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华乐山刚满二十岁,老头子华不忧就与亲家邬友民商量,想把孩子们的大事办了,亲家邬友民也怕夜长梦多,马上同意。
晚饭时,华不忧对华乐山说:“你已满二十,同小慧把证领了吧。”
华乐山说,“我还小,再等两年吧。”
华不忧一听生了气,他用筷子敲着桌子说:“你要替小慧想想,她也满二十了,你能再等两年,她能等吗?”
一见老头子生了气,华乐山不再吱声。
第二天,他和邬小慧去了民政局,回来对他老爸说,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不给办,说他年龄不够,华不忧说胡扯,你已经满了二十岁,怎么不够?乐山说,出了新的婚姻法,男的结婚年龄是二十二岁,不是二十岁了。华不忧说你不要骗我,我在民政局有熟人,你以为国家法律是儿戏,说变就变?
趁出门办事,华不忧顺便到了民政局,一打听,还真的出了一部新婚姻法,男女的结婚年龄都推迟了两年。
想到还要再等两年,华不忧心理就着急,他思忖,虽然乐山的年龄不够,但小慧的年龄是够的,何不在单位出证明时,将乐山的年龄写大一点?想到这,他问乐山。
“你在单位开证明时,是找哪个部门开的?是厂办开的,还是劳资科开的?”
“都不是,是家属委员会开的。”
华不忧买了一条带咀的飞马牌香烟,找一张报纸包了,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提上,来到了农机厂,问家属委员会在哪,有人告诉他在宿舍区十三栋,他找到了十三栋,门口挂了一红一黑两块牌子:红牌子上写的是“中国共产党国营沔城县农业机械厂家属委员会支部委员会”,黑牌子上写的是“国营沔城县农业机械厂家属委员会”。他感觉红牌子念起来怪怪的。他突然想起了反右时他挨斗的会场,想起了贴在黑板上的白纸上的黑字:反党反社会主义现行反革命特嫌份子华不忧向人民群众认罪大会。
家属委员会里面乱哄哄的,是两口子闹离婚,一位老大姐正在调解。华不忧只好找一个地方坐下。两个小时后,两口子离婚的事调解好了,他坐到了老大姐的对面,老大姐一边低头在本子上写字,一边客气的对华不忧说:“对不起,老同志,让你等久了,”说完,抬头看了看华不忧。
“你是?……你姓什么?”
“姓华。”
“哦,您是华校长吧?” 老大姐一下变得恭敬起来,她不再称他为“你”,改称“您”了。
“可我不认识你。”
“您当然不会认识我。我是您的学生。”
学生见了老师,自然话就多了,他们聊的很开心:某某某同学现在是县委书记了,某某某同学当了教授,某某某同学是企业家了,某某某同学现在在美国……
聊着聊着,老大姐突然想到老校长来这里,一定有事,于是问道:“您来这里,要办什么事?”
华不忧反倒不好意思开口了,他说:“没事,没事,我没事随便逛逛。”
老大姐看了一眼老校长,心里想,他肯定有事。
华不忧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亲家邬友民,把这事告诉了亲家。邬友民说,你真迂腐。又说,只找家属委员会还不够,还要找派出所,我正要到你家去拿户口本,找人把乐山的年龄改了。
一个月后,华乐山领到了结婚证。
领到结婚证的当天,华不忧和老伴把华乐山叫到一个小房间,说有几句话要叮嘱他,待华乐山坐定,华不忧说,从今天起,小慧就是你老婆了,你不光要对她好,还要对你岳父、岳母好,对小慧的两个弟弟好,如果你做不到,看我和你妈怎么收拾你。
邬小慧那天也被她妈叫到了密室,她妈对他说,今天你们领了证,你就算嫁了,就算离开了邬家,成了华家的人了。以后你要多长一个心眼,要自己有主见,不能事事都依着乐山,依着他爸爸妈妈。你不能软弱,你一软弱,他们就压着你,给你气受。你要想法子把家里的钱管住,不能让乐山手头有多余的钱,男人一有钱就变坏。不能把钱用在你公公婆婆身上。等有了小孩,要挤你公公婆婆的钱,小孩是他们的孙子,他们理所应当要在孙子身上花钱。有什么拿捏不准的,你来找我,我给你出主意。这都是我几十年的经验,你要牢记。
婚礼那天,经编厂计生办的人来了,还随了礼。
这引起了华不忧的警觉,他想,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计生办的人一走,他马上找到乐山,详细询问他们来干什么,说了些什么,像一个办案人员在审问嫌犯。乐山说他们是来恭贺随礼的。
“恭贺随礼?他们随了礼?”
“嗯,随了礼。”
“什么礼?”
“不知道。”
“不知道?”
“是一个砖头大小的纸盒,用红色的蜡纸包着。”
“打开看看?”
“爸,别闹了,客人还没走完呢。”
等客人都走了,他让乐山和新娘子打开了那个红色纸盒,里面装了两本书,一本书的书名是《计划生育政策汇编》,另一本的书名是《新婚夫妇如何避孕》,还有两个小盒子:一盒避孕套,一盒避孕膜。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老头的鼻子都气歪了,送书可以,应该送胎教方面的书,送药也行,应该送保胎丸之类的药。大喜的日子,送这些东西不是咒我吗?
“混帐!” 华不忧愤愤不平,“真是混帐!”他抓起避孕套、避孕膜,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他想起了当年和老伴罗梅去公社领结婚证,他们一清早就到了公社,工作人员要他们背诵老三篇,指定他们俩背诵《为人民服务》,背完才能给他们开结婚证,他一口气就背完了,轮到罗梅背时,她总是出错,背到下午四点也没通过,工作人员也烦了,说算了算了,别背了,你们唱一首歌算了,唱《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这首歌他们两个都会,唱完就给他们办了结婚证。
回家的路上,他问罗梅怎么那么长时间都背不到,罗梅说她不喜欢这个语录,一背心里就反感,一反感就忘了词,都说的什么东西呀?什么部队里死了人,要开追悼会,什么村上的人死了,也要开追悼会。我们是去领结婚证的,老是死呀死的,多不吉利。
儿子婚礼当晚,华不忧对老伴说,从今天起,你要时时刻刻注意儿媳妇的肚子,一有情况就要告诉我,老伴说,瞧你这个老不正经的,这是你管的事吗?你以为怀上了就能生?还要有生育指标才行,没指标,就是怀上了,也要打掉的,这叫计划外怀孕,是违法!华不忧这才想起,还得去申请生育指标。他对老伴说,你是女的,方便些。你去打听一下,申请生育指标要些什么手续,有些什么要求。
老伴第二天出了门,回来告诉他,有些麻烦了,男的年龄必须要满二十五岁,女的年龄必须要满二十三岁,男女双方同时达到年龄标准才给办一个生育指标。他们两个的年龄都没有达到要求,这怎么办?
华不忧说,怎么办?不好办。
老伴说,经编厂是大集体厂,不是什么好单位,让儿媳妇把工作辞了,等她怀上了,就到乡下他哥哥嫂子那里躲一躲,生了再回来。
“不行,不行,”华不忧连连摇手。
“怎么不行?大媳妇躲计划生育,不是躲在我们家,生完才回去的?”
“他哥哥永昌是农村户口,是农民,违反了计划生育你怎么处罚他?开除他当农民的资格?乐山不一样,他和他老婆都有单位,都会被单位开除的,开除了,没了收入来源,他们怎么生存?还有小孩的户口,你要儿媳妇到乡下去生,孩子的户口怎么上?上农村户口?不上户口?孩子没户口,成了黑户,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没粮票、油票、布票,国家就不给他供应米、面、油、布,他怎么生存?一年两年还行,可以到黑市上买,长年累月谁也承受不起啊。”
老伴一听,不知道怎么办好。
“还得找亲家商量商量,看他有没有办法。”华不忧说。
“对头,对头,去找亲家,他的路子宽,办法多。”罗梅一听老伴要去找亲家,一下子高兴起来。她相信亲家会有办法的。
华不忧匆匆忙忙去找亲家,又匆匆忙忙的回了家,他让老伴把户口簿拿出来,老伴走进卧室去取户口簿,华不忧催促老伴:怎么磨磨蹭蹭的,半天都拿不出来?罗梅说,急什么,我不还要找钥匙开柜子,到柜子里取吗?
当老伴将户口簿交给华不忧,华不忧忙不迭地翻到华乐山那页纸时,他笑了。
“这个老狐狸,比我们想得周全。”
老伴罗梅见老头子高兴,忙问怎么回事。
“亲家在乐山他们领结婚证之前,早就把乐山的年龄改成二十五岁了。”
一年后,小慧生了一个儿子,当了爷爷的华不忧高兴的不行,他给他的孙子取名金陔。
华金陔刚满周岁,五十八岁的华不忧迫不及待地要给孙子抓周,希望孙子能抓到钢笔、字典、计算器,千万不要抓到钳子、电工刀。现在正闹工人下岗呢,那些干了一辈子的工人,一旦宣布你下岗,给你发点钱买断工龄,你就得卷铺盖走人,不管你是国营厂的,还是集体厂的,也不管你是央企的,还是地方国企的。
当孙子如他的愿抓到一支钢笔时,华不忧兴奋得像一个小孩一样手舞足蹈,那几天里,他整天乐哈哈地,见人就笑,就像七月天喝了刚从冰柜里拿出的蜂蜜水——爽的很。他幻想着孙子以后考上大学,考取硕士、博士,一些机关单位争着、抢着要他孙子去上班。
孙子刚满两岁,他就开始教他认字,老伴说,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孙子满三岁,要上幼儿园了,他到商场给孙子买了一个花里胡哨的书包,背在背后,在大街上边走边唱,“小呀么小儿郎,背起那书包上学堂……”引得街上的人都在打量他:这个背着书包的“小儿郎”差不多六十了。
孙子快满六岁了,要上学了,他又开始忙了,他要给孙子布置一个书房。他请来了一位风水大师,测一测孙子的书房放在屋子的哪个方位好,大师问了金陔的生辰八字后没再说话,他半闭着眼睛、掐着指头子丑寅卯了一番,又拿着罗盘、迈着八字步测了半个多小时,华不忧一直跟在后面,大师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大师走进他的卧房,他跟到他的卧房,大师走到乐山的卧房,他跟到乐山的卧房,大师走到饭厅,他跟到饭厅,大师迈着八字步,他也迈着八字步,大师走到客厅停了下来,他跟到客厅停了下来,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大师的眼睛。大师眯着眼思索了一会,捋着三羊胡子,摇头晃脑的说:书斋沐朝阳,斗室翰墨香,雏凤翔九州,文曲美名扬。文昌位乃是文曲星飞临入宅之方位,贵宅坐西朝东,是谓兑宅,文昌位在……
华不忧听的很仔细,生怕听漏了半句,大师说到这里停了,摊开手掌,伸向华不忧,华不忧马上明白,连忙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递给了大师,眼光马上归位到大师的嘴巴。
“文昌位在西南坤位。”
确定了书房的位置后,他又找到一位画家朋友,托他临摹了一幅魁星踢斗图,到书画店裱绫上轴后,挂到了书房的墙上。他还想买一尊文昌塔放在书房,找遍县城也没找到,托人到武汉去买,也没买到,只好作罢。他小时候,书房里有一尊文昌塔,十三层,桃木的,土改时分给了别人,破四旧时被砸烂当柴烧了,他听说后很可惜,那可是明朝永乐年间的东西,是他的爷爷花了大价钱从一个落魄的举人手上买的。他还请一位木工到家里,做了两个书架,一个书柜,一个书桌。书柜上空空如也。他想起了他的父亲、他本人读过的那些线装书,加起来有六、七箩筐,破四旧时全部烧了,一想起就心疼。还好,他的那些教材书没被烧。
老头儿心里有一个结, 觉得没让乐山多读书,对不起他,他要在乐山儿子的身上补偿乐山——乐山初中一毕业,他就让他下了学,逼他进厂当了一名普工,他本来可以读完高中考大学的,那时候已经恢复高考,以他的天分考一个中专应该没问题,毕业以后就是干部编制,或者考一个技校,毕业后就是技工,也比当一个普工好。儿子进厂后同他商量,想活动一下农机局和农机厂的领导,走以工代干、慢慢转干的路子,又是他反对,让儿子错失了第二个机会,后来赶上企业改制,儿子不到三十岁就下了岗。乐山有一位叫钱迈珏的同学,初中毕业同他一起进厂,普通车工,调到财务科以工代干,到财校进修了一年,回来就转了干,一年后当了财务科长,农机厂转制时工人们都下了岗,他却没下岗,调到开发区管委会当了主任,因为他是干部编制,关系在人事局,工人们是工人编制,关系在劳动局,身份不一样。后来他弄了一个博士学位,现在已经当了副市长,成了党的中、高级干部,关系又转到了省委组织部,身份又不一样了。
提起钱迈珏,华乐山就有气,刚进厂时,他们是好哥们,还睡过一个铺,后来他当了官,就变了,有一次在大街上碰到,华乐山招呼他,他假装不认识,没理他。
“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
“真要是一个东西,就当不了官了。官场乌七八糟,正人君子怎么混得下去?” 华乐山的哥们说。
“听说他现在是博士了?”
“他那水平,也就一初中生,能当博士?花钱买的!他当了官,一天到晚在开会、在视察、在吃在喝在潇洒,那有时间去听课?”
“是啊,前年,抗洪抢险表彰大会,他是县长,在会上讲话,照秘书写的稿子念,居然把‘龚凼河’念成了‘龚水河’。电视现场直播,臭大了。”
“不是臭大了,是赚大了。”
“不懂。”
“念错一个字,让他从县长直接成了副市长,这还赚的不大?”
“真的不懂。”
“你以为他真不认识、或者看错了那个‘凼’字?他本身就是龚凼河镇的人,是喝龚凼河的水长大的,能不认识?能看错?”
“你把我绕糊涂了。到底怎么回事?” 华乐山说。
“抗洪抢险那会儿,省委书记看望干休所的老干部,宣读省委的慰问信,念错了字,把‘赡养’念成了‘瞻仰’,老干部们很生气,说我们还没死呢,就瞻仰了,盼我们早死?那些老家伙以前都是当官的,不好伺候,退了休心里失落,本来就想搞点事,找点存在感,这下子就不得消停了,他们又是在网上写东西,又是找报社记者,说这一届省委书记太没水平了,很常用的字都不认识,应该换一个有水平的,还把这事捅到了中央。省委书记也很委屈——不就念错了一个字吗?犯得着这样上纲上线、没完没了?谁没有眼睛走神出错的时候?况且他事情多,分心也多,难免不走神,千里马还有失蹄的时候呢。”
“哦,明白了,明白了,我算是弄明白了。就在这个当口,钱迈珏的眼睛也走神了,把‘龚凼河’看成了‘龚水河’。这马屁拍的真……”
华乐山想说“这马屁拍的真响”,感觉不妥,“真高级”,也觉不妥。
“这马屁拍的真他妈有水平!” 华乐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