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夏亲苏当上公社书记的第四年,县里安排他到拔萃河大队蹲点。
他来蹲点的当天家都没回,径直来到了大队部。他要召集大队支部委员们开会,商量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支部委员共有五人,分别是支部书记、大队长兼贫协主任、会计、妇女主任、民兵排长。
他说,今年胜利大队早稻亩产超过了七百斤,去年他们的中稻超过了五百斤,晚稻也有四百多斤。他问支部书记罗卫国,我们今年早稻的产量是多少?罗支书说只有六百五十斤。夏书记说,你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啊,他问为什么会是这样,罗支书说,我们早稻的产量比胜利大队低,并不等于三季稻的产量比他们低,今年,我们的早稻育秧和插秧都早于往年,我们三月十号就开始育秧,到三月二十六号,我们的早稻已经全部插完。胜利大队比我们晚了半个月,他们的早稻产量比我们高,但他们的中稻和晚稻不会比我们的高的。我们的中稻马上就要收割了,他们的中稻才刚抽完穗。从株高、穗长、穗粒和颗粒的饱满度来看,我们的中稻绝对不会少于五百斤,达到五百五十斤应该没有问题。还有晚稻,我们的晚稻计划在七月底之前全部插完,我们的口号是坚决不插八月秧,这样,我们的晚稻最早可以在十一月底收割,最晚也不会超过十二月中旬,胜利大队的晚稻能够在十二月之前收割完就不错了,至于产量,由于我们的晚稻比他们早插半个月,赶上了八月份的高温天气,产量只会比他们高,不会比他们低。罗支书说完,笑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了。
夏书记有些怅然,他本来想给罗卫国来一个下马威,让他以后唯他马首是瞻,对他俯首贴耳。
他不喜欢罗卫国。他总是不给他面子,以前他住在公社,离的远,事情多,没时间、也没精力驾驭他、调教他,现在他到拔萃河蹲点,有的是时间,他要慢慢收拾他,让他服他。
夏致贵、华不忧是他夏亲苏的侄儿,夏致贵的妈妈是他夏亲苏的嫂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可这个姓罗的什么也不看,每次开批斗大会,都让他们三个一个不拉的站在台上挨斗,这让他夏亲苏在拔萃河大队、在族人面前很没有面子。
罗家在拔萃河是一个大姓,人多势众,但这不会影响他对罗卫国的整肃。打击宗族势力、宗派势力本来就是共产党的一贯政策。
他对拔萃河大队的领导班子是了解的,大队长兼贫协主任罗水平,是他们罗家的人,与罗卫国是坐一条板凳的,会计姓华,他夏亲苏本来姓华,只是后来跟了母姓,这个华会计无疑是可以倚重和信赖的人。妇女主任是黎家的媳妇,只是一个摆设,无足轻重。民兵排长姓杨,与罗支书有些不和,可以拉他过来为我所用。
从刚才罗卫国的谈话中可以看出,今年拔萃河大队应该是一个丰收年,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夏亲苏却没法高兴,他更希望是一个欠收年,这样,他可以名正言顺的批评罗卫国,斥责罗卫国,甚至撤他的职。
他想到经济作物棉花的种植是拔萃河大队的软肋,于是他谈到了棉花,他说,曙光大队去年棉花亩产三百二十斤,我们拔萃河大队好像只有二百八十斤 ,差距很大呀。罗卫国说,曙光大队的棉田土质好,是优质旱田,适合种棉花,我们的棉田很多以前是水浇地,以前是种水稻的,因为地势高,土块容易干结,水稻产量一直很低,后来改种了棉花,由于以前是水田,土壤中水分重,棉花产量一直上不来。我们的产量在郛场公社也不是最低的,我们邻近的黄潭大队,棉花亩产还不到二百四十斤呢。
夏亲苏批评了罗卫国,我们要向先进看齐,不能同后进比。与后进比,我们永远不能进步。我们要想办法,把棉花产量提高上去。还有粮食产量,我们不能只同胜利大队比,全国比胜利大队产量高的还有很多,我们要同他们比,如我们隔壁玉沙县的棋盘公社,全公社三季稻亩产达到了二千二百斤,我们公社去年最好的一个大队也只有一千六百斤,大家谈谈,我们怎样才能赶上或超过棋盘公社?
对于种水稻,罗卫国心理是有谱的,他世代务农,这是他的本行,要种好水稻,无非是土、肥、水、种,后来又加了密、保、管、工四样,只要遵循了这个八字方针,产量肯定低不了。但产量再高,也有一个顶,不能无限的高,他十分怀疑棋盘公社三季稻的产量达到了二千二百斤。他认为又是在浮夸。公社组织他们到棋盘公社学习取经,他们取回的经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是强大的思想武器,是做好一切工作的精神动力,精神是可以转化成物资的。只要我们学习毛主席著作,只要我们很抓阶级斗争,只要我们很斗私心一闪念,我们的粮食产量、我们的棉花产量、我们的油料产量就可以提高。对于这种说辞,罗支书是不相信的,打死他也不信。不光他不信,上面的领导也没几个信。但你还要装出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你怀疑,就是怀疑毛主席,就是怀疑共产党,就是对毛主席不忠,就是对党不忠,就是现行反革命,就要被打倒,就要被批倒批臭,甚至丢掉身家性命 。
于是罗卫国说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毛主席的话,是我们庄稼人种好田,提高粮食产量、棉花产量、油料产量的强大思想武器,我们只要狠抓了阶级斗争,我们的粮食产量、棉花产量和油料产量就可以提高。我提议,明天我们开一个批斗大会,把社员同志们脑子里阶级斗争这根弦再紧一紧,促进我们的生产。”
“可以。” 夏亲苏说,既然罗支书提出来了,他只能同意,不能反对,这是政治,做任何事都要政治挂帅,如果他不同意,也就犯了政治错误。
对于明天的批斗大会要批斗哪些人,他们又展开了讨论,
罗支书提议,地、富、反、坏、右五类份子,每一类选一个。这就意味着明天的批斗大会,华不忧是当然的被批斗者——拔萃河大队只有他一个右派份子。反革命份子在拔萃河大队有三个,一个是杨姓,两个是罗姓,罗支书想,从杨姓中选一个反革命份子作为批斗对象,杨排长会有意见,如果同时选一个罗姓的族人作为坏份子的代表,杨排长就不会有意见了。他准备找一个罗姓的族人作为坏份子的代表:这个人在解放前搞破鞋,使杨家一位小女子未婚先孕,按照族规,杨家将这位可怜的女孩沉了猪笼。地主、富农找哪两个作为批斗对象,罗支书却不好选择,如果黄麻子不死就好了,他是一个外来户,全大队就他一家姓黄,他的老婆也死了几年,儿子不到十七岁,还没成家,批斗他还没成年的儿子说不过去。本来还有一个姓邓的工商地主,也是一个外来户,但他的弟弟当过红军,现在是军分区的司令员,前几年衣锦还乡时给他打过招呼,要他照顾他弟弟。他们罗家有一个地主,是罗水平的伯伯,有一个富农,是罗水平的叔叔,这两个人在罗家的辈分仅次于罗根生的爷爷,他要管他们两个叫堂叔,批斗这两个人,罗姓族人会骂死他的,罗大队长也会有意见。罗姓人中倒是有一个人,就是他的邻居罗三娃,为了宅基地与他争吵过多次,他早就想整他了,但他是上中农,按照政策是争取的对象,不是打倒和批斗的对象。他想来想去,也只有夏书记的嫂子和侄儿了。但他不能说,让其他人去说,最好让夏书记自己说。他常想,土改那会拔萃河杀了四个地主,三个历史反革命份子,当时少杀两个就好了,就不会让他为批斗谁犯难了。
罗卫国提出了要批斗的反革命份子和坏份子的人选。
夏书记说,我们拔萃大队有三个反革命份子,为什么总是批斗其中的一个呢?我认为另外两个也要批斗批斗。
夏书记这么一说,杨排长心里高兴了。那个经常被批斗的反革命份子是他的堂叔,这个堂叔曾是拔萃河的基干民兵,一九五一年镇压反革命时,他和施吴湾一个姓施的民兵押送一个乡绅到县里,他俩都觉得这个乡绅是一个好人,做了很多修桥补路、扶危济贫的善事,送到县里就没命了,两个人心生怜悯,在路上放了那人。因为这件事,他们两个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每次开会少不了要被批斗。杨家族人中有人不服,杨排长也给罗支书反映过,但没用,今天夏书记这么一说,他心里自然高兴。还有,每次开会都批斗罗家的那个坏份子,杨家人不仅不高兴,反而很反感,这等于把他们杨家的丑事又拿出来晾了晾,让罗家人又得意了一回——你们看看,我们罗家的后生多牛皮,把你们杨家的女孩搞了!
夏书记的话让杨排长有了底气,他说道:“我认为斗地主时,不能总是斗夏致贵和他妈。都是地主,有的斗,有的不斗,这样容易引起误会,误认为其他没斗的地主改造好了。夏致贵和他妈是一家人,斗一个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斗两个?”
华会计一听,也说话了,他说杨排长说的合情合理。
妇女主任只是笑,什么话都不说。
见大家都不发言了,夏亲苏说,我建议,明天的批斗大会,只要是五类份子,都上台接受贫下中农批斗。如果大家没意见,就散会。
罗水平有话要说,他问是不是一家只上去一个? 
杨排长笑了,他明白罗水平的意思,罗水平希望一家只上去一个,不要都上。如果都上,他伯伯家就要上去三个人,叔叔家就要上去四个人了。
夏亲苏说,一家只需上去一个。
罗水平一听,放了心。
罗水平对伯伯家是有愧疚心的,总是感到他们家对不起他伯伯,这里有一个原因:
他父亲有三兄弟,分家时每家分了十亩地,他父亲娶了他妈妈后,厄运一个接一个来了,在他五岁那年,妈妈得了一个痨病,为给妈妈看病,他父亲卖了三亩地给他伯伯,将妈妈弄到沔城一个郎中那里看病,居然看好了,他十五岁那年,妈妈又得了一个心绞痛,他父亲又卖了六亩地给他伯伯,将妈妈弄到汉口一个大医院里去看病,也看好了。又过了五年,他妈妈突然得了精神病,放了一把火,不仅烧了自己家的房子,也把紧邻着的伯伯家的房子烧了。他父亲只好将剩下的一亩地赔给了他伯伯,妈妈的精神病也好了。一年后,土改开始,他伯伯成了地主,他们家成了雇农。拔萃河的人都说,他妈妈前世受过他爸爸的恩惠,这辈子是来报恩的。又说,他伯伯前世做了对不起弟弟的事,所以弟弟的地都卖给了他,就是要让他当地主,在这辈子受罪。
批斗大会在第二天如期举行。
对于这种批斗大会,社员群众已经习惯了,这种由大队举办的大会,每个月都要开一、两次,小队的小会,隔两天就要开一次。一开会,社员们就可以不出工了,搬一个小凳子放在屁股底下,男人们或吹牛、或抽烟、或打盹,女人们或纳鞋底、或织毛衣、或绣花、或交流织毛衣、绣花的经验。批斗谁,对大多数人来说并不重要,干部们在会上说了什么,他们也懒得去听。被批斗的人就那么几个,他们是不是真有罪,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但不能说,共产党的手段那么毒辣,说了会给自己惹麻烦,明哲保身为好。
开一个会,批斗几个五类份子,是不是就能够促进农业生产,是不是能够提高粮食产量,恐怕一个三、四岁的小孩也能给出正确的答案,社员们心里也是敞亮的,干部们也不糊涂,但他们要装糊涂,不装糊涂,讲真话,就是反对伟大领袖,就是现行反革命,就会被打倒在地,再被踏上一只脚,就会被批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
这是一个说假话、说大话、说空话而不脸红的社会,这是一个是非不分、人妖颠倒的社会,这是一个不讲道理、只讲斗争的社会,这是一个充满了仇恨、戾气、血腥、暴力的社会,这是一个视人民如刍狗的社会,这是一个尊魔鬼为圣明的社会,他们要人民管它叫“新社会”。
夏亲苏对批斗会的效果十分满意,倒不是因为这个批斗会促进了生产,而是挫了罗卫国的锐气。他的嫂子——夏致贵的母亲,破天荒第一次没有站到台上接受批斗,而是坐在台下批斗别人,这让所有华姓的族人扬眉吐气。站在台上接受批斗最多的是罗姓的人,这不仅让华姓人高兴,也给杨姓人出了一口气。
最让夏亲苏高兴的是,他只用了这一招,就让拔萃河的民兵排长成了他的跟班。
夏亲苏心理清楚,他成为郛场公社党委书记是一个偶然,拔萃河大队的罗支书知道他的底细,一直以来心里不服。
“我让你不服也得服!” 夏亲苏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罗卫国的家门口时,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