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鸡叫头遍的时候,华不忧被堤上的哭喊声吵醒,他赶忙下床,穿上鞋子,披了棉衣,赶到出事的地方,原来是他三叔与婶娘吵架,三叔打了婶娘,婶娘跑到拔萃河边跳河,幸好根生赶到,把婶娘救了起来。 
华不忧赶到河边时,婶娘已经被随后赶到的华喜卿两口子扶了回去。只有两、三个人站在那里听根生讲话:
“今天是元宵,我媳妇早晨赶街割了一刀肥肉,晚饭时我多吃了两片,半夜闹肚子,刚蹲下,就听到吵吵闹闹的声音,细听好像是夏书记在吵架,再听好像他老伴在闹,哭着喊着要去寻短见,边哭边往河边跑,我一听急了,马上系了裤子,跟了过来。她刚跳下河,就被我救了起来。她只是呛了几口水。”
根生身上湿漉漉的,边说边打寒颤,他说,我得赶快回去换衣服。
华不忧正准备到三叔家去看婶娘,四叔也赶到了,叫住了他,要他回去睡觉。
华不忧早晨起来吃了点东西,刚准备出工,根生和致贵来了,问嫂子在不在他这里。不忧说嫂子没来这里,但罗高昨晚在我这里过夜。致贵说嫂子不见了。根生说,今天我们三人就不出工了,一起去找嫂子。华不忧马上感觉事情有点严重。
快到晌午时分,他们得到消息,嫂子找到了,她在河边的杉树林里寻了短见,一个放牛的小孩发现她挂在树上。
华不忧得到这个消息时,正从嫂子的娘家回来,他怀疑她回了娘家,因此找了过去。
族人们在小伯的屋子外面用竹竿搭了一个灵棚,供吊丧者使用,又在屋里搁了一个门板,刘大脚的遗体就平放在门板上面。小伯正扑在嫂子的尸体上捶胸顿足的哭,罗高也在里面哭。
外面围了很多人,乱哄哄的,有的人说要赶快派人到刘家场去,给刘大脚的娘家人送信,娘家人来了要找几个得力的人接待。他们可能要提一些要求,这边要有所准备,不然会被动。一个年轻后生说只有致贵和不忧来做接待了。一老年人马上说是胡扯,他俩都是小叔子,不忧还是一个单身,这怎么合适?至少要派几个长辈出面,对方才觉得有面子。另一个老者说,是啊,这些小年轻什么规矩都不懂,刚开始他们在不忧的屋子外面搭棚,刚搭了一半,我来了,要他们赶快拆了,我告诉他们不能在那里搭,大脚只是借住在那里,那里不是大脚的家,在那里搭棚,灵堂就得设在不忧屋里,别人会怎么想?她是不忧的什么人?不单会使大脚不清不白,也会使不忧不清不白。娘家人来了,会骂我们不晓事,逼死了他们姑娘不说,死了还要侮辱他们的姑娘。
一老者说,这样乱哄哄的不行,她婆婆伤心过度,不能理事,这里必须有一个管事的人,我们一起去找找喜卿,请他权且当一回知宾先生。正说着,华喜卿来了,一只手提的是蜡烛香纸和纸钱,另一只手提了一大壶酒和两条烟,他儿子顶了一个方桌跟在后面,儿媳妇一只手提的是烧水的炊壶,一只手提的是蜂窝煤炉。
见到几位老者,华喜卿马上打招呼,说自己来晚了。
看到致贵和不忧都在,华喜卿冲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一边放东西,一边对致贵说,你同你媳妇说说,让她找四、五个妯娌,在不忧家烧火做饭,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不够,到各家各户借点,米不够,到我家去拿。先杀几只鸡,到拔萃河鹭鸶老板家里买一些鱼,先应付一下你嫂子娘家来的人。又对自己儿子说,你找两个小年轻,负责挑水、摆席,你亲自跑一趟刘家场,给你嫂子的娘家报个丧。经过四队时,你找一下刁屠户,请他过来帮忙杀一头猪。又对不忧说,你哪里都不要去,留下给我帮忙,写写画画的事我不会,你来帮我。
根生和他媳妇走了过来,华喜卿说正好有事要找你。他走到根生跟前,低声对他说,这里有我,不用你费心,我刚从夏书记那里过来,你和你老婆赶快到夏书记那里去,记住,让你老婆把夏书记的老伴看好,现在已经够乱了,不能再出乱子。
说话间,河堤那边又有了哭喊声,看热闹的人说,应该是娘家的人到了。华喜卿说,不会有这么快吧?华不忧说,未必,我上午刚从他们那里回,向她娘家的人打听她回娘家没,他们都很吃惊,或许我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跟了过来。
门外的人说,不是娘家的人来了,是刘大脚的妹妹来了。华喜卿这才想起刘大脚有一个亲妹妹,嫁到了拔萃河二队的罗家。
罗根生刚要走,华喜卿叫住他,对他说,给你媳妇说一下,夏书记那里暂时不要去了,让她陪一陪大脚的妹妹,你老婆和大脚的妹妹都是罗家的媳妇,是妯娌,别人的话她未必听得进,你媳妇说的话她应该听的进去。让你媳妇劝劝她,不要受别人的撺掇,自己要多长一个心眼。又对罗根生说,你现在去找华会计,你和华会计要看住夏书记,不要让他再激动。那边就交给你了。
见几个老头要走,华喜卿忙说别走别走,坐下来喝茶,您几位都是华家的爹爹辈,我还有好多事要请教几位老爹呢。几个老头一听,心里美滋滋的,依次坐了下来。华不忧连忙给他们倒了茶。华喜卿给他们每人敬了一支烟,划燃一根火柴,给他们点上。
华喜卿和华不忧赶紧布置灵堂,刚把灵堂布置完毕,把灵牌摆好,娘家的人就到了,前面走的是怒气冲冲的男将,后面跟的是哭哭啼啼的女人,华喜卿和华不忧赶忙迎上去,对方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径直进了灵堂。依次点香、插香、烧纸钱、作揖、下跪、叩头、站立起身。礼毕,男人们走出灵堂,女人们留在里面继续哭。华不忧的小伯一见儿媳妇娘家的人到了,哭的更伤心了,声音也更大了。
见男人们走出灵堂,华喜卿马上迎上去,招呼他们坐下,待他们坐定后,华不忧马上给他们递烟,他们一个个板着脸,不说话,也不接烟。华不忧马上又给他们倒茶,他们也不接茶杯,华不忧只好将茶杯放在桌子上。
一个中年人铁青着脸,眉头皱的老高,喘着粗气,眼睛里满是怒火,他端起茶杯,狠狠地摔向华不忧,华不忧惊的不知所措,呆立在那里不敢吱声。
看热闹的人都围了过来,私下里在议论:这个摔茶杯的是罗高的舅伯,刘大脚的哥哥。
华喜卿忙陪着笑脸,连说“舅伯息怒,舅伯息怒,有话慢慢说。”
“人都没了,我怒一怒,怎么了?” 舅伯拍着桌子说,
一个三十来岁的单眼皮男人“噌”的一声站起来,一把抓住华不忧的领口,“你给老子说清楚,我姐姐为什么要寻死?你今天不说清楚,老子要你抵命!”
华不忧急了,忙说,我还想知道她为什么寻短见呢。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单眼皮“啪”的打了华不忧一耳光,吼道:老子上午就想打你这个狗日的。人都死了,你还假模假样的跑到刘家场找我们要人。她不是你害死的,是谁?
华不忧忙说,你姐姐的死,跟我没关系。
    “啪”的一声,单眼皮又打了华不忧一耳光:“让你犟嘴!没关系?没关系你跑到刘家场找她干嘛?”
看热闹的开始窃窃私语:这事跟华老师有什么关系?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赶紧从外面挤进来,他是刘大脚的妹夫,单眼皮的姐夫。他将华不忧和单眼皮拉开,对单眼皮说,你们冤枉华老师了。
夏罗高也从灵堂里面哭哭啼啼的跑出来,护住华不忧,对他舅舅说,你怎么随随便便打人?叔叔做错了什么,你打他? 
一个只顾喝茶、没有说话的老头说话了:“年轻人火气太大了。你这洋做,冤枉了华老师不说,也侮辱了你的姐姐。华老师和你姐姐之间清清白白,拔萃河的人都可作证。”
另一个老者对单眼皮说:“夏家与华家本是一家,你姐姐嫁到了夏家,也就是嫁到了华家,她也算是我的孙媳妇。这次她想不开,自己走了,应该让她清清白白的走,你们这样一闹,外人就有笑话看了,好多人都在等着看笑话呢。你姐姐走的也不安心。”
第三个老者说:“是啊,不能闹,闹起来只会让别人当笑话。不管有什么事,都要平心静气的商量。”
娘家的几个人本来还想发发火,出出气,听了妹夫和罗高的话后,感觉打错了人,有点内疚,三个老人家又说了话,总得给点面子,于是都不吱声了。
华喜卿一看,马上发烟,这次他们都接了。一来华喜卿年纪大,又是长辈,他们要给面子,二来打人确实有些过分,接了烟,表明他们希望得到谅解。
舅伯说,我妹妹嫁到夏家,寻了短见,夏家总得给一个说法吧。
华喜卿边点烟,边说,是的是的,肯定要给一个说法的。我们也在了解她要走的原因。我侄媳妇是一个好人,她死了,我们都很伤心。她是跑到河边的杉树林里寻的短见,她这样做,是怕连累华老师。她如果不怕连累华老师,就在家里上吊了,还跑那么远干嘛。她都准备死了,还在担心华老师。刚才这位兄弟有些冲动,冤枉了华老师,实在是对不起我那死去的侄媳妇啊。华喜卿边说边抽泣。
华不忧心里本来就很悲痛,他知道嫂子喜欢他,听华喜卿这么一说,才知道嫂子不仅喜欢他,而且深爱着他,他“喏喏喏”的哭了起来。
华不忧不是傻子,他早将嫂子的死与他的三叔联系到了一起,喜卿叔与更生的谈话更让他有了这种看法,他开始恨他的三叔,恨的刻骨,恨的切齿。他大吼两声,睁圆双眼,拽紧双拳,发疯似的冲出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