到他们的回信。”
“我理解你尽忠报国的赤子之心,但报国不一定要在战场,也可以在后方,国家缺少军事人才,更缺少管理人才,当然,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你可以自己决定,但你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这件事你得同你父亲商量。”杨校长说。
杨校长托人给乔东国带了一个口信,希望他进城来一下。东郭先生以为志德在学校里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急急忙忙地来到学校,找到了杨校长。
“志德怎么了?他违反了校规吗?”
“没有没有。志德是一个好学生,优秀的很哩。”
“那您通知我来?”
“我们到里面坐着慢慢说。”杨校长将东郭先生让进内室。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东郭先生,
“学校门房昨天收到了一封信,是寄给志德的,我截了下来,你先看看。”
东郭先生一看是云南昆明某地寄来的,收件人是乔志德。
“志德就要毕业了,他毕业后想到昆明参加航空队。”
“航空队是干什么的。”
“就是开飞机。”
“他要去学开飞机?在天上飞?丢炸弹?不行不行,那多危险。”乔老先生见到过日本人的飞机。日本人的飞机从楝树湾的空中飞过,一分钟后,轰隆隆的声音传来,镇子上两条街烧起来了,有些房子的房顶被气浪掀上了天。同时烧起来的还有地面上一排排树的树冠,噼噼啪啪的响。
“他是您的独子,你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能去冒险。所以我把他的这封信截留了。”
“感激!感激!太感激了!”东郭先生很感动。
“你准备对志德下一步怎么安排?”
“想让他回楝树湾,同我一起开学堂,我教之夫者也,他教算学、科学等新式的课目。他已经十九了,也该成家了,亲家那边也在催了。”
“不可不可,以志德的学识,只在乡下当一个老师,有些屈才。”
“你的意思是让他……”
“让他继续读书。”
“继续读书?”
“嗯,继续读书。现在有一个机会,就是中央政治学校在我们昌江县招收两名学员,由昌江县县长推荐,县长姓邬,是我的一个故交,我准备向他推举志德。”
“读书还要推举?不是交钱就行吗?”
“嗯,是要推举的。中央政治学校不同于一般的学校,是为国家培养行政干部的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政府工作,读书期间是不收学费的,所有费用由国家承担,校长是蒋委员长。”
“哦。好!好!好!”东郭先生一听毕业后到政府工作,那不就是当官吗,觉得好,又一听不收学费,又觉得好,再一听校长是蒋委员长,更觉得好了,那可是一棵大树!志德去这个学校读书,就是委员长的学生了,有委员长这颗大树,还能不好?
“好事!好事!这件事就拜托您了。县长那里可能要作些打点,您看我现在应该怎么办?”他是说要不要让他去找找县长,打点打点?
“不用不用,邬县长是一个开明的官员,以遴选到优秀人才为荣。志德很优秀,他一定高兴。”
“不用?”东郭先生有些怀疑。
后来证明东郭先生的怀疑是对的。杨校长找到他的“故交” 邬县长,邬县长对他说,现在已经有四个镇、六个乡向他推举了十名人选,加上杨校长推举的志德,就是十一个了,举荐人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很为难。
杨校长把这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东郭先生,东郭先生对杨校长说,你带我去找一下邬县长,介绍我们认识认识,其他的事你就别管了。杨校长觉得这件事没办成,有些对不起乔先生,对乔先生的这个要求,满口答应。
一个月后,乔志德被推举进了中央政治学校,乔志德最初不同意,他坚持要到昆明参加航空大队,他妈寻死觅活,乔先生说,你要到昆明去可以,但先要回来结婚,乔志德说,那我去读书吧,他实在不愿意同那个他不认识的姑娘成亲。于是上了中央政治学校计政学院会计专业。
乔先生又卖了三亩地,老伴很心疼,每每唠叨时,乔先生会挡住她的话:
“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嘛,少说点。”
乔志德在中央政治学校读了三年书,毕业分配到了陕西省财政厅,学校发了他川资,他从陪都重庆出发,搭乘到西安的军车,沿着蜀道往北走,经过咸阳时,他下了车,直接往北前往延安。那一年是民国三十三年。
抗战时期的延安是行政特区,这里政治民主、清明,一些报纸上讲,延安十个没有:一没有贪官污吏,二没有土豪劣绅,三没有赌博,四没有娼妓,五没有小老婆,六没有叫花子,七没有结党营私之徒,八没有萎靡不振之风,九没有人吃摩擦饭,十没有人发国难财。延安被称为青年人心目中的麦加,二十世纪中国的耶路撒冷,每天都有很多知识青年前往朝圣,一些知名学者也来了,如梁漱溟,他想了解陕甘宁是个什么样的特区,特在哪里,共产党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一些外国记者也前来采风,如美国作家埃德加•斯诺,他写了《西行漫记》。乔志德对延安感兴趣,就源于他阅读了斯诺的这本书,自此以后,他想方设法,找来一些报道延安的报纸,认真的阅读、分析,同当时许多青年知识分子一样,他们的心里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共产党是一群以拯救民族于水深火热之中为已任,以创造平等、自由、民主、幸福的崭新社会为奋斗目标的社会精英。他要奔赴延安,参加共产党。
他脚穿一双草鞋,脖子上挂了一个军用水壶,帆布包里放了几本书和几件衣服,搭裢里装了半个月的干粮,左肩上挂了三双草鞋,独自一人行走在深沟大川和山野小路上。草鞋是经过咸阳时,他花了两个铜板买的。他估摸了一下,从咸阳到延安,应该要走坏四双草鞋。
路越走越高,越走越窄,第三天,他碰到了几位也要到延安去的青年,三男二女,他们是从洛阳来的,于是他们结伴而行。
“你怎么一个人?”他们问他。
“是的,一个人。”
“你胆子真大。你从哪里来的?”
“重庆。你们呢?”他问。
“我们从洛阳来的。”他们回答。
“哦,看样子你们也是学生?”
“是的。你是那个单位推荐的?”
“到延安还要单位推荐?”他不解。
“是啊。比如我们是洛阳八办推荐的。”
“洛阳八办?”
“就是八路军洛阳办事处。”
“哦。”
“那你是熟人介绍去的?”他们又问。
“没有熟人介绍。”他回答。
“哦,你是青工会介绍的?妇救会?不对,你是男的。民先队?”
“都不是。我没有人、也没有单位推荐,我只是想到延安去。”
“没人推荐,去了不会收你的。”一个大个子男青年说。
“你到延安去干什么?去学习?”一个女青年问他,她剪了一头齐耳的短发,穿一件灰色的上衣,四个口袋,上面一边一个小口袋,下面一边一个大口袋。腰上束一条灰色的布带,显得英姿飒爽。乔志德一见,眼前一亮,他对这个女孩颇有好感。
“我想去工作,到延安工作。如果安排我学习,我选择抗大。”他说。
“哦,我准备到鲁艺去学习。他们都准备到陕公。”短发女孩说。
“你没有单位推荐,没有介绍信,怎么进得了抗大呢?”大个子男青年说。
“那怎么办?我都走了一半了,不能半途而废吧?”乔志德很着急。
“好了好了,这样吧,我们就说是一起的,”短发女孩说。
“可是介绍信中写的是五人,还写了五个人的名字。”大个子男青年说。
“没事,如果不行,我找一下我的同学,他在社会部工作。他是五年前到的延安。”
短发女青年叫刘宜芬,湖北宜昌人,大个子男青年叫马豫西,河南峡县人。
他们又走了十多天,终于到了延安,刘宜芬顺利进入了鲁艺,马豫西和其他三位也到陕北公学报道去了。只剩下乔志德没有去的地方,刘宜芬找了她在社会部工作的同学,这位同学讲,乔同学因为没有人推荐,所以要先到泾阳安吴堡青训班学习一段时间,于是乔志德又回走二百多公里,来到了安吴堡,填写了一个表格,参加了青训班。
在青训班学习期间,政治部的老师对乔志德非常关心,经常找他单独谈话,了解他的思想状况,鼓励他积极要求进步,结业时,政治部的老师问他想到哪里去,他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到抗大去,政治部的老师说,边区政府现在最缺的是行政管理人员,刚刚成立了行政管理学校,那里缺老师,你去那里当老师,怎么样?乔志德经过两个月的学习,知道个人服从组织是共产党的纪律,虽然他不是共产党员,但他要向共产党看齐,争取早日成为一个共产党员,于是响亮地回答,服从组织分配。
乔志德在在行政学校教了三年书,他每年都写入党申请书,每次都是石沉大海,到了一九四七年,胡宗南进攻延安,行政学校解散,延安的四个被服厂转移,全部并入红星被服厂,红星被服厂位于子长县的一个山沟里,乔志德分配到红星被服厂担任财务科副科长,在这里,他又见到了刘宜芬,她是技术部的设计师,原来她从鲁艺毕业后,分配到了延安的一家被服厂,这家厂也并过来了,乔志德还了解到,刘宜芬到延安一是向往延安,二是逃婚,她家给她找了一位团职军官,她本来是可以当官太太的,但她不喜欢那个人,家里逼她,所以她跑了,跑到了延安。到子长的第二年,乔志德与刘宜芬走到了一起,成了一家人,期间乔志德又写过几次入党申请书,但组织上就是不批准,与他情况相似的还有他的老婆刘宜芬,1956年,他俩离开了部队工厂,转业到了昌江棉纺总厂,回到了乔志德的老家。1967年,他被遣送回了老家,老婆刘宜芬和三个儿子守义、守礼、守信留在了昌江。他这时才知道,他为什么入不了党,升不了正科长,他是一个特嫌份子。他在老家当了十一年农民,到1978年落实政策才回原单位,直到离休还是一个副科长。
乔志德成为特嫌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年青时独自一人奔赴延安,没有组织推荐,也没有个人推荐,动机不明;二是他毕业于中央政治学校,这个学校的总务长是中统头子陈果夫,有部分毕业生加入了中统,乔志德值得怀疑。他被安排到安吴堡训练三个月,是组织上在对他调查、甄别。
乔志德的特嫌身份还影响了他的老婆刘宜芬,使得她入不了党,行政晋级也处处受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