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真溅雪回忆录《使命》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赛程我已经跑尽了,当守的信仰我己经守住了。─

               摘自《新约圣经》.提摩太后书.4章.7节

 

1956年秋天学校放三天秋假,从星期五到星期天,学校和班上都不举行集体活动,任由同学们自由组织出游。我自幼生长在城市,对农村生活充满好奇心,总想到农村去过几天乡村生活。家里又没有亲友住在农村,这个愿望一直无法实现。现在班上有了外县市的同学,他们大多家在农村,所以秋假之前,我便邀约了鹿X正、谭X诚、叶X儒、刘X林等四位同学一起到肖X民同学家去度秋假。肖同学听说后,立即盛情邀请我们五位同学去他家玩。之所以决定去肖同学家度秋假有以下原因:肖同学家就在长沙县乌山附近,而乌山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以前每次到长沙北门的湘江边上,隔江往西北方向瞭望,便会看到一座金字塔一样山,就想哪一天有机会一定要爬到这座金字塔山的顶端去放眼四顾,体会一下一览众山小的意境。以前不知道这座山的名字,后来才从肖X民同学口中知通它叫乌山,且距他的家不远,此外肖同学家距长沙市又不远只有几十里路,来去比较方便,可以走路也可以先坐船再走点路。

为了充分利用三天假期,我们商定星期四下午,上完两节物理实验课之后就出发,为了赶上下午四点左右从草潮门湘江边码头出发,开往靖港、沱市、新康一带的小帆船,那天由物理课代表与教物理的崔璘老师商量好,两节物理实验课联起来上,中间不休息,实验一做完就下课,实验报告到秋假结束后再交。

星期四下午还不到三点就做完了实验,一下课,马上拿起各自的洗漱用品,就沿沿江大道往草潮门码头跑,生怕赶不上船。当我们一行六人气喘嘘嘘地赶到码头时,看到那条开往靖港、沱市和新康的小木帆船还停在码头的跳板边等人。船上已坐了六七个人,我们上船后买好票,大概每人叁角钱吧!我们在船上等了不久,又上来了十来个人,都是沿江一带进城买东西、办事的农民。那条小木帆船上坐了二十三、四个人,还有一些货物,船的吃水已很深,船边最低处距水面已不足20厘米,我们很担心,怕路上出事,问船老大,人和货物是不是装得太多了?船老大漫不经心地回答:你们放心再装几个人也不会有事。接着只见船老大轻巧地跳上岸拔起铁锚又从跳板上跳上船,用竹篙往岸上一撑,船就往江心行去,船老大掌好了舵,拉起了白色的帆,这天正好刮的是南风,小帆船顺风顺水像离弦的箭一样迅速向北飞驶。我们的目的地是新康,小帆船沿途停靠了靖港、沱市两个大码头,都有旅客上下船,我以前也坐过小木船,那都是靠人划的过江渡船慢得很,从来没有坐过这么远,又这么快的帆船,所以都很兴奋,我们一边谈天说地;一边观赏两岸的景色,那时已近深秋,湘江两岸的滩涂和草地上都栖息了许多从北方飞来越冬的候鸟,大雁最多,也有天鹅和野鸭,当我们的小船驶过它们栖息的水面时,它们就会哗地一下从水面和草地上飞起,其数量之多足以遮蔽很大一片天空。

那时,候鸟们的栖息环境尚未遭到破坏,尽管沿江农民也有用抬铳和鸟枪猎杀这些候鸟的,但洞庭湖周围优越的自然生态条件,使得每年在这一带繁殖增加的候鸟数量,远远大于它们每年被猎杀的数量,这使得候鸟们的种群得以维持不致减少。这就是每到秋季,在长沙,只要我们抬头仰望天空,就会看到成群的候鸟从北往南飞,它们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的原因。

我们的小帆船沿江北上大约航行了不到两小时,于下午将近六点终于到达新康码头,下船后,已是夕阳西照、霞光万道的傍晚时分,我们又走了好几里山路,才到达一座小山脚下的肖同学的家里。他家背靠小山,屋前面面有一个小池塘,侧边是菜园,对于我们五位长沙城里伢子的到来,他家里并没有准备,因那时的通讯条件太差,联系全靠写信,信又走得慢,特别是乡下,所以我们五位同学确定去肖同学家度秋假后,他根本来不及写信告诉家里,即使他写信,也许都会在我们到达他家后好几天信才会到他家。

他的母亲和两个妹妹见我们到来都非常高兴,连忙淘米煮饭,到菜园摘菜洗菜,烧火做饭。肖治民的母亲,是一位非常能干又贤慧的农家主婦,她在两个女儿的帮助之下,不一会儿就煮好了一锅香喷喷的大米飯,炒了好儿样小菜,还专门炒了几个雞蛋,又从坛子里夾出一些辣椒萝卜、辣椒洋薑、辣椒蕌头和辣椒刀豆。如此新鲜的小菜和坛子菜在城市里面是很难吃到的。我们吃得津津有味,每人都吃了三、四碗飯。肖母含着微笑一面高兴地看着我们狠吞虎咽,还一边抱歉地说:你们到得太晚,来不及到镇上去买肉。我们说这些菜比肉还好吃呢!晚饭后我们都很疲倦,洗漱之后便睡觉了。他家有三个床铺,肖家母女三人挤睡在一个床上,我们和肖X民一共六人一分睡在另一间房的两张床上,每个床上都只有一床很厚但不很宽的旧棉被,但被单和床单虽旧却都洗得十分干净。由于走了十来里山路,我们都很累,上床后谈笑了一会儿,就都酣然入夢了。

第二天天刚亮,肖母就打发她的大女儿到供销社的肉食站去买肉,由于“农业合作化”的结果,肉食供应已趋紧张,如果去晚了就买不到肉。我们早上一起来,就看见肖母的大女儿提着买到的一斤多肉从山路上走回来。早餐肖母用浏阳豆豉作汤,再加上一些葱花为我们每人煮了一碗用红薯淀粉制作的粉皮,我们都觉得又香又鲜又好吃。这大概是因为人喜新又好奇的本性,再好吃的东西吃久了就会觉得乏味,一旦调換一下口味,即使旁观者看起来并没有原来的东西好吃,但自己也会觉得这新口味的饭菜非常好吃。

早餐过后,肖X民同学就带着我们拿着竹篮和竹簍到他家屋背后的小山上去采摘寒菌(长沙人把秋季从山上采摘的野生菌类称之为寒菌)、榉树籽(外国人和北方人称之为橡树籽,简称为橡籽)和糖罐子(学名“金樱子”,大概因为这种开白花带刺的灌木所结的果实非常甜,外形又像一个瓶罐,所以被长沙人形象地称之为糖罐子吧),肖家屋背后的这坐小山,以前是他家自有的山林,“农业合作化”后成了高级农业社集体所有的山林,山上是一整片以杉树为主的混合林。肖X民教我们如何在树脚下扒开残枝败叶采摘寒菌;教我们如何辨别食用菌和有毒菌:那些色彩艳丽、形状奇持的大都是有剧毒的菌类:食用菌大都为雨傘状,颜色多为灰白色、浅褐色、浅红色、浅灰綠色。

我们去的前几天,那里刚下过一场雨,这几天又天晴,正是野生菌类生长的好时机,所以我们的收获颇丰,不久便采摘了一竹篮寒菌。接着我们又用一根小竹杆去击打榉树上结的树籽,随着竹杆的不断击打,成熟了的榉树籽纷纷掉落地上,我们便在地上捡,很快就捡了一小竹簍。我们又到刺丛中采摘“糖罐子”,这件事得十分小心,稍一大意就会被“金樱子”藤上的尖刺,刺得手破血流,所以我们采摘了小半簍“糖罐子”就收手了。

回到肖家,肖母做了一顿在当时她家的条件之下,最为丰盛的午餐:鲜肉炒干萝卜丝和辣椒、几样小菜、几样坛子菜、韮菜炒雞蛋、最好吃的就是浏阳豆豉清炖寒菌汤,其味道之鲜美实在是妙不可言。

那天下午,我们几个从屋旁的淡竹丛中砍来几根细竹竿,拴上自己带来的丝线和钓鱼钩,做成钓鱼杆,又在肖家屋旁的菜土里挖了一些蚯蚓作钓饵,就在肖家屋前的池塘里钓鱼,几个人钓了一下午总共才钓了一斤多小鲫鱼和游刁子。

晚饭的菜和中午一样,只是用一大碗葱烧小鱼汤替换了鲜肉炒干萝卜丝和辣椒。那一大碗奶白色的香葱小鱼汤又是鲜美无比。肖母用柴火煮的饭和炒的菜,我们吃起来觉得都比我们在家里和学校食堂里的饭菜好吃,我们都敞开肚子吃。

晚饭后肖母又用火钳从柴灶灰里挾出几个煨烤的红薯给我们吃,那柴火灰里煨烤出的红薯又香又甜,远比城里买的用煤火烤出来的烤红薯好吃。我们几个人很快又把那几个柴火灰里烤出的红薯分享一空。接着肖母又把我们采摘回来的榉树籽煮了一大瓦钵,这种有点像尖栗(一种野生的园锥形的小板栗)一样的榉树籽,煮熟后吃起来有点甜、很粉(因富含淀粉)还有点苦涩味,因为在城里从未吃过,所以还是觉得很好吃,我们每个人都又吃了好多。

接着肖母又给我们每人泡了一碗长沙四周乡下农民手工制作,然后用枫球子(枫树所结的一种刺球状种籽)烘烤制成的手工茶叶(这种茶产在长沙湘江的西岸,故被长沙人称之为“河西园茶”)泡的茶,这种茶看起来很粗糙,但泡出的茶汁带有燃烧枫球子所产生的烟香味,还带有一种淡淡的甘甜味。这是一种西湖龙井、君山银针、古丈毛尖、苏州碧螺春……等名茶都不具备的独特味道。

不料由于晚飯吃得太饱,又吃了烤红薯,特别是后来吃的榉树籽富含淀粉,让喝进去的茶水一浸泡,淀粉发胀,使我们每一个人的肚子都胀得难受,特别是鹿X正、谭X诚二位榉树籽吃得较多,更是被撑得无法入睡,只得起来打开门在外面走来走去,以走消一点,直到半夜好受一点,才进屋睡觉。

星期六早上起来,大家肚内的食物都没有完全消化,因此食慾大减,于是要求肖母早上煮点稀饭,夾点坛子菜下稀饭就行了。这天早餐后,肖X民让我们上午在他家周围玩一玩,到池塘里钓钓鱼,他说他要到山上去帮家里弄一点柴火,我们五人坚持要和他一起上山去弄柴火,他见我们坚持要去,便找来两根结实的长长的竹竿,在杆顶部各绑上一只铁钩,便带我们上山去掰树上的枯枝给他家里做柴火,我们来到山上,由他带三个人分作两组,每组两人带一根带钩的竹杆负责掰枯枝;另外两人带上小竹簍仍然去山里寻找采摘寒菌,肖X民带了鹿X正、谭X诚和刘X林三位力气大的同学负责掰枯枝,他们看到大树上没有长叶子的枯枝,就用带钩的竹竿钩住枯枝,两人一起用力往下一拽,哗地一下枯枝就被拽落地下,然后收集起来码放在一起。

我和叶X儒负责采摘寒菌,事情比较轻松,我们有了昨天采摘寒菌的经验,我们一上午就采摘了一小竹簍寒菌。我们一看肖X民他们也掰了四大堆枯枝,我正担心,没有带捆枯枝的繩索来,这么多枯枝怎么弄回去,此时肖X民说:不要紧,我有办法。只见他拿出随身插在腰后面皮带上的一把小柴刀,带我们在树林里找到几根攀沿在几棵大树上的藤蔓,砍下来去掉籐蔓上的枝叶,把每两根藤蔓扭在一起就做成了四根藤繩,只见肖X民伸开双臂拿起一根藤绳往码好的枯枝堆上一压,顺势把枯枝堆翻转过来藤繩中部便到了枯枝堆的底下,肖治民左右手各执一个藤繩头交叉一拉,就把枯枝堆收紧了,他又屈起左腿压在枯枝堆上用腿一边滚压枯枝堆,一边不断收紧藤繩,一会儿这一大堆枯枝便被他滚压成紧紧的一捆干柴火,他又把两手所握藤繩交叉用力扭在一起,挽了一个圈把藤绳头压在藤繩下面,一捆干柴火就这样捆牢了,然后他又如法炮制,把另外三捆干柴火捆好了,他们四人每人背上一捆干柴就往肖家走,我和叶X儒每人背一艰带钩的竹杆,拿上釆摘寒菌的竹簍跟在他们后面走,当走到肖家时,他们四人都满头大汗,肖母一见连忙埋怨肖X民说:他们是城里人,你怎么能带他们去干这么累的事?我们连忙说这是我们自己要去的,不关肖X民的事。

虽然有点累,但我们都觉得很新鲜、很有趣。肖母连忙打来洗脸水说:快些洗把臉,喝杯茶,休息一下,下午再不许去弄柴火了。午餐肖母仍倾其家里所有,把她认为好吃的菜拿来招待我们:几样时令蔬菜、几样坛子菜、昨天留下的鲜肉炒辣椒,加了一点浏阳豆豉、浏阳豆豉清炖寒菌汤加上葱花,我们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下午肖同学一个人背着大竹簍,拿了一个竹耙上山去扒山地上的干松针,肖母坚持不让我们同去,我们只好在池塘边上钓魚,肖X民一下午扒了三大簍干松针。我们今天运气好,大约钓了两斤小鱼,晚餐的菜和昨晚一样丰盛,我们吸取了昨晚的教训,晚饭没有多吃,留了点肚子准备晚上吃烤红薯和煮榉树籽。晚饭后,我们一边喝茶、一边吃烤红薯和煮榉树仔;一边互相打闹玩耍。因为要体味一下走长路的滋味,也想顺道观赏一下沿途的田园风光,所以我们决定明日回去时走旱路,而肖X民从初中起就在长沙读书(他初中在长沙六中,高中才考到长郡中学来)他走旱路往返于他家和长沙之间已走过多次,所以路很熟。我更想走旱路,心想能顺便登上向往已久的乌山顶上去举目四望,那该多么好呀!为了为这次的长途跋涉蓄精养锐(肖家到长沙大约有六十多里路),这天晚上我们早早就就寝了。星期天早上我们一起来,肖母已为我们准备了一餐干饭,她说要走长路吃稀飯和红薯粉皮都不经饿,一定要吃干饭才行。

早餐后我们与肖家母女三人挥手告别,我们感谢她们一家对我们的盛情款待。一路上我们边走边玩,也一路观赏沿路的景色,那时的农村虽已遭“农业合作化”的打击,生活水平物资和粮食的供应已趋紧张,但尚未遭到彻底的破坏,所以当时的农村表面上还保持着“解放”前那种典型的江南田园风光,森林植被、祠堂、庙宇、道观、古墓、溪流、池塘……尚未遭严重的破坏,隨处可见。

一路上都是青山绿水和收割后的田野,清澈见底的溪流里随处都可见到许多鱼虾在那里悠然自得地往来穿梭游弋,青瓦白墙的农舍掩映在苍松翠竹之中,到处都呈现出一片祥和宁静的景象,只有偶尔传来的悦耳的虫呜鸟叫声才能打破这种令人心旷神怡的宁静。

我们一路上对这些景色浏连忘返,只有肖X民知道还有多么远的路程要走,一路上不断催促我们快走,否则到天黑也赶不回学校。我们走到乌山脚下,我想爬到山顶上去举目远眺四周的景色,这是我多年的愿想,肖X民说这山一上一下要花一个多小时,并且山顶上没有什么文物古跡可看,因为山很尖,山顶只有一张大园桌子那么大,山顶上安放了一张园形的石桌,还放了四个园鼓形的石凳,其他就什么都没有啦!我们必须在午飯前赶到他舅舅家去吃午饭,这样,人家才好准备我们六个人的飯菜。

我们只好打消登上乌山顶的念头,加紧赶路,但我们仍然时不时还要停下来采摘几颗毛栗子(一种野生的小板栗)或是几颗糖罐子放到荷包里一边走;一边吃。由于早上走得早,尽管我们边走边玩,还是在肖X民同学的不断催促之下,于中于11点午饭前到达了肖X民的舅舅家。他舅舅家的房子较大,进大门后有一个很大的天井,经过天井就到达客厅,客厅两侧和后面都是卧室、书房、杂屋和厨房。他舅舅是一名老中医,书房便是他接待病人的诊室,他舅舅的家境明显比肖家要好,他们一家人见我们去了都非常热情,客气。我们去时,他家已淘好米、洗好菜正准备生火做饭,见我们去后连忙又加米加菜,还从灶台顶上挂的腊肉中割下一块腊肉,又切了一块腊鱼。在我们等待吃饭的时候,他家还拿出了炒蚕豆和炒红薯片等零食来招待我们。

他舅有个小女几年纪比我们略小,生得眉清目秀,是一位典型的小家碧玉,她也在长沙的一所卫生学校(中专性质)学中医,大概他舅舅想让她继承他的衣钵,将来当一位女郎中(长沙人把医生称之为“郎中”),她也是趁秋假的机会回家探望父母的。他舅舅见我们到来后,便对他女儿说:这下好了,午飯后你可以和你表哥他们几位同学一起去长沙,也可免得我们为你一个女孩子走长路担心。

出于人的本性,我们都从心里欢迎有这样一位清秀可人的妙龄少女与我们同行。不久一顿丰盛的午餐便做好了,几样小菜、几样罎子菜、剁辣椒蒸腊肉、辣椒豆鼓煎腊鱼,再加上香喷喷的柴火饭,实在太好吃了,我们每人都吃了三、四碗饭才放下碗筷。吃完午饭又喝了茶,稍事休息,便出发继续往长沙行进。

由于路上多了一位除肖X民之外,我们都不熟悉的女性旅伴,大家都显得有点拘束,原来一路上嘻嘻哈哈的打闹也没有了,话也少了,随之而来的是走路的速度自然就加快了,我们在下午4点左右便到了长沙湘江对岸的溁湾市,我们每人花四分钱坐轮渡过湘江在五一路轮渡码头登岸,我们与肖X民的表妹道别,她往卫校去,我们就回长郡,这样我们历时三天三夜的秋假就结束了。

许多年之后,当我对“解放”后农村的困苦;农民所经历的苦难有了深切的了解之后,我对于这次当时令我无比愉悦又难以忘怀的肖家之游感到深深的愧疚和悔恨。由于当时我们不了解“农业合作化”、“粮食和主要农副产品的统购统销”政策给农村和农民所带来的深重苦难,所以对我们五位同学到肖家白吃白喝三天,将会对已经处于困境的肖家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居然一无所知。

后来才知道肖父在“解放”前就被土匪杀害(详情不知),剩下肖母一人养活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还要供儿女们上学。那时肖家已被迫“自愿”加入“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以前除了田土收入的粮食、蔬菜、山林的柴火、竹木之外;养猪、养鱼和养雞鸭也是家庭经济的重要收入。加入“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后田土、山林、池塘都归了公有,私人养猪和雞鸭都受到了限制,肖家的主要收入全靠肖母一人在生产队出工赚工分维持一家四人的生计,还要供儿女们上学,按当时的标准:如果年富力强、农活技术精湛的农民,每天可掙10分工的话,最能干、最强壮的妇女每天顶多只能挣8分工,因此到生产队年终结算时,肖家都属超支户(即每年不但从生产队分不到一分钱,反而要欠生产队的钱)。因此肖家每年养的那一头猪,年底送给政府收购之后,所得的钱除去留下再去买小猪的钱之外,全部用来来偿还生产队的欠款还不够。而日常用来购买照明的煤油、食盐、火柴和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的钱,则全靠家里养的那为数有限的几只雞鸭下的蛋,送到供销社去收购,换来的一点钱勉强应付。

对粮油等主要农副产品实行的统购统销政策,使中共当局为了为发展重工业和军事工业积累资金,不顾农民的死活,加大对以粮油为主的农副产品的征购力度,留给农民的口粮已很少,农民必需佐以瓜菜才能勉强维持日常所需能量需要。我们一行六人在肖家吃了三天大米饭、近二十个雞蛋和近两斤猪肉之后,将给肖家母女三人造成多么大的困难啊!我们现在完可以想象,我们六人在肖家所吃的八餐飯至少消耗了肖家母女三人将近六天的口粮,那近两斤的猪肉和二十来个雞蛋将给肖家母女生活上造成多么巨大的团难啊。

许多年之后,我才认识到肖母的伟大和对我们这几个素不相识的长沙伢子博大而深沉的关爱,以及肖X民同学对同学们的热情和好客,尽管肖X民同学对自己家庭的困难了如指掌;尽管他对我们五位同学去他家度三天秋假将给他那本来就已十分困难的家庭带来多么巨大的困难和麻烦一清二楚,然而当我们五位不明(他家)真像、不识(合作化后农村的)时务的长沙同学向他提出想到他家去度秋假时,他却没有丝毫的猶豫,马上表示热烈的欢迎,并且积极地进行筹划,这种对同学的情谊是何等的真诚可贵。而肖母在自家那么困难的条件之下,对我们这几位突然降临的不速之客,表现出的那种真诚而巨大的热忱,和竭尽家里的所有热情款待我们的克己待人的宝贵精神,更是堪比圣经中那位得到耶稣盛赞的、将身上仅有的一块钱币毫不猶豫地奉献给耶稣的那位老妇人。

当我认识到这些之后,我一直想找机会当面向肖母这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表达我的愧疚和钦佩。然而由于我大学毕业后艰难曲折的特殊经历,几乎使我与一切同学和亲友都断绝了往来,而无法如愿以偿。

直到48年后的2004年长郡中学建校一百周年校庆时,我在老校友的报到处,偶遇从北京专程赶到长沙来参加校庆的肖X民同学时,才如愿以偿。

这是我和肖X民1958年高中毕业后第一次重逢,他在学校时因肩负全家人的厚望(肖母和他的两位姊妹都把改善家庭困境的希望寄托在肖X民将来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之上),所以肖X民在学校十分勤奋努力,家庭出身又好(家里是贫下中农),加之资质颇高,所以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北师大中文系,之所以报考师范专业,大概还是因为家境十分因难,而师范院校不仅学杂费全免,而且每月还有数元零花钱发,可供购买学习和生活用品。

校庆期间,我向肖治民同学表达了对48年前那次到他家度秋假,给他家带来的麻烦和造成的困难一事的懊悔,和对他们一家特别是他母亲那种克己待人的崇高品格的敬佩。他说那都是他和他母亲对待客人应尽的本份,你不要太过于当一回事。

当得知他母亲仍然健在时,我非常高兴,我向他表示很想去拜访他的母亲当面向她老人家表示我的歉疚和敬佩。由于肖同学那时尚未完全退休,仍在北京石景山区人民代表大会常委会任职,不能在长沙久留,我和他约好,他下次回湘一定带我去拜见他的母亲。

大约两三年之后肖X民已因病完全退休,那年春季他回湘探望母亲,先与谭X华、胡X兴等同学一起开车从长沙到位于郊县的我家聚会,老同学相聚大家都十分高兴,我特意把珍藏多年的一瓶“五粮液”打开,与老同学一起“把酒话桑麻”,肖X民当时已患有糖尿病但仍然破戒陪我们喝了两小杯酒。

午餐后我们一起乘谭X华的车到长沙,我也隨车同行,一起到星沙(新建的长沙县县城,在长沙北郊,距长沙约二十来里路)肖X民的妹妹家去拜访他的母亲。那时他母亲已年近九十,身体依然健朗,头脑清晰。他母亲因不习惯北方生活,所以离开老家后,就一直住在肖X民妹妹家里。我们去的那天,他母亲身体有点不适,所以躺在床上未起来,当我坐在她床前为五十年前去她家度秋假一事向她老人家表示歉疚、感谢和敬佩时,她老人家淡然一笑说:你们是远道来的客人,招待你们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当时农村条件有限招待不周,有些过意不去,哪里值得你这么感谢啊!肖X民的妹妹指着我问她:您还记得他不?她母亲说:记得!记得!接着又小声补充了一句:飞天蜈蚣啊(长沙人把喜欢调皮捣蛋的男孩称之为“飞天蜈蚣”)!此后我又专程去看望过肖母两三次,直至几年前听肖治民来信说他母亲已经仙逝。两三年前又听到肖治民也因糖尿病不治去世。

1956年的寒假我们一行七、八个长沙学生(都是男生),还组织了一次到铜官谭X毕家、霞凝刘X家的旅行治动。那是放寒假的第一天,天气阴冷,我们先隨谭X华到北门草潮门码头乘小帆船到铜官他的家里去玩,由于出发较早,又有风又顺水,船速较快,而铜官镇距长沙不过三十多里水路,所以上午10点左右船就到了铜官码头。谭X华家就在距码头不远的湘江边的一个小山坡上,他家背靠一座小黄土山,屋前是一块带有天棚的较大的空坪,平日是用来晾晒陶坯的;收获季节却可用来晾晒稻谷。站在他家的客厅里,便可望见小山坡下面滾滚北去的湘江。谭家人见我们一行七八个人的到来都十分热情好客,连忙泡茶给我们喝,并拿出炒蚕豆、炒红薯片来招待我们。

由于距午飯的时间还早,谭X华就带我们到一座陶窑里面去参观。在一座小黄土山有几条凸起的烧制陶器的龙窑(因陶窑从山脚像一条龙一样一直延伸到山顶,故又被形象地称之为龙窑),为了提升热气流上升的速度和加快空气进入窑内的速度在窑的顶部还都建有一个高约十余米的烟囱。这是一座烧制的陶器已出窑,而新的陶坯还未装入的空窑,我们从一个供人进出的窑口进入到窑内,窑内呈拱形最高处有一人多高,窑从下面的进火口到顶部约有二三十米长,宽度约两米左右。整个窑都由红砖砌成,谭X华打着手电筒带领我们进去参观,并担任讲解员,窑的内壁由于烧制陶器时的高温和使用年代久远都已变成了黑色的琉璃状烧结物,窑的两侧每隔不到两米远便有一个通风口是开始烧窑时用来排除烟气和陶坯排出的水气用的,待水气排净后便用湿黄泥封堵起来以提高窑内温度。

当工人把陶坯装满后,便用砖把进出口封起来。点火之前,在窑的进火口处还要按规矩举行一定的仪式才能开始点火。进火口是三四条并列的约十厘米宽;一米多高的垂直火道,火道外是一个火坑,柴火并不直接放到窑内去烧,而是在这个火坑里烧,利用烟囱和窑本身对热气和火的牵引力,把木柴燃烧产生的热气和高温火焰吸到到窑内去形成高温热气流把陶坯烧制成陶器。

陶器烧制成功与否,以及品质的好坏.,全靠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对火候的控制,开始的烘烤阶段,窑温不可太高,太高会导致陶坯的炸裂,要等陶坯所含水份全部排干后,才能提高窑温,所以烧一窑陶器是一个十分慢长的过程,从装窑到停火后冷却,再到可以进人出窑,等前后要半个多月。

从龙窑出来之后,谭X华又带我们去参观由陶土制作陶坯的全过程:首先把从矿洞里开采出来的陶土(就是一种灰白色的高岭工,颜色越白越好,纯白色的高岭土就不是制作陶器而是制作瓷器的瓷土)晒干、粉碎、用清水浸泡,然后搅拌,将上部的泥浆舀入另一池子沉淀以除去浸泡池底部的沙子碎石之类的固体杂质,然后放掉沉淀池上部的水,、再取出底部的精制陶土放在坚厚的木质案台上,反复搓揉、用木锤捶打,以增加陶土的粘度和可塑性,这叫“炼泥”,炼好的陶土要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干湿度,太干难以在转盘上塑成型;太湿会使塑成的陶坯坍塌。然后把一坨陶泥放在一个厚重木转盘的正中央,用一根细木棍插到木盘靠近外沿的一个小孔中,制陶工人通过细木棍用力转动木盘,在木盘达到尽可能高的转速时迅速抽出细木棍,然后用双手从下到上把陶土旋揑成一个个陶坯:碗、钵、壼、罐、缸……等等,然后把做成的一个个陶坯整齐地摆放在一块长木板上,再把长木板放到晾干棚下面的木架上晾干,晾干后的陶坯再选择一个晴天放到太阳光之下去进一步晒干陶坯中的水份,充分晒干后的陶坯还要在混有碎玻璃粉或碾碎的细沙的泥漿之中去浸一下,马上取出来晒干,这个过程叫上釉,这样烧出来的陶器表面上才有一薄层琉璃状的釉质,不仅使陶器外表美观而且可防上陶器漏水。上好釉充分晒干后的陶坯才可装进窑内整齐緊密码放,进行烧制。经过参观和谭X华的详细讲解我们才知道,原来我们看似平常的一件陶器制作过程居然如此复杂讲究。

此外由于一窑产品的烧制是否成功关系到许多人许多天的劳动是否会付之东流,所以烧窑时还有许多禁忌,诸如:烧窑时妇女是不能到烧火的窑口去的,生人(即便是男人)是不准与窑工搭话的……,这些带有迷信色彩的禁忌,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科学道理,但却是窑工们自古以来信守不逾的教条。

参观后回到谭家,他家丰盛的(按那时农村的标准)午餐,除了几样小菜、几样罎子菜之外还有肉、雞蛋和豆腐。谭家因家里劳力较多,生产队又有陶窑,而谭父又是一位十分精明能干的人,因为人耿直、公正在当地已小有名望,当然家里也打理得比一般人家要好。午餐后我们与谭家人告别道谢。

谭X华同学年纪约比我大两三岁,因大凡来自农村的同学通常发蒙都要比城市生长的同学晚两三岁,,他初中在C-116班与我不同班,高中才一起分到高50班成为同学,谭同学是一位十分优秀的学生,不仅学习用功、成绩优异而且多才多艺,唱歌、演花鼓戏、演讲无不出类拔萃,加之出身又好,所以从进初中起便成为长郡中学重点培养的对象,在人才济济的长郡中学,他初中就担任了校学生会主席,刚进高中不久便入了党,当时同学们都深信谭同学将来前途无量,都相信他高中毕业被保送清华、北大,然后被作为国家未来的接班人培养,而进入党和国家的领导阶层是毫无疑问的。

然而高中毕业后,不知是湖南省希望把他留在湖南作为未来的接班人培养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被保送到刚由“中南土建学院”恢复原名的“湖南大学”铁道系的桥隧专业学习,对此大出同学们的意外。

数十年之后,当我们向他问及此事时,他的回答也令我们不解。他说当时学校领导在高考之前也曾向他表达了省领导希望把他留在湖南作为后备领导培养,就近保送到湖南大学就读,科系任由他选择的想法;如果不想留在湖南,那么保送清华、北大的任何科系也可以。他说此事需回家与家人商议后再作决定。他回家与家人商议此事时,他父亲说北京太远,路费太贵,回家一次太不容易,还不如就近在湖大读书,可经常回家看看,也不花多少路费,况且省领导有意培养你,也不可辜负了省领导的好意。

家人和谭同学考虑到当时铁道部门职工们的福利待遇又好,而原中南土建学院的铁道系乃是全国最好的铁道系之一,于是才决定留在湖南上湖南大学的铁道系,三年基础课完成后分专业,他选择了桥梁与隧道专业。然而当时这个带着浓厚封建色彩的共产极权体制,却因一件微不足道、且十分正常的小事而断送了他那本应十分辉煌的前程。

他大学时与他相恋的一位女同学,后来谭X华发现与她性情不合,便提出分手,这原本很正常的事,不料这位女同学因此与他反目成仇,写信到学校举报谭同学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抛弃她移情别恋。

恋爱双方性情不合互相分手,这种于情于理都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当时那种社会环境之下,却被当作大逆不道的小资产阶级思想的表现。谭同学不料竟因此区区小事不仅被取消了被当作后备领导人培养的资格,而且在毕业分配时被发配到青海格尔木一带去修建铁路。后来几经辗转,直到“改革开放”之后,才调回长沙铁道学院任教。

我们下一站是赶到与铜官相邻的霞凝刘X同学家去吃晚饭,然后到他家附近的霞凝火车站,坐傍晚的那一趟开往长沙的慢车返回长沙。谭X华坚持要送我们一程,并顺便带我们去参观一下中共早期领导人郭亮的故居,并向我们讲述了不知是当局编造的;还是真实的“郭亮带兵抓郭亮”的故事。他把我们送到后山的一条大路上,向我们指明了去霞凝的大致方向,并告诉我们遇到岔路时,只问霞凝,当地人就会告诉你们往哪个方向走,到了霞凝附近,只要问刘X父亲的名字,当地人就会告诉你们他家的位置。我们向谭X华致谢后,便与他挥手告别。

我们按谭X华指示的方向边走、边玩、边问终于在不到下午四点就到了刘X家,刘家情况虽没有谭家好,但他家里人对我们仍然十分热情,我们的火车是傍晚六点多钟的火车,刘X家就在霞凝火车站西边的小山坡上,距车站不到一里路,为防止误车,我们提前就把到长沙的火车票买好,霞凝到长沙只有两个小站,经过捞刀河车站,下一站就到长沙东站了。

为了不使我们误点,刘家提前做好了晚饭,下午5点就开饭了,尽管家境较为困难,但都和肖家、谭家一样倾其所有热情招待我们。晚餐后,我们与刘X及其家人道谢告别,我们一行便到霞凝火车站那小小的候车室等候火车,那时乘车的人很少,整个车站就只有我们七八个同学在那里候车,车票也很便宜只有三角钱一张票。

我很兴奋,因为长这么大,大小轮船、帆船、小木划子、卡车、大汽车、小汽车都坐过,唯独没有坐过火车。上火车后,列车开动只见车窗外的山、水、房舍、田野、树木……等都快速地从我眼前向后方掠过,当我还沉浸在眼前的惊喜和兴奋之中时,突然一位同学的手拍着我的肩膀说:长沙到了,你还不快下车!我才惊醒过来,连忙隨同学们一起下车,和几位寄宿生一起回到学校。

1956年发生了几件大事:一是上半年中共当局发动的“反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其主要目的是通过对胡风及与其相关的文艺界人士的无情打击,以震慑文艺界的人士。

在中共当局的高压之下,已经在“反帝爱国运动”、“土地改革运动”、“镇反、粛反运动”、“知识份子思想改造运动”中吓破了胆的几乎所有中国文艺界的精英们,包括:巴金、夏衍、周扬、冯雪峰、冰心、冯友兰、郭若沫、翦伯赞、周谷成、沈雁冰、梅兰芳、程艳秋……等都纷纷为求自保,而不得不在报刊、杂志和广播上与胡风划清界线;对胡风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进行检举揭发;有的甚至不惜以不实之词,对他们昔日的这位同志、战友、朋友落井下石。

这些情况作为高中学生的我,当时是不清楚的,直到“改革开放”后资讯来源丰富之后,才逐渐了解清楚。这场运动由于它主要是针对文艺界人士发动的,故对中学波及较小,教师学生很少被捲入其中;二是这年上半年全国基本上实现了“农业生产合作化运动”,除极少数远离村镇的农户外,所有农民都被迫带着自己的土地、耕牛……等生产资料“自愿”加入了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农民成了丧失了自己的生产资料的新型农奴──合作社社员;三是在这年的下半年,中共当局实现了对私人工商业和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成千上万的资本家、个体手工业者被迫“自愿”敲锣打鼓带着自己的工厂、商店、房屋、资金和自己的劳动工具进入公私合营企业,和手工业生产合作社,他们和农民一样,成了丧失了自己的生产资料的一无所有的新式奴隶。尽管资本家们己将自己所有的财产都奉献给了中共当局,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然而他们并未因此而改变自己的成份成为工人、店员,而是仍然被中共当局保持着剝削阶级的头衔:资产阶级、工商业兼地主阶级,仍然被中共当局当作阶级异己份子对待,只是没有像农村中所有家产(甚至包括妻室、儿媳以及成年女儿)都被瓜分一空后,仍然被载上一顶“地主份子”帽子而成为贱民“四类份子”中的一员的地主、富农那样被戴上一顶“四类份子”的帽子。

这年冬季为庆祝在全国范围内顺利完成对农业、私人资本主义工啇业和私人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简称“三大社会主义改造”),在一个到处结冰的日子,长沙市在烈士众园西南面的省体育场举行了盛大的庆祝集会。我们高中部的学生早餐后便列队赶到了会场,会场上除了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之外,还没有其他队伍入场。我们到后,其他学校的学生和各行各业的队伍如工人、郊区农民的队伍才先后敲锣打鼓、举着各色彩旗、标语陆续来到会场,直到将近中午省、市的党政军的领导们才姗姗来迟到达主席台就坐。

在此期间我们这些先到达的学生在凛冽的寒风之中,站在冰凍的操场上凍得瑟瑟发抖,都只好站在冰地上不停地原地跳跃,或不停地跺脚让身体发热来降低寒冷的感觉。

好不容易才盼到大会开始,省市党政军各级领导按级别的高低依次先后发表了大同小异的讲话,其内容无非是“三大改造”的胜利完成是我国社会主义建设所取得的伟大胜利、是毛主席和党中央高瞻匹瞩、英明领导的结果,最后呼吁大家坚定不移地团结在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周围爭取更大的胜利。

接着又是各行各业的代表、工人代表、农民代表、学生代表依次上台发言,我们站在冰地上又冷又饿,好不容易盼到散会,我们又等了好久才轮到我们走出会场,同学们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在返回学校的游行途中,我们还要一边呼喊口号;一边挥动手中写着各种应时口号的三角形彩色小旗。当我们又冷又饿地回到学校时,已到了下午四点半左右。

由于明天就要开始期末考试,考前临时抱佛脚,突击一下重点是我考前的必修课,所以一回到学校我也顾不得饥餓和寒冷,赶紧跑到教室拿起一本明天上午要考的科目的教科书,迅速跑到食堂旁边的开水房,在两个烧开水的大灶之间的一个用水泥砌的灶台上坐下。这个灶台已被两边灶膛内的两炉熊熊大火烘得像北方的热炕一样暖和,小小开水房内的空气也被这两炉大火烘得温暖如春。这是我早就侦察好的冬天复习功课的“洞天福地”。

我在能里聚精汇神地看了约一个半小时的书,才被食堂里开晚飯的铃声惊醒,于是赶紧去拿上碗筷,去食堂狼吞虎咽了四大碗饭,这才一扫飢寒交迫的感觉;四是这年上半年召开的苏共二十大上赫鲁晓夫作了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报告,揭露了斯大林及苏共在斯大林时代对苏联人民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敲响了共产极权主义的第一声丧钟。只是中共和毛泽东所作所为与斯大林如出一辙,所以毛和中共对中国民众隐瞒了苏共二十大及赫鲁晓夫反斯大林报告的真实情况,只是向中国民众声称:斯大林虽犯了一点个人崇拜的错误,但其功绩是主要的、其思想是正确的,对其错误和功劳应三七开(即错误只占三成,而功劳占七成)。

赫鲁晓夫那个震惊了全世界的“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报告,把斯大林这尊共产极权主义神壇上的巨神一下子摔到了地上,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唯独六亿中国人除极个别中共高干之外都不知道,由此可见中共当局对民众的隐瞞、欺骗达到了何种程度;五是这年6月在波兰发生的的波茲南事件,和这年十月在匈牙利发生的匈牙利事件,这是国际共产极权阵营内部最早爆发的大规模民众自发反抗斯大林式政治、经济体制的大规模群众反抗行动,尽管这两次运动都在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共当局的怂恿、支持之下,被苏共当局以“华沙条约组织”的名义镇压下去,但现在看来,这两次反抗共产极权暴政的壮举,对促进东欧共产极权政权和苏联此后的政治经济体制改革,都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然而由于当时中共当局的欺骗、丑曲真像的宣传,包括我在内的中国民众都只知道:这两次事件都是波、匈国内不甘灭亡的剝削阶级代理人在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帝国主义的支持怂恿之下,而发起的试图在波、匈二国复辟资本主义统治的反革命暴乱。

我当时只是在处决匈牙利事件的主要领导人纳吉时,宣布纳吉的一条主要罪名是:纳吉是西方帝国主义国家的间谍,是西方帝国主义在匈牙利的代理人时,心中产生了一点疑问,我凭常识判断,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因为纳吉贵为匈牙利人民共和国的政府总理,他在匈牙利要权有权、要名有名、要利有利,他即使为了个人私利也绝不会冒着生命危險,委屈自己去充当权力、名誉、地位都远不如匈牙利政府总理的“西方帝国主义”的间谍。

这种疑问早在1953年斯大林死后,马林科夫、赫鲁晓夫上台后,处决克格勃头子贝利亚时就产生过,当时苏共当局宣佈的贝利亚的罪行之中重要的一条就是:他是西方帝国主义的间谍。当时我年纪虽小,但我凭常识就怀疑在斯大林时代,位居斯大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贝利亚,实在没有什么利益可以驱动他去充当帝国主义间谍。当时我还未意识到这些在常识之下产生的怀疑正是我觉醒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