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一位俄國大學生在課堂上問某教授:應當怎樣看待普希金、果戈里和托爾斯泰的成就?教授先把教室厚厚的窗簾拉上,繼而熄燈片刻再開燈,接著打開窗簾。然後指著電燈稱:這是普希金和果戈里;扭頭望向窗外的太陽朗聲說道:那就是托爾斯泰!
教授這個別緻的評價自然未必人人認同,但相信世界各國多數讀者都不會反對。
與此相彷,我們也可以說:就文學而論,莎士比亞、狄更斯是英國的太陽;雨果、巴爾扎克是法國的太陽;歌德是德國的太陽;但丁是義大利的太陽。
我們中國沒有太陽!
誠然,我們有曹雪芹,但囿於文化差異等因素,對於《紅樓夢》外國人“誰解其中味?”我們有屈原、司馬相如、三曹、李白、杜甫、白居易、蘇東坡、辛棄疾、王實甫、關漢卿等等,其作品為外國人讚嘆不已,屈原還晉身“世界文化名人”;但那僅因彼等作為“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等文體之代表人物,而廁身於世界文學之林,並非以個人身份與莎士比亞等人並列。
說到當代中國文壇,有所謂“魯郭茅,巴老曹”的排行榜人們耳熟能詳。然而平心而論,魯迅固屬於睿智的思想家,卻不以文學受國際間一流大師見重。其餘五位更較之差一大截,所撰無論小說、散文、詩歌、劇本均難以與歐美大作家匹敵。
顯而易見,中外文化差異的存在,使外國人對源遠流長的中國文學之欣賞往往不得其門而入。故二十一世紀中國躍居世界經濟總量第二位的今天,加強中外文化交流實在極其必要。而熊秉明為此作出的努力也應大肆宣揚。
熊秉明何許人也?熊慶來之公子也。
熊慶来(1893-1969)出生於雲南彌勒縣,早年負笈巴黎攻讀數學有成,享譽國際。返國後執掌清華數學系,慧眼擢拔初中畢業的華羅庚,後出任雲南大學校長凡十二載,使之與西南联大相比肩,育才無數,令雲大揚名海外。但文革中備受折磨,蒙冤去世,死因至今不明。
所幸其子熊秉明(1922-2002,12)1947年作為交換生赴法留學後刻苦鑽研,事業有成。他不僅是一個詩人,作家,還是藝術家,哲學家,是一位在西方傳播中華文明的使者,深受學界和廣大僑界的尊敬和愛戴。
他在創作著名雕塑“一直跪著的牛”時,寫過一首詩:“仁者看見它鞠躬盡瘁的奉獻、勇者看見它倔強不屈的奮起、智者看見它低下前蹄,讓牧童騎上,邁向待耕的大地。稱它為孺子牛,它是中華民族的牛,它是忍辱負重的牛,它是任重道遠的牛。”這裡有他自我的影子,也有中國知識分子的自我認識。
祖慰在《熊秉明:簡約極致上的豐潤》文中介紹說,他在教育上獨具創見,教法國學生學中文,發現漢語美妙極了,最普通的語句都可能是詩。他把這絕無僅有的感覺,寫了本詩集,名為《教中文》。不妨引一詩《背詩,增字和減字?靜夜思?》。增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望明明月/低頭思故、思故鄉。”法國學生在背李白這首詩時,背得疙疙瘩瘩,重疊了幾個字,這一增字,熊秉明發現了其中新的詩趣,加強了詩境、意境。再看減字:床前月光/疑地上霜/舉頭明月/低頭思鄉。”“床前光/地上霜/望明月/思故鄉。”;“月光/是霜/望月/思鄉。”;“月/霜/望/鄉。”;幾次減字,語義未變,意境在通向一種神奇的簡約美。妙哉,中文!
熊秉明只留下了這部《教中文》的詩集--這是他在巴黎第三大學中文系教漢語所得,用他的話說,他無意做詩,而是詩找上門來的。《教中文》共收20多首小詩。熊秉明的小詩,不僅篇幅短小,而且語言簡單,不僅語言簡單,而且詩質樸素。由於他對古詩的修養,使用文字時有獨到的力度。茲舉這首《黑板、粉筆、中國人》為例:
我的頭髪一天一天
從黑板的顏色
變成粉筆的顏色
而且像粉筆一樣漸漸
短了斷了
短成可笑的模樣
請你告訴我,我究竟一天一天更像中國人呢
一天一天更不像中國人呢
這是黑板
這是粉筆
我是中國人!
這首詩是熊秉明自己絕妙的寫照。把教師譬喻為粉筆,較之譬喻為蠟燭更生活、更形象、更有悲愴的詩意。但熊秉明在這裡卻追問著另一個問題:一個在西方文化中心巴黎教書幾十年的人是不是中國人?這當然不止是一個社會學的命題,而且是一個文化與思想的命題。
還有一首詩,名《的》:
翻出來一件
隔著冬霧的
隔著雪原的
隔著山隔著海的
隔著十萬里路的
別離了四分之一世紀的
母親親手為孩子織的
沾著箱底的樟腦香的
舊毛衣
這首詩是因給法國學生講“的”字的用法而寫出來的,堪比唐代詩人孟郊的那首《游子吟》,有著“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的意境。詩裡講的是隔離與連接,隔著巨大的空間和漫長的時間,一個又一個“的”像一個又一個掛鉤,把隔離著的連接起來了。整首詩就是一個長句子,靠“的”字一節一節,一層意思、一層意思地連接下去,最後連接上的是“舊毛衣”,感情一下子就漫過了千山萬水和茫茫的時間。
熊秉明也是一位散文家。他的散文,文思縝密,雋永清醇,讀後令人心曠神怡。其中《關於羅丹——日記擇抄》榮獲1984年“時報文學散文推薦獎”,評委的評語令人吃驚。台大教授方瑜說:“這是一本值得再三重讀的好書。”歷史學家唐德剛說:“是中國藝壇的一部史詩,也將是永垂不朽的作品。”台灣雜文家羅龍治說:“作者對生命和肉體、青春與醜惡、情感與理想、英雄、友情及痛苦都有深刻的省察和描寫,是一本不容易寫出來的書,而他不只寫出來,而且寫得這麼好。”這本書震撼過許多人的心靈。
他的作品還有《展覽會觀念或者觀念的展覽會》、《回歸的雕塑》、《看蒙娜麗莎看》等書。他的書給讀者以知識的享受和閱讀的愉悅。當今華人藝術家中,既有文字功力、哲學思辨,同時又擁有造型能力的人屈指可數,熊秉明應該說是這類藝術家中最傑出的一個。
200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熊秉明美術隨筆》,收入他的隨筆數十篇。用他獨特的文字來解說一個藝術的世界。讓人想起傅雷的美術評論。可巧,兩人都留學法國,都將中國的傳統文化和西方的現代藝術融會貫通。這樣的文章,裡面有我們可以感受的唐詩的意境,又有宗白華先生《美學散步》的氣韻。宗璞(作家,馮友蘭之女,昆明時期就認識熊秉明)這樣說:“許多書的歸宿是廢紙堆,略一瀏覽,便可棄去;部分書的歸宿是書櫃,其中知識,可以取用;有些書的歸宿則在讀者的靈魂中。熊秉明的書便是如此。印在那裡,化在那裡,亮在那裡。在人生的行程中,若想活得明白些,活得美些,都應讀一讀熊秉明。”
在朋友眼中,熊秉明的作文與雕刻一樣,千錘百煉,精工細琢,咬文嚼字,嘔心瀝血,他寫得很慢,也讓讀者看得慢,慢慢細嚼,反覆回味。他以藝術眼光看哲學,把哲學看得更生動、更具體,以哲學的眼光看藝術,就把藝術看得更深層。對於浮名虛譽,熊秉明是無動於衷的,也從不想步入被世人吹捧的“大師”之列。
熊秉明屬於更高的層次,他走自己的路。
寫到此,不禁想起2005年,溫家寶總理看望錢學森時,錢感慨地說:“這麼多年培養的學生,還沒有哪一個的學術成就,能夠跟民國時期培養的大師相比。”錢又發問:“為什麼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傑出人才?”後者即著名的“錢學森之問”。
從熊慶來的悲慘遭遇,我們不難得出答案:“因為能夠哺育出傑出人才的大師在大陸中國無法生存。”能孵出金蛋的母雞嗚呼哀哉,蛋殼裏的小生命豈能破殼而出?
有一種孵蛋的方法是使用電燈以求達到孵化小雞所需溫度的,但就文學而論,“郭茅巴老曹”恐怕連“電燈”也未必夠得上。魯迅倒是夠的,可是他生前目為知己的瞿秋白、言聽計從的馮雪峰,以及大力扶植的胡風、黃源,無一不被“偉光正”首腦視作異己,已故的(瞿秋白)鞭屍,在生的(馮雪峰、胡風、黃源)打入深淵。試問哪些“准傑出人才”如何能夠脫穎而出?
從1949年起,“東方紅,太陽昇”在神州大地至少響了七十年了。看來太陽尚在地球彼端的西方,炎黃子孫只好耐心等待著!
202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