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华不忧七十五岁那年,孙子华金陔如愿考上了大学,四年后毕业了,却一直找不到工作。这让华老爷子很想不通。
金陔有一个同学叫付友权,老爸是交通局局长,付同学很快就被安排到物价局当了公务员。金陔的另一位同学马世观,母亲是省税务局的处长,马同学还没毕业就内定进了市税务局稽查大队,虽然专业一点也不对口。华老爷子这才明白行市又有了变化:知识已经掉价,官位却天天看涨,他懊恼当初抓周时,孙子怎没抓到公章? 
他想起了拔萃河不久前发生的一桩怪事:
易晓明的儿子在城里打工,鬼迷心窍,把厂里的东西偷出去卖了,得了十万块钱,被法院判了十五年。半个月后,韦老头在省城当官的儿子韦光振也出了事,说是贪污了十多万元,韦老头吓得不轻,说这下坏了,可能也要落个十四、五年,处理结果下来后把韦家人高兴坏了:开除党籍,行政开除留用察看,党票没了,官帽子摘了,饭碗没丢,还是在原单位上班,照拿国家工资。这事发生以后,韦老头在拔萃河可神气了,都说韦老头一家不简单,问韦老头是不是活动了法官,韦老头连连摇头,别人再问时,他看看四周,低声说,我儿子以前是党员,有党票,是公务员,有官票,这党票可以顶个七年、八年的,官票又可顶个七年、八年,听的人扳着手指头一算,刚好十五、六年。
“看来还得给金陔做做工作,晓之以礼,让他知道入党的好处。这娃不听话,大三时,政治辅导员找到他,动员他写入党申请书,他没干,说怕同学笑话。现当下,要进入体制内就得先入党。入了党,当了公务员,进了体制内,等于进了保险箱,以后就吃不愁、穿不愁、用不愁、住不愁、找对象不愁了,违个规、犯个法,追究起来也轻些。”华不忧想。
华不忧想到过夏罗高,想找他帮忙,让他给有关部门打一个招呼,金陔的工作应该就解决了。华乐山坚决反对,他说夏罗高已经不是以前的夏罗高了,他自从当了官以后,就变了,变的六亲不认了。华不忧犹豫再三,加之金陔也反对,最终没找夏罗高。
金陔说他在大学读书期间,两次到过他家,他总是不冷不热的,他不喜欢这个伯伯,别找他。
让华不忧想不明白的是,乐山和罗高是叔伯兄弟,小时候两人关系一向还好,怎么现在形同陌路?
华不忧不知道这里是有原因的。
华乐山下岗后,开了一段时间的出租车,车是他一个朋友买的,挂靠在一家出租车公司名下,每月给出租车公司交份子钱就行了。他的朋友找到他,说反正你也没事,和我一起开出租车吧,车闲着也是闲着,两个人轮班开,可以把份子钱摊薄。
开了一段时间出租车后,华乐山发现,如果自己能有一家出租车公司就好了,租一个办公室,买几台电脑,装两部电话,招两个工作人员,向政府申请出租车数量即可,要不了多少本钱。车不用公司买,有了公司,自然有人开着车来公司了。私人即使有车,也是不能随便上街拉人的,想开出租车,就得找一家公司挂靠,公司在他的车顶上装一个顶灯就可上路了。没有顶灯的车在街上拉人,是违法的,抓到了轻者罚款,重者没收车子。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那位朋友,朋友一听,很兴奋,说出租车公司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注册的,要有很硬的关系。注册了出租车公司,等于栽了一棵摇钱树,坐在办公室数钱,政府给你核定的出租车数量越多,你收的份子钱就越多。政府还给你保驾护航,对和你抢生意的黑车、摩托车、三轮车,见一个,抓一个,让客人只能坐你的出租车。
华乐山说他的一个堂兄在省发改委当处长,不晓得说不说得上话。
朋友说,应该说得上话,可以找他试试。
华乐山找到了夏罗高,夏罗高一口回绝,他说,出租车行业属于特种行业,需要前置审批,发改委不管出租车公司的前置审批,要先给建委打报告,由他们批准后,工商局才给注册。所以,你要去找你们城市的建委。
华乐山吃了一个闭门羹,很不高兴的回来了。他还不知道要找建委?正是他不认识建委的人,想让他给建委打一个电话,通融通融。
华乐山回到家后仔细想了想,夏罗高为什么会这样呢?拔萃河的人都说,如果没有他华乐山的父亲,夏罗高是上不了大学的,他应该感激他们一家人才对,为什么现在如此冷漠?华乐山努力回忆有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终于想起来了:
一九八三年的春节,夏罗高找到华乐山他老爸,想从老爸手头换取一百五十元的外汇券。他说他领导的老婆,看中了汉口友谊商店的一块女式手表。老爸说手头是有一点外汇券,是省外办发给他留着急用的,不能随便用了,到时候急用时又没有了,没有换给他。
“这是你和我老头之间的恩恩怨怨,与我有什么干系?这次是我找你,又不是我老头找你。”华乐山觉得夏罗高为人处事不行,所以这次给金陔找工作,他坚决反对去找夏罗高。
外公邬友民也在为金陔的工作操心,他找了原来的老领导、老部下,他们大都已经离休和退休,闲赋在家,但热情不减,满口应承,认为这是在为国家举荐人才,利国利民,但都碰了壁,孙子孙女告诉他们,现在求人办事没钱开道是不行的,于是他们开始抱怨社会风气变坏了,党风不正了,要整党整风了,再不整党整风就晚了,党和国家就要变颜色了。
“这颜色早就变了,你们以为还是红色?”每当老领导、老部下这样说时,邬友民都会这样顶回去:“现在入党的都是些什么人?资本家都入了共产党,那还算是共产党吗?那还能叫共产党吗?那还能称为无产阶级政党吗?毛主席生前最担心红色江山变色,现在真的变了色,打江山的坐了江山,把生他养他的老百姓当子民,自己当起了老爷,玩起了世袭,一夜回到了封建社会,比国民党玩的还过分,应该再来一次革命,把那些龟孙子都打倒,让真正的共产党把权夺回来。”
他开始怀念毛泽东,开始怀念毛泽东时代,他的胸前常别一枚毛主席像章,客厅、卧室贴满了毛主席画像和毛主席语录。
他的老同事善意地提醒他,一大把年纪了,瞎折腾啥呀,毛主席也不是完人,也犯过错。他说,毛主席英明,从不犯错,老同事说,你被打成右派也该?他说该,那时候年轻,不懂事,犯了右倾错误,老同事说毛主席把知识份子打成臭老九也是对的?他说是对的,老同事说,秦始皇焚书坑儒也对?他说,焚书不全对,坑儒没错,现在就应该再来一次坑儒,你看那些所谓的理论家,昨天还在说市场经济是资本主义,今天就变了,说市场经济是社会主义了; 明明搞的是资本主义,却说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捉鬼是他们,放鬼也是他们,寡廉鲜耻、没有底线。这些败类难道不该坑?坑都便宜了他们,应该凌迟,应该五马分尸。
他的老伴身体有病,到处求医都治不好,有人建议去练练气功,老伴练了气功,不仅病好了,而且性格也变好了,变得豁达了,不再抠抠索索,斤斤计较了,变得有爱心了。现在共产党又不准练气功了,说练功组织是邪教,想推翻共产党,他听说后哑然一笑:凭几个老头老太太,赤手空拳,就能推翻共产党?这些老头老太太,都是善良、本分的人民群众,哪有共产党怕人民群众的道理?这只能说明他们是假共产党。
他跑到重庆开会,被公安局抓了,关了一个多月。他成了维稳对象,门口装了摄像头。圣诞节第二天是毛诞节,每到圣诞那天,老干局都会请他到外地旅游,过完元旦才放他回家。他提出能不能去韶山、井冈山或者西北坡,陪同他的人笑着对他说,您要去的这些地方,不是山,就是坡的,您年纪大了,爬得上去吗?认识他的人都感叹,这老头咋啦?疯了还是癫了?年轻的时候当了一回右派,老了怎么成了左棍?
华金陔找不到工作,只好去考研究生,两年后,他拿到了金融管理硕士学位,可工作还是难找,幸好他的女朋友关清琪家里还有一点路子,她有一个堂叔在县里当股长,算是一个芝麻官,关股长给一个公司打了一个电话,第二天华金陔就进了那家公司,担任了拓展部副经理。
华金陔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也明白爷爷的话没错,他不想托关系,走后门,是相信凭自己的能力能够找到工作,现实让他明白了,在这个关系社会里,能力算不了什么,关系和权力才是重要的。他读研时有一个叫赵嘉仁的同门师弟,毕业后进了“省投”,也就是省投资银行,待遇是他在民企的两倍还多,刚去就配了专车,师弟说,他们银行面向社会招聘是做做样子,私底下是有门槛的,一般人是进不去的,钱送的再多也没用,要求应聘者是党员,父母、祖父母有一定的行政级别,这样做是为了确保经济大权也掌握在红二代、红三代手中,确保老一辈打下的江山世世代代传下去。
“世世代代传下去?说的多好听,不就是世袭吗?” 华金陔的另一位师弟易省吾说。
“这江山是人家先辈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下来的,难道世袭不可以吗?” 华金陔说。
“你就是一个糊涂虫,书都读到屁眼里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封建社会?还兴搞世袭?”
“我看你才是糊涂虫。”
“好,好,我糊涂,我是糊涂虫。我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你我都是文科生,都学过历史,知道秦末陈胜吴广起义,如果起义的戍卒中有一个是你,陈胜问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怎么回答?”
华金陔没有说话。
“不好回答了吧?还是我替你回答吧。你会回答,有!于是,吴广手起刀落,把你砍为两段,脑壳拿来祭旗。”师弟说完,笑了起来。
华金陔明白了,原来王侯将相宁是没有种的,平民、小吏要成为王侯将相,就得像陈胜吴广那样揭竿而起。那不乱套了吗?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不想成为王侯将相?只要有人觉得社会不公平,就揭竿而起,其结果一定是腥风血雨,饿殍满地,赤地千里,满目疮痍。
难道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他陷于了深思。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我关心这些事干吗呀?我还有好多事要去做呢,清琪在城里买了一套按揭房,这几天要交房贷了,我得去筹钱……房子是清水房,没钱装修……老妈抱怨菜价又涨了……电话费快用完了,又要充值了……清琪妈妈昨天在问,什么时候去领证……公司里还有好多事情……
“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管,好好工作才是正道。” 华金陔在心理说。
其实,华金陔是喜欢易省吾这个师弟的,他来自江西农村,头脑好使,爱思考问题,是个另类。
读硕的第一学年,他们师兄师弟坐在宿舍侃大山,赵嘉仁谈到了他的爷爷,说他爷爷是南下干部,参加过抗美援朝,离休前是地师级,言谈举止间显得很自豪。易省吾鼻子一哼,说道,这有什么,我曾祖父一九三零年就是营长了,只是运气不好,入错了队伍,跟错了人,不然,到现在至少是个上将。华金陔问是什么队伍,他说是土匪队伍。赵嘉仁说,那还说个屁,我爷爷还在广西剿过匪呢,说完,拉开嗓子唱了起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易省吾打断了赵嘉仁,说,你们想知道我曾祖父参加的是哪支部队吗?华金陔点了点头,易省吾一字一顿地说: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军。
华金陔和赵嘉仁一愣,脸上显露出不相信,易省吾接着说,红二十军被一支悍匪包围,缴了械,副排长以上七百多人全部被杀,包括军长、政委。我曾祖父是营长,没能幸免。
赵嘉仁说,他们让土匪缴械、还被杀,太他妈窝囊了。他们为什么不抵抗?
易省吾说,他们都是共产党员,都有党性,不能抵抗,甘愿被杀。
赵嘉仁说,你别说聊斋了,有谁信?
易省吾没理会赵嘉仁,继续说,我们村还有十一个人在红二十军当兵,他们是小喽罗,没事,被彭德怀的部队收编了,后来陆陆续续跑回来八个,只有三个留在了部队,有两个是兄弟俩,他们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无田无业,又没手艺,只有一间破破烂烂的草房,回来也是饿死,索性跟了红军,另一个留下来的是我的远房爷爷,他不敢回家,找他讨债的人太多了,光赌债他一辈子也还不清,还骗了别人很多钱,还把讨债的人打残了两个,官府也在通缉他,后来听说他当了红军,到他家要债的就少多了,再后来听说他打仗死了,讨帐的人又找到他家,把他家房子拆了,他父亲被逼无奈,上了吊。解放后才知道他没死,还成了将军。
见华金陔、赵嘉仁半信半疑,易省吾说,你们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这些?你们上网百度一下“富田事变”就知道我没瞎说。要不这样,我这里有一个翻墙软件,你们用它上谷哥搜索,维基百科比百度百科的东西要客观、真实。说完,拉开抽屉,拿出一个U盘,递给了金陔。
赵嘉仁从金陔手上抢过U盘。
“让我先看看,我要了解这个富田事变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