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楝树湾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东郭先生是沾了李来宝的光,李来宝是贫协主任,在楝树湾是个人物。李来宝处处护着东郭先生,不仅仅因为东郭先生是他的老师,还因为东郭先生对他有恩。李来宝二十岁那年与楝树湾一个叫翠芹的姑娘好上了,翠芹的爸爸不干,嫌李来宝家里穷,后来来宝和翠芹私订终身,两人在来宝家的柴房里偷行苟且之事时,被翠芹的伯伯抓到,早就对来宝看不顺眼的乔家的几个后生,一根绳子将来宝捆了,丢在乔家祠堂的耳房里,翠芹也被捆了,丢在了对面的耳房。
族长是翠芹的一位爷爷,没出五服,族里出了这种丑事他自然生气,当天晚上他召集族人在祠堂开会,讨论怎么处理翠芹。
东郭先生也被叫到了祠堂,他虽然是族里最有学问的,但他的上面还有十多个长辈,族里开会时,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商量的结果是要把翠芹沉猪笼。
翠芹的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她不会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如果知道会这样,她当初就答应了这门婚事。她来到了东郭先生的学堂,求东郭先生想想办法,救救他的女儿。
翠芹的爸爸心里虽然心疼女儿,但不能表现出来,他要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对女儿的厌恶,以及对族长决定的支持。
“我怎么养了这样一个女儿?这种东西死了好,留在世上嫌人!”他站在祠堂门口,说给出来的每个人听。
他还要表现出支持他的亲哥哥柴房捉奸,内心里却在骂他多管闲事,害了他的女儿。
如果不是他多管闲事,能有现在这些闹心的事?家里出了这桩丑事,我的脸是丢完了,乔家的脸也丢了,他的脸上也不见得光彩,搞得大家里外都不是人。但是他还得对每一个人说:
“他大伯做的对,对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就得管。”
来宝的父母也慌成一团,也找到了学堂,希望东郭先生从中调解,打一下是可以的,可以让他长长记性,但不能害了他的性命。东郭先生要来宝的父母不要着急,他会从中斡旋的。
东郭先生最初是不准备管这事的,听说要把翠芹沉猪笼,他有些坐不住了,他决定管管这事,先同老伴商量了一会,让老伴把翠芹娘叫到内室,老伴对翠芹娘说,现在谁都救不了你们家的姑娘,只有你和翠芹的两个妹妹能救她,翠芹娘一听,不哭了,抹了一把鼻涕,问怎么救他姑娘。老伴说,你把你的两个小姑娘叫过来,翠芹娘说,她们就在外面,老伴说,让她们进来吧。
翠芹娘从东郭先生的学堂出来后,披头散发,直奔大伯的屋里而来,她大妯娌正准备同他说话,被她一把抓住了头发,她要同她拼命,翠芹的两个妹妹换了一身白色的衣服,一人手里拿一根绳子,她们要吊死在伯伯的屋里。
不一会儿,翠芹伯伯的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翠芹娘呼天抢地,大骂大伯一家人居心不良,要害她全家,他早就惦记着她们家的田产祖业了,他希望她家的人死绝,他好独吞他们家的财产,他嫌她们家没有男丁,好欺负。
“来宝和我姑娘怎么了?他们不就说了一下话吗?他们不就亲了一下嘴吗?他们不就抱了一下腰吗?这与你这个做伯伯的有什么干系?你看不惯可以不看,但你不能往我女儿身上泼脏水,你说我姑娘同来宝怎么怎么了,是你一个人在说,还有哪个能证明?你得给我再找一个人出来作证,找不出来我就要同你拼命,拼不赢我们就一家人死在你屋里。你本来就希望我们一家死绝,你好独吞我们家的田产、房屋,来宝怎么了?翠芹的爸爸不喜欢,我喜欢,我姑娘翠芹喜欢,我们一家都在做他爸爸的工作,他爸爸开始松口了,我们要让来宝上门,你一看来宝要上门了,慌了,你想让你们的老二过继过来,好继承我们家的财产,我要招上门女婿了,你们家老二过不成继了,就心生毒计,诬陷我姑娘,你这个天打五雷轰的。你不该起这样的意,你不该安这样的心,你这个遭报应的。你害死我的姑娘,我们也不活了。”
说完在大伯家的地下打滚,两个女儿也跟着打滚。
开始大妯娌还在好言相劝,后来大妯娌也开始哭天抢地了,她骂他们当家的吃饱了不干好事,多管闲事,害得自己屋里不得安宁,她也不想活了,去跳河寻死,被人捞了上来。
大伯没有办法,半夜来找东郭先生拿主意,东郭先生对他说,不是我要说你,你这事做得很不好,一、你弟弟一家的脸丢光了;二、你侄女不仅丢了脸,还要丢命;三、你们家的脸也丢光了,你是她的伯伯,以后别人谈起这事,会说是某某人的侄女;四、乔家所有族人的脸都丢光了;五、你给族长出了难题,他依族规处理,翠芹没命,但她姓乔,是族长的侄孙女,不按族规处理,他以后说话就没人听。他恼死了你的火,心里在骂你;六、你和你弟弟的兄弟情份也走到头了,他嘴里不说,但心里会记恨你一辈子;七、乔家所有的族人都会看不起你,包括你的儿子,你让乔家把脸丢大了;八、你害了很多人,包括族长、乔家的那些长辈,还有你自己。现在是民国了,不能动用私刑的,私下处死人是犯法,只要有人告,政府就管,没人告,政府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能保证你弟媳妇不告?这是要杀头坐牢的,族长是主犯,你和族里的其他人是从犯,你懂不懂?
大伯一听,急了,忙问那该怎么办,东郭先生问他,他们做这事,还有谁看到了?大伯忙说没有其他人看到,东郭先生又问,你拿到他们什么证据没有?比如收了他们脱下的衣服,大伯说没有,东郭先生又问,乔家的那些后生抓他们时,拿到什么证据没有?大伯说,他们吵吵嚷嚷到那里时,他们都完事了。东郭先生说,那不就是抱在一起亲了一下嘴吗?大伯马上明白了。
翠芹大伯走后,东郭先生马上找到族长,对族长说,沉猪笼这件事不是小事,您老要三思啊,现在是民国,讲法治,除了法院,其他人是没有权力处死人的,总统也没有这个权力。私下处死人,是犯法,要偿命的。
族长说,前年孙家台沉了一个,去年王家湾又沉了一个,官府都没追究。
东郭先生说,嗐!还不如追究呢!
族长问,这怎么说。
东郭先生说,什么时候追究,怎么追究,追究哪些人,还不是官府一句话。孙家、王家打点了官府的人,事情暂时压下来了。哪一天官府的人不高兴,孙家、王家就大祸临头了。并且,每新来一个当官的,他们都得去打点,也没有一个头。
族长听了,点了点头。
东郭先生还在说,这种事,只要有人告,官府就得管,没人告,他们更加高兴,可以随时讹你,直到把你榨干。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官府的人是专吃这碗饭的,他们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这么大的事能瞒得住他们?
族长一听有道理,心里着急,嘴里却说,你的话我要思忖思忖。
东郭先生走后,族长一晚上没睡着觉,他在想这件事怎么办才好。他现在有点骑虎难下。
乔家的几个后生,原来准备好好教训一下来宝的,至少要打断他一条腿,翠芹妈一闹,他们有些犹豫了。他们在想,来宝同翠芹好了,来宝就是我们乔家的姑爷,做了上门女婿,来宝就是我们的兄弟,一出门就要见面的。
第二天一大早,翠芹的大伯找到了族长,说当时看到他们抱在一起亲嘴,我气昏了头,说了些过头的气话,两个娃儿没做出格的事。族长心中暗喜,正好可以借坡下驴。于是摆出一幅族长的架式,铁青着脸,不说一句话,慢悠悠地装了一袋旱烟,端起三尺多长的铜管烟杆,将有些发黄的用牛骨头做的烟嘴撮进嘴里,叭哒叭哒的抽了起来,一团团白雾从他黑洞洞的嘴里喷涌出来,待烟锅上的火星灭尽,他放下烟杆,抬起脚,在鞋子底下把烟杆敲了几敲,啪的一声,将烟杆丢在了八仙桌上,把翠芹的大伯吓了一跳。
“你今年四十几了吧?有儿有女了吧?不是三岁的小娃吧?”族长说完,用力拍了一下桌子,腾的站了起来,翠芹的大伯马上跪了,族长指着跪在地下的翠芹的大伯,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他不敢擦,也不敢抬头。
“你是拿我们寻开心,是不是?这事昨天都定好了,族里的长辈们都有事,都很忙,但都来了,都表了态,族里的男丁们都同意了,你自己说说,现在怎么办?”
翠芹的大伯一边不停的叩头,一边说“都怪我,都怪我”,说完又自已打自己的嘴巴,“要你嘴贱!要你嘴贱!”
这时东郭先生走了进来,对族长说:“要不要再把族里的人召集到祠堂,让翠芹大伯把事情的原委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还能怎样?只能这样了。”
李来宝与乔翠芹成亲那天,李家专门请了东郭先生,让他坐了上上席,与李家的族长坐在一条板凳上。外面还传言,那次东郭先生随礼不轻,他说来宝是他喜欢的学生,家里困难,又要做事,正好帮衬一下,也算是积善行德。
李坐堂没有来吃酒席。论辈份,李坐堂是李来宝的堂叔,不管来宝请没请他,都应该来恭贺一下,这是一种姿态,一个做长辈的对晚辈的姿态。李坐堂不愿意来,但李坐堂的几个儿子是来宝的堂兄弟,不管两家以前有多大的过节,怎么都应该过来帮一下忙,况且两家是邻居,只隔一道山墙。楝树湾几个外姓的后生都来帮忙了,挑水的挑水,端菜的端菜,接客的接客,放炮的放炮,李坐堂与来宝家没出五服,这样做的确有点过份。
听李家的族人讲,李坐堂不来是有原因的,一是两家为地基的事吵了几十年,还打过几次架,二是来宝被捉奸时李家族人也聚到了一起,商量怎么搭救来宝,按照乡规民约,出了这种事男的会被打断腿的,来宝父亲就他一个独儿子,打断了腿以后怎么过活?李坐堂要族人不要管,说来宝丢了李氏家族的脸,随便乔家怎么处理,这话后来传到了来宝的耳里,他很寒心,成亲时也就没有请李坐堂。李坐堂对族里人讲,先奸后娶,他的酒不干净,我不想喝,这事又传到了来宝的耳朵里,来宝这次不是寒心,是愤怒了。这话传到了乔家的族人那里,乔家人也不喜欢这个李坐堂了——毕竟翠芹是乔家的姑娘。     一九五二年土改时,李坐堂本来可以不枪毙的,他谈不上是恶霸地主,身上也没有血债,但最后还是被枪毙了,来宝是楝树湾土改队的队长,只要他说一句话,李坐堂的命就保住了。
有人问来宝,你堂叔李坐堂被枪毙,是不是你公报私仇?来宝说,我哪有这么大的权力?那也是一条命啊,他又不欠我的命。那年,镇上关了一百多个地主、富农,陆陆续续还有要进来的,上面说先可放一批罪行轻的,好腾空位置让后面的进来,被放的要有五个保人,我回到楝树湾找保人,想把他保出来,可湾里没有人愿意当他的保人,李姓族人也没有人愿意出来担保,我想我算一个,再找四个应该没问题吧,结果你看……。他的为人是有问题的。
对李来宝的说法,楝树湾没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