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青梅之死
一場大禍,將李家莊院六百年基業一鼓蕩平,三百畝良田都歸了別人,蘭嫚由穆半仙做主,改嫁去了即墨城,李家兄弟風流雲散,莊幹成了回不去的故鄉,金寶只能跟著彩霞在沙梁落戶,打官司敗光了家產,金寶沒讀幾年私塾就輟學了,不久老陶去世,壽文給金寶取了個官名叫德乾,靠當年父親留下的小酒館過活。又過了幾年,德乾十八歲時,由姐夫壽文姐姐彩霞做主,娶了南村一家王姓姑娘青梅為妻,生了李鐵誕和李鐵誠兩個兒子。
如果說莊幹村跟李家還有一點牽扯,那就是河堤內的三畝穀子地。那塊地本來是李家祠堂的公田,當年賣地打官司的時候給落下了。由李氏族長做主,留給李德乾,每年種一季穀子蒸了年糕祭奠祖先,以示不忘根本。
又過了幾年,日本人佔了青島和平度,世道一下子亂了起來,李德乾守著三畝穀子地和父親留給自己的小酒館度日,因為不善經營,又染上了賭癮,日子過得越發窮了。李德乾結交了一大幫浮浪子弟、三教九流的閒漢,把後院那間學堂變成賭場煙館,整天狂賭爛抽,鬧得烏煙瘴氣。其時姐姐彩霞已經去世,妻子青梅是個持重寡言、溫柔和順的女人,哪裡管得了這個混世魔王?整天啼哭哀歎,以淚洗面。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青梅在自家穀子地裡掐谷穗,一個騎著快馬的鄉鄰從河堤上跑過,遠遠看見青梅,勒住韁繩,騎在馬上大喊:德乾家的,快別幹了。德乾有話給你。
青梅見是本村邵家街一個叫邵家福的後生,經常跟德乾吃酒賭博不學好的一個壞小子,就沒搭理他,依舊低著頭幹活。姓邵的小子下了馬,牽著馬下了河堤,讓馬在河邊飲水,來到穀子地邊上,蹲著看青梅幹活。
青梅掐穀穗到地頭,見姓邵的壞小子蹲在地頭,一雙賊溜溜的眼睛看著自己笑。不僅心裡發毛,道:有啥話快說,只管看人家作啥?
姓邵的站起來,兩隻眼睛上下放肆地打量著青梅,修長的身材,白皙的皮膚,一雙像大沽河水一般清澈的眼睛,兩個鼻孔一張一合喘著粗氣,一邊撩著頭髮,樣子有些慍怒。不由感慨道:李德乾這個賭徒酒鬼,哪輩子修的福,娶了你這麼個美人?
青梅蹙著眉頭看了看他手裡的馬鞭子,料想他沒有什麼好話,就又轉過身去幹活了。邵家福卻在她的身後說:嫂子,別幹了。你苦哈哈幹一年,也頂不了德乾大哥手指頭一捻輸的。李德乾已經把你輸給我了,快回家收拾一下吧,明天我去接你過門。
你放屁!
青梅直起身,轉過頭來罵邵家福,卻見邵家福眼裡閃著慾火,朝自己曖昧地一笑,躍上馬一溜煙兒跑遠了。
青梅心中大慟,坐在穀子地裡放聲大哭。她倒是並不太相信邵家壞小子的鬼話,只是想到自己悲苦的命運,跟著一個酒鬼賭徒,過著這種看不見一絲光亮的暗淡日子,一下子把活下去的心思盡都灰了。索性丟了籃子,走到黑石崖上,看著滾滾南去的大沽河,默默流淚,從午後坐到黃昏。夕陽染紅了這一川河水,水流湯湯,泛著金光,像極了天堂般的幸福。大沽河張開溫暖和美的胸懷,呼喚著青梅。當斜陽的餘輝即將消散的時候,青梅飛身一躍,融進了那一川溫暖中了。
青梅的尸首兩天後被人撈起,有個莊幹人認出是李德乾的媳婦,用平板車推著送到沙梁,因為找不到德乾,只好把尸首停放在村中心的葫蘆廟裡。村長福文找來兩呎白布,讓鄰家女人胡亂裁了兩件孝衣,給兩個孩子披上,讓他倆跪在廟裡守靈。鐵誠才三歲,不知道死意味著什麼,也不哭,好奇地東張西望,五歲的鐵蛋狠狠擰了弟弟屁股一把,痛得鐵誠大哭,鐵蛋兩眼通紅,噴出憤怒的火焰,孝服底下手裡緊握著一把彎頭鐮刀,跪在慘白的棺木旁邊,冷眼看著進進出出來吊孝的人。
傍晚的時候邵家福攙著喝得爛醉的李德乾來了,李德乾酒還沒醒透,嘴邊還泛著白沫,東倒西歪地進廟來,胡亂坐在一捆胡秫秸上。邵家福跪下邊磕頭邊道:嫂子啊,我跟德乾哥是兄弟,兄弟妻不敢欺,我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你咋就尋了短見呢?
李德乾在一旁嘟囔:糊塗娘們,死了就死了吧!我李德乾說話,一個唾沫一個釘,賭債也是債,老婆沒了,坊子(酒館)歸你!
來吊孝的人紛紛議論,這個李德乾啊,據說在賭桌上把老婆輸給了邵家福了。
鐵蛋聽完這話,像小牛犢似地猛撲上去,對著邵家福就是一鐮刀,土匪出身的邵家福身手敏捷,他頭一偏,臉上被豁開一道血口子,右手已經把鐵蛋攔腰抱住,順手奪下鐮刀。
邵家福把鐵蛋放在地上,把鐮刀扔出廟外,左手摸了摸臉,一片血肉模糊,露出白森森的白骨,一雙鷹隼一樣的眼睛,一口白牙,獰笑著對鐵蛋說:好小子,有種。算我欠你一條命,等長大了來取!
說完又跪下向著棺材磕了三個頭,轉身向李德乾拱拱手,大步流星出了靈堂。邵家福從此離開了沙梁,江湖上多了一個疤瘌臉的悍匪。開始叫邵疤臉,後來因為打折了一條腿,改叫邵瘸子。