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按:《美国这是怎么了?》是关于美国价值和文化的思考和反省,而并非关于政治正确的表述,谬误难免,希望听到批评的意见。但凡为中国民主而奋斗的人,都会拿美国作参照系,这就是笔者写此文的初衷。)
国家认同被弱化,被解构……,美国这是怎么了?
国家认同(national identity , 又称国家身份认同)
国家认同,是每个公民对所在国家的政治制度、文化和价值的认知和认同感。
国家认同,是每个移民对移民国度的政治制度、文化和价值的归化和归属感。
国家认同,是把自己视为这个国家的一员并引以为骄傲的自豪感,是对这个国家的一份热爱与依恋的情感,是把个人与国家联系在一起的共同命运。
国家认同,是一个多文化多民族多宗教国家在共同的善和美德之下的历史凝聚力;是化解文明冲突,包容文化差异,从而共同聚集在国家信仰和核心价值之下信念。
国家认同,是公民与国家之间的契约。国家向公民提供生命和财产保护,公民则有责任捍卫国家利益。公民不仅与国家共创并共享繁荣,而且在国家面临危机和困境时,有一份担当,有一份忠诚。
国家认同,是公民对国家不可回避的义务。在制度正义的前提下,维护共和,参与民主,尊重人权,捍卫宪法,并参与财富的创造。
福山指出,国家认同对于维持一个成功的现代政治秩序的意义在于:一. 维护国家安全和统一;二. 提高政府职能;三. 促进经济发展;四. 提高社会信任半径,有利于政治参与和价值分享;五. 强化社会安全保障;六. 使自由民主政治成为可能。
重要的是第六点,民主政治的质量越来越取决于公民对国家基本法典和政治制度的接受程度,以及对历史文化的认同程度。国家认同的基本面就是制度认同,这是一个国家立国的根基。如果公民对自己的国家缺乏认同或拒绝认同,那国将不国。如果移民来到美国却不热爱美国,却不愿成为一名美国人,且不愿尽一份义务和责任,他又何必移民美国?
国家认同对于一个公民而言是第一认同,族群认同次之,文化认同次之,个人身份认同次之。任何将族群认同置于国家认同之上,或将文化认同置于国家认同之上,都将造成国家的分裂。
正如亨廷顿强调的那样,美国是以盎格鲁-撒克逊清教徒文化及其政治价值建立起来的,这是美国国家认同的基本内涵2。作为美国的核心价值,且具有相当的稳定性和广泛性。美国之所以为伟大的美国,美国民主事业之所以成功,均根植于此。如果设想将盎格鲁-撒克逊的文化、道德和价值观与自由的美国分离,那是困难的。
在独立战争和南北战争时期建立起来的国家认同,经由二战和冷战逐步得到强化。二战之前,外来移民,不论肤色和种族,加入美国之后,大体上都认同美国现存的文化、政治制度和思想价值,并由此而变成美国人,他们将自己融入美国梦,并为之奋斗。亨廷顿是提出这一论点的少数政治学者之一,即美国作为一个国家的成功不仅取决于对(国家)身份的最低限度的信仰条文的理解,而且还取决于某些文化常态和美德。( the success of the United States as a nation depended not just on a minimal creedal understanding of identity, but on certain cultural normal and virtues as well)。 一个加入美国的移民,意味着他将成为一个具有宗教情怀、开拓性格、创业精神、政治美德和自由价值的人。他们将美国信仰作为自己的信仰,并对丰富这一信仰作出自己的贡献,而不是去动摇美国信仰的根基。早期移民的成分也比较单一,主要来自英国和爱尔兰,后来是欧洲。此时的美国国家认同是一元的。
但是,二战之后,这一传统被改变,大量从拉丁美洲、南美洲和亚洲涌入美国的移民和难民自觉或不自觉地淡化对美国的国家认同。面对经济压力、文化兼容、生活选择和价值承诺的艰难性,他们宁可坚持原住国的语言、文化、宗教和价值,抑或坚持双语、双重文化、双重忠诚,并保留双重国籍。这种归化的惰性,对美国文化的离散化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亨廷顿指出,自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尤其是冷战之后,进入美国的移民,却并不一定追求成为美国的一员,所谓“in-but-not-of ”2。比如德国移民,他们不愿意成为美国人,只愿意成为在美国生活的德国人。比如拉丁移民,他们追求美国的物质生活,但并不介意一定要融入美国主流文化,而满足于逗留在亚文化或次主流社会;再比如天主教、东正教和犹太教在美国的发展,与新教渐成鼎足之势;这些现状大大削弱了移民归化美国的传统;来自伊斯兰教国度的移民,则公然宣称他们绝不会改变他们自己的身份认同,他们拒绝归化美国。这些都导致美国在逐步演变为一个多民族多文化国家的同时,稀释了其核心价值,即盎格鲁-撒克逊的文化价值,并从局部发展出以移民群体信仰取代美国信仰的趋势。虽然盎格鲁-撒克逊的文化和政治价值依然是美国国家认同的重要内涵,但不再是国家认同的唯一内涵,移民文化迫使美国国家认同趋于二元化,甚至多元化。
移民中的后来者,已经不具备或部分不具备美国先民作为开拓者和创业者的那些情怀;也不完全具备独立战争所塑造的那种自由、正义,独立和忠诚的美德。移民的后来者更看重的是美国的生活方式和物质生活,因而也更注重物质继承而不是精神和文化继承。移民对美国的归属感越来越淡漠。对国家认同的精神迷失正在解构着对美国的国家认同。
在美国的核心价值被移民文化逐步解构的过程中,多元的民粹主义,多元的精英元素,提升着对身份多元化的特殊的兴趣,同时也增加着文化冲突的概率和烈度。右翼民粹无时不在留念那没有移民归化烦恼的旧日时光;左翼民粹总是在贬低任何试图将多元的移民文化整合到国家认同之下的努力。
精英阶层忙着争名夺利,却对国家命运越发冷漠。他们往往自以为是,孤芳自赏,充满优越感,沉迷于个体魅力,并与普罗大众在国家认同和身份认同上的分歧越来越深。他们面对国家和族群的撕裂或无动于衷,或束手无策。
911虽然在内部唤起了美国人的民族意识,这对国家认同有正面的凝聚作用;但在外部由于恐怖主义袭击打破了美国无坚不摧的神话,从而弱化了外部世界对美国作为一个强大国家的认同。
全球化的进程加剧着世界文明的冲突,导致文明认同超越国家认同。这不仅改变了国家的世界性定位,也为某些人群带来了“世界公民”的身份标签,人们不需要通过国家认同就能从全球化中获取想要的利益,此时的他们自然就会把国家认同搁置一边。全球化削弱了欲成为某个国家公民的迫切性和重要性。
现代化的观念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也瓦解着传统文化和宗教信仰。理性主义、实用主义、世俗主义、消费主义、社群主义和文化相对主义等等新崛起的思潮和意识形态,试图动摇和改变国家认同的基本内涵。
互联网的诞生,建立了一个没有疆界的互联网王国,人们对这个虚拟王国的认同,不可避免地蚕食着人们对所在国的国家认同。
综上所述,原有的国家认同面临着诸多现实的考验,深陷多重漩涡:移民群体对其解构,多元文化使其离散,民粹主义对其腐蚀,精英阶层对其冷漠,恐怖主义对其威慑,全球化对其冲击,现代化对其瓦解,互联网对其蚕食;但是,新的国家认同的内涵还没有明确地建立起来。身份政治与民族主义混杂,凭籍着巨大的破坏力陷国家于碎片化状态。美国正面临着一场文化、信仰和政治危机,并面临着解构国家认同的危机。
为了挽救民主,需要重建国家认同。现状逼得亨廷顿很无奈,他说:美国化就是非美国化 (Americanization would be un-American)2。他的学生福山也这么说。可见政治学者们对重建美国国家认同充满悲情。但是师生两个还是开出了一剂药方,那就是去宗教化。将宗教从盎格鲁-撒克逊的文化和政治价值中剥离,然后将其作为共享资源。这似乎有违美国以宗教立国的历史。尽管美国已经从一个以新教立国的国家向一个以新教为价值基础的基督教国家转变,可是面对多宗教的现实,其间无奈向谁述说?
福山回顾了人类历史上重建国家身份的历史路径,和平的,或暴力的1。比如将人口从密集的中心地带向政治版图的边缘地带迁移,甚至不惜实施种族灭绝(这是正在中国发生的事件);比如对于同一语种和文化地域通过合并或分割重新划分疆界(比如前南斯拉夫);再比如对那些有问题的社会症群进行重塑,通过创造一个新语种,提出一个新的建国理念来涵盖全社会(比如非洲的殖民文化);这些明显带有暴力或可能带有暴力的路径是不可取的。这些路径虽然不一定是暴力的,但多多少少充满殖民色彩,故缺乏可行性。
归化曾经是成功的,但解构正在进行。
福山还说:“对移民正在夺走我们国家认同的担忧乃是所有汇集在一起的新民粹主义运动所致。”( This fear that immigrants are taking away our national identity is a theme that unites virtually all of the new populist movements.)3 显然,在解构国家认同的诸多因素中,民粹主义是主要问题。不论是经济民粹主义,政治民粹主义,还是民族民粹主义,都构成对国家认同的解构。抵制民粹主义,不论来自左翼还是来自右翼,是重建国家认同的必要前提。
固然,由于文化的排他性和非同质性,将国家认同建立在多元文化之上是困难的;但是将国家认同建立在宪政、法制和自由平等的价值之上却是可以作到的。比如土耳其、印度尼西亚这些崇尚伊斯兰文化的国家并不拒绝西方的民主宪政制度,说明文化与民主政治是具有兼容性的。
固然,各宗教的终极目标有所差异,将国家认同建立在多元宗教之上是困难的。但是必须承认,几乎所有的宗教都是向善的。那么,将国家认同建立的共同的善之上,共同的美德之上,并非不可能。由此可见公民的美德教育对建立国家认同是何等重要。
固然,将国家认同建立在多民族之上,更加困难。但历史告诉我们,一个包容性的民族认同感,对维持现代政治秩序至关重要。如果能将多民族汇聚到一个具有包容性的美利坚民族之下,以美国价值的叙事方式来表达民族认同,则天然合理。建立起共同的民族自豪感和认同感,民族之间的相处将和谐许多。
人们总是根据自己个人的信念、价值观、担当和期望来建立国家认同的,换言之,国家认同之下的信仰和价值观其实是具有个人意义的。国家强烈地寄希望于个人能将这些信仰和价值观转化为日常实践,在国家认同之下将个体融入我们称之为“美国人的共同身份”,那就是:我们都是美国人。
重构国家认同须在操作层面同步清理那些解构国家认同的障碍。严格区别已经被侵蚀的公民与非公民之间的法定权利,比如严格定义公民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严格区别已经被模糊了的合法移民与非法移民享受待遇和机会的权利,比如严格限定非法移民的就业权。在宪法,法制和平等人权的感召下,创立新的归化政策,鼓励移民融入主流社会。归化虽然不是强制的,但至少在尊严,机会和福利等方面,让移民们能切实感受到归化美国符合他们的切身利益。坚持推行公民教育,包括美国建国历史和民主价值教育。
来自极权国家的移民通常对自由民主的美国具有较高的国家认同,因为他们曾饱尝极权压迫的痛苦,他们就是为了投奔自由民主的制度而来的;而来自穆斯林国家的移民则对以基督教立国的美国具有较浅的国家认同,因为他们将恪守自己原有的宗教认同而抵制基督教。这反映出政治文化与宗教文化对国家认同的影响的异同。
自美国废除蓄奴制度以来,黑人在美国已经繁衍了七、八代,或许更多,可谓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了;可是部分黑人却依然认为自已既不是American,也不是African American,而是American African。他们焚烧国旗,拒唱国歌,以此来表达对国家认同的藐视。人们不禁有了这样的疑问,难道肤色被视为一种政治资本,可以用来抵制国家认同?还是肤色被视为了一种宗教,因而与安格鲁-撒克逊的信仰格格不入?或是至今对150年前已经结束的蓄奴史依旧难以释怀?肤色政治将黑人族群从国家认同中撕裂,伤害的是黑人兄弟自身的根本利益。黑人作为公民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只有将公民身份置于肤色宗教之上,才是获得国家认同的出路。
国家认同的解构,弱化公民身份,伤害的是公民权利和利益。国家认同的解构,加速民族分化,文明冲突和宗教对立,那将国无宁日。国家认同的解构,导致无政府状态,导致劣政,恶化民主。
有解构,就有重构。基于信仰、美德和公民身份,将不同文化背景的族群整合于国家认同之下,通过强化公民教育和公民身份来提高国家认同是值得每个公民重视的。
国家认同的强化,可以激发善政, 并最终使自由民主本身成为可能。
极权主义制度和语境下的国家认同,其实质是爱国主义面纱下的军国主义,对世界虎视眈眈;是沙文主义式的民族傲慢与狂热,欺凌弱小民族和无视普通百姓的存在。
极权主义制度和语境下的国家认同,其内涵由意识形态强行定义,它要求人民对领袖对党绝对忠诚。它要求人民对政府的倒行逆施感恩。
极权主义制度和语境下的国家认同,是极权国家利用媒体控制国民的思想,利用互联网技术全方位地监控国民的行为的结果,集谄媚、犬儒、恐惧、谎言和暴力之大成。
必须警惕,极权国家对民主国家的渗透。极权国家企图通过对美国媒体、大学、教会、政府的全面渗透,改变美国国家认同的内涵,接管民主社会的各个层面,以期达到其瓦解民主体制取而代之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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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
1. Fukuyama, Francis:《Identity: the demand for dignity and the politics of resentment》.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18
2. Samuel P. Huntington:《Who Are We – The Challenges to America’s National Identity》.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2004.
3. Fukuyama, Francis:《The New Identity Politics 》,This article is based on Francis Fukuyama’s talk ‘Identity politics: The demand for dignity and the nation state’s future’, held in Vienna on 7 March 2019.
4. Samuel P. Huntington: 《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and The Remaking of World Order》.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